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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照遠道

第五十二章 白日做夢

明月照遠道 松下鹿 2046 2020-07-12 17:52:30

  對于極西諸國的情勢,朝廷曾花重金,從前來經(jīng)商的西域商人處收集文獻,記錄訪談,雖仍有眾多迷惑矛盾之處,但大致情形,卻是心中有數(shù)。

  波斯早已于大唐早年,亡于大食。便連末代王子也流亡中土,一生復(fù)國無望,郁郁而終。這等宮殿,再是恢弘壯闊,不腐不壞,卻也都做了他人的嫁衣裳。

  大祭司聽了,能不惱羞成怒?

  安舒深知見好就收的道理,收回話題,繼續(xù)說道:“不論是石頭,還是木材,都是以現(xiàn)有材料,從無中生出有,從此遷移到彼,構(gòu)建出新的框架與屋宇?!?p>  妙達聽得一臉茫然,不知所謂,大祭司臉色卻沉了下來,適才的滿臉怒色瞬間消失不見,換做深思沉吟,口中輕聲重復(fù):“構(gòu)建?”

  安舒應(yīng)道:“不錯,正是構(gòu)建。如我猜得不錯,閣下這教派,應(yīng)是與京城波斯寺所奉神明一源同宗,同屬襖教,又稱瑣羅亞斯德教,民間習(xí)慣喚作拜火教的?”

  大祭司見她連“瑣羅亞斯德”這等生僻的名字都知曉,心下也不禁暗自佩服,口中冷淡道:“什么襖教?嘿,你們中原的天神就是天,我們的天神就得從個示字?生造個莫名其妙的字出來,以示區(qū)別?簡直胡說八道。”

  安舒笑了一下,不去跟他爭辯這取名字的褒貶之道,接著說道:“閣下這拜火教,對于天地起源,萬物生滅,亦有一套教義道理,這便是我所言的構(gòu)建。我不信以閣下之才智,會當(dāng)真認為,這光明象征善,黑暗象征惡,世界便是善惡相爭的戰(zhàn)場,這樣簡單的二分法論,便比我天命氣數(shù)之說,更為精致細膩,更能自圓其說?!?p>  大祭司勃然大怒:“放肆,大膽,你可知你在說什么?你竟敢質(zhì)疑我奉神之虔誠?”

  安舒不被他怒氣所懾,反而舉手,一掠鬢發(fā),微笑道:“閣下勿驚,此處只有我們四個活人,你怕什么?難道你認為妙達會在信徒面前揭發(fā)你?我倒是相信,妙達自己,恐怕便不是十分虔誠?!?p>  妙達給她說得先是一驚,連忙搖頭否認,繼而一怔,苦笑不已,卻無可辯駁。

  大祭司的怒氣相當(dāng)有講究,來得快,去得也快,轉(zhuǎn)瞬之間,便又是一派平和,嘿嘿冷笑:“你當(dāng)我聽不出來?你明里暗里,指斥我教教義簡單粗鄙。到頭來,你還是說不出,這天命氣數(shù)的構(gòu)建,究竟有何玄妙?你可知道,我們波斯有句古話,貶損別人的品格,并不會令你的王冠更加閃耀?!?p>  “說得好。你們波斯古人,頗有智慧。”安舒誠懇地贊了一句,見大祭司臉色稍緩,便又道:

  “天命氣數(shù)之妙,在于它首尾兼顧,渾然一體,可以解釋你之前提出的諸多質(zhì)疑。何謂‘天命’?你說成周矯天命,表面上看來,固然不錯。然而這‘矯’,若得了天下人的認同信仰,那便不是‘矯’了,那便成了天下最合理合法,最理所當(dāng)然,最無可辯駁的道統(tǒng)。

  我大周太祖皇帝,起兵于天下紛爭動蕩,萬民饑號慘死的亂世,欲為天下人尋一個出路。我世宗皇帝,慨然立志,十年開天下,十年養(yǎng)百姓,十年致太平,終于迎來百年盛世,生民安樂,萬邦來朝。

  這便是你所說的,虛無縹緲的天命,卻也是最堅實的萬眾歸心。我朝得國至正,此便是天命之所在?!?p>  說到這里,緩了口氣,接過曹宗鈺遞來的金樽,淺飲一口,觸口清醇,卻不是葡萄酒,而是某種混合了水果、蜂蜜調(diào)制而成的汁液,十分美味。

  抬頭看看曹宗鈺,見他也正含笑看著自己,目光中滿是激賞之色,以及被小心掩蓋的愛意,心中一甜,在他溫暖的目光中流連片刻,方回過頭去,對著沉思不已的大祭司,繼續(xù)說道,

  “若說天命是王朝立基之本,那么氣數(shù)便是衡量治道的標尺。王朝開國再正當(dāng),道統(tǒng)再堅實,也不能據(jù)以永享不可置疑的治權(quán)。治理有道,王朝便可傳承。治理失道,便是氣數(shù)已盡。

  所以古往今來,多少賢明君主,享天下之奉,極天下大權(quán),卻無不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以開元年間那等盛世氣象,唐太宗仍‘日慎一日,惟懼不終’,如此居安思危,謹慎戒懼??芍@氣數(shù)之說,哪怕只是構(gòu)建,仍然產(chǎn)生了巨大的實際影響,使得上位者心有懼怕,不敢任性妄為?!?p>  望著大祭司,一語作結(jié):“是以正如你所言,這天命氣數(shù)之說,確實是胡扯,但卻是天下最實在,最有道理,最不可或缺的胡扯?!?p>  大祭司仿似被她這句話驚醒,抬起頭來,目光緊盯著她,口中喃喃道:“如此容姿,如此才智,如此容姿,如此才智……”

  瞧著安舒的目光,漸漸起了變化,竟是充斥強烈的欲念。

  妙達呆呆望著他,心頭百味雜陳,驀然閃過一個念頭,若是一開始,便直接動手,殺了這位大小姐,就不會有如今這樣的局面。

  然而這個念頭雖是盤旋半晌,終究輕嘆一聲,悄悄消散。

  他到底還是下不了手。

  他的性子歷來如此,喜歡、欣賞、留戀、贊美這世上一切美好事物,實在不忍心在自己手中,加以毀滅。

  大祭司眼神的變化,曹宗鈺自然也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他自己便是男人,對大祭司那等目光的含義,再也清楚不過。

  胸中怒意勃發(fā),如起冰峰,如燃烈火,極森冷又極灼烈。

  腦中卻異常清明,知道現(xiàn)在自己二人仍在對方掌握之中,一時之怒并不能起什么作用。他若想要保全安舒,必須盡可能小心決斷。

  緩緩起身,站直身子,將大祭司的目光吸引到他身上,方慨然開口道:

  “閣下如此醉心于天下興亡之道,王朝盛衰之理,恕我冒昧猜上一猜,莫非閣下,竟是如那唐時的流亡王子一般,還懷著光復(fù)故國的夢想?”

  見大祭司神色不置可否,微笑著加上一句:

  “若是如此,閣下可謂白日做夢,荒誕不經(jīng)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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