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六十一日子如流水

　　日子如流水，真真已上了重點中學(xué)。從小規(guī)律練琴的孩子，養(yǎng)成自律的習(xí)慣，成了學(xué)習(xí)尖子。

　　吳大明和劉小同都年過不惑，吳大明發(fā)了胖，雙鬢出現(xiàn)了銀絲。劉小同眉間眼角有了更深的皺紋。勞苦的教琴生涯，讓她過早衰老了。雖然吳老太時不時給女兒些錢，讓她買些化妝品，幾件好衣服，可劉小同總說用不著。

　　吳大明有了更多的專利，成了資深工程師。他每個禮拜抽空去大房子打掃衛(wèi)生，關(guān)照自己的存折。有時就在那兒過夜，空空蕩蕩的大房子，讓他心里也空空的。家具全都舊了，有的還落滿灰塵。劉小同對那房子不聞不問，似乎沒了興趣。

　　吳大明一度想過，干脆不看丈母娘的臉色，自己過算了，夫妻黑不提白不提的就分居了，可他放心不下女兒，真真要高考了。各種事兒，她總是更愿意找爸爸商量。而且，丈母娘家的飯桌雖簡單，卻湯是湯飯是飯，一離開，他就得自己起伙，每天一碗掛面的飯桌，對一個中年男人來說，太可怕了。

　　吳大明最喜歡吃于老太做的紅燒肉。平平常常一塊五花肉，經(jīng)于老太用梅干菜一燒，香氣四溢，入口既化，香到了骨髓里。他還喜歡吃丈母娘做的薺菜小餛飩，薺菜里放些肉星包在薄薄的皮兒里，放雞湯里一煮，吃一碗像是靈魂都舒展開了。于老太對他雖不咸不淡，她主持的飯桌，卻絕對對得起他這個女婿。吳大明有時想，在家常美食面前，所有的原則都會不戰(zhàn)自退。

　　所以，盡管決心下了無數(shù)，每天晚上，他還是回了大院。他依然不交伙食費?？伤麜娱L不短地，買一把小油菜，一塊豆腐，一斤肉餡，甚至一包香腸。他算計了，反正自己不算吃白食。

　　吳大明希望女兒學(xué)理工科，以后像他一樣當(dāng)個出色的工程師?？烧嬲婺枚ㄖ饕猓且魳穼W(xué)院不報，劉小同和于老太也都站在真真一邊。真真的很有作曲天分，劉小同絕不想埋沒女兒。

　　高考季來了，真真果然報了音樂學(xué)院，讓她的數(shù)字老師扼腕嘆息，也讓吳大明深深惋惜。吳大明知道，在這個小家里，他永遠(yuǎn)是三個女人的手下敗將。

　　劉小同并沒去和老同事打招呼。她自辭職之后和學(xué)校再沒有任何聯(lián)系?？烧嬲嬉廊辉趲浊说母偁幹忻摲f而出，考上了音樂學(xué)院。真真上了作曲系，晶晶上了音樂學(xué)院聲樂系。除了真真和晶晶，劉小同的學(xué)生中還有四個考上了音樂學(xué)院，或是師范大學(xué)音樂系。

　　六十二學(xué)費

　　周末天氣陰沉，于老太帶著真真逛商場去了，想給她買幾套服裝上大學(xué)時穿。老太太說，真真長成了大姑娘，得有幾件像樣的衣服。吳大明自己一個人溜達(dá)出門，不知做什么去了。

　　劉小同立在窗前，凝望著古樹參天的大院，心緒萬千。六個學(xué)生，包括自己的女兒，都即將進(jìn)入音樂殿堂，十來年的心血見到了成果，她感到欣慰，疲憊，卻又輕松。一時間渾身竟像棉花一樣軟弱無力。她已經(jīng)49歲了，烏黑的長發(fā)變成花白的短發(fā)，身上依然是幾身廉價衣襯，舊得掉了色，卻整潔干凈。

　　仿佛昨天，女兒還是個撒嬌愛哭的小姑娘，還成天抱著洋娃娃，和白貓混在一起玩得不亦樂乎，如今已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還和自己一樣，走上了音樂之路。這條路有多么艱辛，女兒是不知道的。女兒只看到鮮花和掌聲，從沒有想過，全中國只出了一個朗朗，多數(shù)人都像自己一樣，在音樂里摸爬滾打一生，不過是個無名小卒。有時候，飯都吃不飽。古今中外的大音樂家，又有哪位走的是一條鋪滿鮮花的康莊大道呢？舒伯特，連一件襯衫都買不起，剛31歲就死于貧病交加，貝多芬一生困苦，創(chuàng)作高峰時卻失聰了。有幾個音樂人能名成功就后安享榮華呢？我自己，為了糊口走上了自由鋼琴老師之路，一晃年華老去，依然兩袖清風(fēng)，前途茫然。不過，女兒和其他學(xué)生的成長，不是我最好的報答嗎？

　　錢，我倒是賺了很多，只是都拴在媽媽腰里，我買一只口紅，也要向她要錢。是我心甘情愿讓媽媽管錢，我們這么過了一輩子，媽媽哪里只是管錢，她是全家的老媽子，做飯洗衣收拾屋子找學(xué)生，照應(yīng)那些難對付的家長。如此看來，倒是我欠媽媽的太多了。大明呢，他去了哪里？他是女兒的精神支柱，父女情深，真真從我這兒得到的只有斥責(zé)，我對她是恨鐵不成鋼，所以真真只和父親傾訴和撒嬌，從父親那兒得些零花錢。有道是，女兒是父親前世的小情人，他們到像是前世的夫妻呵！我和大明，好像已經(jīng)走散了。

　　劉小同不覺微笑了。一陣頭暈，她覺出深入骨髓的疲憊。這十來年，她早上起床就開始教課，一直到晚上十點半，家里的鋼琴蓋才合上。每天都有六七個學(xué)生來她家學(xué)課，結(jié)果大明吃了晚餐，就得躲出去。真真高考沖刺時，也被大明帶到那套房子里，才能安心學(xué)習(xí)。好在那兒也有架鋼琴?？梢噪S時練。

　　我真是印鈔機，可媽媽怎么還是不知足？我們的錢早就夠花了。為什么媽媽還要不斷找學(xué)生？有時候，晚上沒有學(xué)生來，媽媽還有些不高興，嫌時間沒有安排滿。我是個有錢人，可是過得不如一個窮人。

　　突然她打了個機靈，音樂學(xué)院的學(xué)費是個天文數(shù)字，真真的學(xué)費，應(yīng)該誰出？

　　街門響了，劉小同從沉思中驚醒過來，走去開門。是吳大明回來了，他從來沒有這個家門的鑰匙。

　　吳大明顯得神清氣爽，女兒的成功，讓他年輕了幾歲。他風(fēng)塵仆仆，手中提著他的舊皮包。

　　劉小同淡然一笑，說，你忙什么呢，這么精神？

　　吳大明也不答話，把提包放進(jìn)臥室中，出來坐在沙發(fā)上，說，你知道音樂學(xué)院的學(xué)費是多少每年？

　　至少要十萬吧。劉小同說，

　　我來出，我剛?cè)チ算y行，取了些錢，他打開那個皮革包，劉小同看見，里邊放著厚厚的十摞人民幣。

　　你，舍得？劉小同驚喜地瞪大了眼睛。

　　真真是我的女兒。吳大明說。

　　呵呵，謝謝你還記著！

　　我還記著，你是我的妻子，

　　那也謝謝了。

　　小同，我要的，只是一個完整的家，你知道嗎，我等了太長的時間，

　　你只是教課，從來也不想別的。

　　我不賺錢，你養(yǎng)活我？

　　只要不在這個屋子里，只要我是家的主人。

　　吳大明說，

　　劉小同沉默了。她早不習(xí)慣聽這樣的話，她想，人生最好的時光，已經(jīng)過去了。

　　只聽吳大明又說，真真上了大學(xué)，咱們就回到那套大房子里去住吧！

　　你想把媽丟下？

　　她可以和我們一起過去住。

　　劉小同望著吳大明，發(fā)現(xiàn)吳大明的頭發(fā)幾乎白了一半，他還不到50歲呵！

　　劉小同的心酸酸的，這么多年，母女都當(dāng)他是影子，除了他的吝嗇，他的自閉，不知他還有什么優(yōu)點。

　　劉小同突然淚如雨下，把頭埋在吳大明的胸前，啜泣著。這是幾十年來，她第一次這么痛痛快快地當(dāng)著吳大明哭泣。

　　吳大明一時也驚呆了，這種親密，讓他喜悅，可是有些不適。他扶住劉小同，輕輕說，小同，我也想送你一份禮物。

　　什么?劉小同有點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自那年吳大明出國給她帶回一個包包之后，結(jié)婚后過了20多個生日，她再也沒有收到丈夫的禮物，當(dāng)然她也從不送吳大明禮物。這個家除了真真和于老太，誰都不過生日。

　　我想帶你和真真去海南旅游一次，咱們仨人躺在沙灘上曬曬太陽，你知道，真真馬上就會遠(yuǎn)走高飛了。

　　那媽媽呢？

　　劉小同輕輕地問。

　　吳大明又沉默了。

　　想到在十幾天行程中，要與丈母娘朝夕相處，他就渾身起一身雞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