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走了,家怎么辦
六十七賣房
于老太醒過來時,已躺在重癥監(jiān)護(hù)室了,醫(yī)生說是中風(fēng),再晚來一會兒人就沒了。
一會兒工夫,已經(jīng)花了上萬塊錢,劉小同拿不出錢來,吳大明只好刷了自己的銀卡。于老太的醫(yī)藥費(fèi)只能出院后去單位報銷一部分,吳大明知道,這錢他是拿不回來了。
夜深了,真真呆坐在走廊的椅子上,默默地流著淚。吳大明坐在女兒身邊,握著真真的手,一起等著丈母娘的消息。他渾身像是散了架,胸口也一陣陣難受,趕緊掏出一把藥,喝了一口冰冷的礦泉水,把藥咽了下去。
真真盯著父親,驚奇地問,爸,你吃這么多藥做什么?
?。ㄈ耐辏?p> 吳大明苦笑一下。早在十年前,他就有了三高癥狀,開始吃治療高血壓、心臟病的西藥,這個家竟然無人注意過,連劉小同都從沒過問過他的病和他的藥。她們都太忙了,真真更是從不會注意到這些小事。有時候,他獨(dú)自呆在那套大房子時,深夜胸部會突然痛疼,只能趕緊吞下十幾顆速效救心丸。
你爸不年輕了,吳大明輕輕對女兒說。突然,一陣恐懼捉住了他,望著昏暗的走廊深處,他想,說不定什么時候,也許只是下一分鐘,他就可能永遠(yuǎn)告別人世,甚至不能活著看到丈母娘被推出急監(jiān)護(hù)室。他是60歲的人了,什么都可能發(fā)生。
讓他難堪的是,雖然此刻他守候在監(jiān)護(hù)室外,可病房中與死神掙扎的丈母娘,卻似乎是個陌生人。走在大街上,他甚至可能認(rèn)不出她來。因為他從來低著頭從她面前走過,沒有正視過老人。他們的生死,更是兩個世界的事兒。妻子劉小同呢,雖然一張床睡了一輩子,可中間隔著千山萬水。年輕時,他的理想是有個溫柔美麗的妻子,劉小同遠(yuǎn)不是他的理想,可她卻讓他心痛了幾十年,也提防了幾十年。眼前這個年輕美麗的姑娘,是他的血肉,他生命的延續(xù),可是如今,連她也要遠(yuǎn)去了。
真真,你一定要出國嗎?吳大明問,
沒有錢,還說這些干什么?真真冷冷地說。
把我的房子賣了,就有錢了。
賣房,那以后你怎么辦?
真真吃驚地說,她知道,那房是父親真正的家。
那房本來也是準(zhǔn)備給你結(jié)婚用的房。你總得有自己的地盤吧。
我要遠(yuǎn)走高飛。
真真說。
吳大明心中刺痛了一下,瞬間他就又平靜了。
劉小同從監(jiān)護(hù)室出來,疲憊而平靜地說,媽媽搶救過來了,得住一陣院。
六十八兩個老太
于老太自那次中風(fēng)之后,就再也沒有恢復(fù)過來,牙齒掉光了,頭上剩下稀疏的白發(fā),說話得貼著她的耳朵大聲喊。所幸的是,拄著一根拐杖,一步一挪地,她還能下樓溜彎。不過,她依然牢牢攥著存折,連劉小同退休金的存折,也鎖在壁柜里。還是媽媽替你管錢放心,每天劉小同向她報賬時,她總是這么說。劉小同便點(diǎn)點(diǎn)頭。
沒事時,于老太就在小本子上算來算去,然后興奮地對女兒說,十年以后,咱們就能有50萬存款,又是中產(chǎn)階級啦!劉小同不再教授鋼琴后,每月這個家只有兩個老人的退休金進(jìn)帳,于老太就過得更仔細(xì),叮囑劉小同只買季節(jié)菜,而且下午五點(diǎn)之后再去,那時候,超市總有大包的處理菜。為了這個理想,劉小同依然只穿地攤貨,專挑20塊錢以下的衣服。反正她也說不上什么體型了,衣服只要鮮艷就好。
吳大明和于老太幾乎不說什么話了,在飯桌上一起吃飯時,也是各顧各的飯碗,匆忙吃完,各自躲進(jìn)臥室。
吳大明把房子賣了,送真真去美國讀音樂學(xué)院。真真在美國讀完研究生后,進(jìn)了美國一個音樂工作室。不久自己也有了工作室。男朋友是個白人同學(xué),不久兩人便結(jié)婚了。真真幾年都不回國一趟,電話一年里也打不了幾個。有時候于老太想起外孫女,就罵一聲,小白眼狼!
劉小同不言語,她表面冷靜,內(nèi)心卻早傷著了。從小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了女兒,又千辛萬苦教會她彈鋼琴,還默許大明賣了房供她讀書,半生心血,全為了女兒!女兒是生活的希望,奮斗的目標(biāo),活下去受苦的理由,家庭團(tuán)結(jié)的紐帶,曾那么乖巧貼心懂事的女兒,怎么說走就走,再不露面兒了呢?算了,一切都得過去,女兒過得好,才是最重要的!劉小同寬慰了自己。
六十九離去
一天中午,于老太多吃了幾口炸醬面,突然又中風(fēng)了。劉小同急忙打120。等車之時,于老太雖已口不能言,手卻死指著自己的枕頭,劉小同急忙翻開枕頭,看到枕頭下的那個小本兒,劉小同把小本拿給母親,于老太點(diǎn)了點(diǎn)頭,合上了眼睛。等急救車趕到時,老太太已安然離開了這個世界。
料理母親的喪事時,劉小同想起那個小本,翻開看,在最后一頁有個紅筆寫的6位數(shù)字。
在68歲那年,劉小同終于有了自己的存折,存折上的數(shù)目,正好是母親憧憬的50萬塊錢。
真真匆匆來參加了姥姥的葬禮,又匆匆飛回了美國。她有自己的小家,老公和孩子,他們才是她生活的中心。
一切平靜下來之后,吳大明說,要回老家去看看自己的父母,二老高壽且多病,于人世不久了,想見見兒子。劉小同想一起去,吳大明卻斷然拒絕了。他說,你還是留在這兒吧!
吳大明乘上了火車,隨身小包中放一張薄薄的銀行卡,旅行箱中是簡單的衣物,當(dāng)他十八歲離開家鄉(xiāng)來BJ上大學(xué)時,也就是這么點(diǎn)兒行李,只是那時他沒有銀行卡。望著窗外飛馳而過的高山大河,這個白發(fā)蒼蒼的男人,摸了摸口袋里的銀行卡,默默地想,到底,我要去哪兒呢?
七十堅守
又是十幾年過去了,劉小同變得白發(fā)蒼蒼,粗壯的身材也變得瘦削,當(dāng)她在大院里出現(xiàn)的時候,神態(tài)身量像極了當(dāng)年的于老太。她手上提著個袋子,裝著一塊豆腐一把青菜。劉小同再不缺錢,可依然極度節(jié)簡。
每天早晚兩次,她孤單的身影都會出現(xiàn)在大院里。周老太活到90歲高壽去世后,能和劉小同說上話的人越來越少。年輕人匆匆從她身邊走過,誰都不會多看這個老婦一眼。
家里的地毯丟掉后,地板已磨得掉光了漆??梢廊凰愕谜麧?。劉小同的所有精力,都用來抵抗灰塵。家中的電話一個月未必響幾次,還都是瀟瀟的。都跑不動了,兩個老閨蜜只能打電話彼此問候。從前伴在客廳的白貓,也在17歲高齡時悄然謝世了。
這一日,劉小同正在廚房給自己下一碗掛面,電話響了,她慢慢地走過去接,卻是女兒的。劉小同驚喜交加,真真,你在哪兒?
我回國了,正在蘇州我爸這兒。真真說。她已經(jīng)是個中年婦女??蓜⑿⊥廊挥X得真真只有18歲。
你爸好不好?劉小同遲疑了一下,問道。十幾年來,吳大明也只是打過幾個電話。公婆去世后,吳大明依然沒有回BJ,而是留在了老家的房子里。據(jù)說公婆終于留給他一小套房子。
我爸今天住進(jìn)養(yǎng)老院了,他的腿不行了。真真說。
哦,劉小同輕輕應(yīng)了一聲,似乎她早預(yù)料到了。
媽媽,我安頓好父親,明天就飛BJ。爸讓我交你一樣?xùn)|西。
第二天晚上,真真果然回了家。她身材粗壯,面色紅潤。一望而知過得很好。十幾年沒見過女兒,劉小同有點(diǎn)兒手足無措。她花一天時間準(zhǔn)備的飯菜,真真幾乎沒有碰。晚餐后,母女倆坐在古舊的客廳,真真從漂亮的小坤包里掏出一個存折,說,這是爸讓我交給你的。
劉小同接過存折,輕輕打開看了看,里邊有50萬存款。
真真說,爸把蘇州的房賣了,一部分錢用養(yǎng)老院的費(fèi)用,這是父親給你的錢。
劉小同把存折放過一邊,說,我想去看看他。
不用了,真真說,我爸不讓你去。他讓你自己好好地過。給自己買幾件好點(diǎn)兒的衣服。
淚水擋住了劉小同的眼睛。
真真說,媽,你跟我去美國吧,
劉小同輕輕搖了搖頭。
她說,我走了,這個家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