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坐了好多個小時，下來后又換了越野車，一路越往北走，夜晚越漫長，靠近極圈的時候，天地之間，幾乎只剩下了黑暗。
我其實不太喜歡晚上，漆黑是不定的標(biāo)志，而我，不喜歡不定。
方刈發(fā)現(xiàn)我總是心不在焉，追問我緣故，卻沒有要求我改正自己的“缺點”。
盡管他本來就不會對我有這樣的要求。
他曾說，喜惡什么都好，只要能保持心思清明，便對我無所要求。
愚昧的人才會用各種各樣的條框來衡量別人，并且自以為邁入了文明。殊不知大道之行，從來都是簡單而寬容的。
方刈自從知道我不喜歡這么黑暗的地方，便開始連程趕路，我實在太困，抱著一團(tuán)薄毯窩在車上一直睡。
不知道是因為黑夜，還是因為坐車很累，我的身體越來越使不上力氣，甚至還有些病懨懨的。
忽深忽淺的夢，最后被方刈輕輕喚醒。
我累得連眼睛都沒有力氣揉了，聽了他的話，搖下車窗，麻木地望向窗外——
?。。?p> 漆黑如墨的天空中網(wǎng)開一張密密麻麻的星圖，從地平線的這一側(cè)到另一側(cè)，不知道打碎了多少副水晶棋盤；而令人目眩神迷的，是那一縷縷熒光綠與玫紅色的流轉(zhuǎn)光帶，如烈焰橫天，生生不息。
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不知道這無始無終，幻化多端卻又不易其本的青綠色極光，是否也是玄牝之門的一種體現(xiàn)？
從車上下來，我坐到一塊大石頭上，久久仰望著蒼穹之下的焰光萬里，最后只憋出一句話：“這樣看起來……好像龍啊?！?p> “身長千里、人首蛇身的北方山神燭九陰，《山海經(jīng)》是有這樣的記載。以前沒親眼見過，讀起來沒什么感受，這么一看，確實很像?！?p> “古人的所謂神話，是不是其實都是真的？”我問他，“只是我們未曾有那樣的見識，或者已經(jīng)見不到了，所以才認(rèn)為那是神話?！?p> 方刈對我的話表示贊同，“還有可能是，我們達(dá)不到古人的思考維度，無法得到與他們同等的洞察力。越上古的人，或者說生物，越接近自然；所以他們溝通天地、理解萬物的能力，大概比我們越優(yōu)秀?！?p> 我突然想到了一個網(wǎng)上看到的搞笑詞匯。
“所以說……越古老的記載越難看懂，越令人不可思議，就是傳說中的降智打擊？”
方刈被我說得大笑不止，仍自有爽朗清俊，在琉璃光色的映照下，倒像是云翳之中的飄飄謫仙，從他口中說出來的話，更是在睥睨愚昧凡俗，“得益于失敗和自私的誘導(dǎo)，大多數(shù)人們沾沾自喜于當(dāng)代科技發(fā)展的日新月異，認(rèn)為古人蒙昧而落后，殊不知蒙昧從來不分古今中外，只在人心?！?p> 我干脆躺在石頭上，思緒飄然，仿佛自己也是這天地之中的一員——本來就是——是泥土，是小草，是樹，是風(fēng)，是云彩，是繁星，唯獨無法感覺到自己是極光。
大概是因為我并不如自己理解的它一般，綿綿若存，用之不勤吧。
“之前我總糾結(jié)于，應(yīng)該做一些什么‘有意義的事’，才不荒廢人生?？墒俏覀冞@么渺小?！蔽疑炝松焓?，探向星光與彩帶的大棋盤，心知連一顆棋子都不可能摸的著，“我們這么渺小，所謂的‘有意義’，對于天地而言，又能多有意義呢？千古時間都是一瞬，何況我們無所謂的生死呢？你說，人生到底有什么意義？到底什么樣的人生，才是最好的人生呢？”
“怎么忽然問這么高深的哲學(xué)問題？”他笑了，“是啊，我們不是圣賢，只是天地間的塵埃，哪怕想要有‘意義’，也應(yīng)該是對于你自己而言的‘意義’。選擇沒有對錯，人生不會完美；只要在選擇的時候想清楚你是否愿意承擔(dān)失敗的后果，只要你認(rèn)為值得，那就是最好的人生?！?p> 看了很久很久，我都不舍得離去，即使眼皮沉重倦惰，也不想閉上眼睛。總覺得這流轉(zhuǎn)的光華里，有呼之欲出而又深藏其間的，我尚未參透的天地之道。
心頭癢癢的，想要理解，想要追尋，想要知道——世界的本來面目。
然而并不得其所，我想大約是緣分未至，拿出手機(jī)拍了視頻和照片，留待以后再看。
驅(qū)車回去的路上，方刈突然問了一個很突兀的問題。
“你覺得鷓鴣斑的釉彩像什么？”
鷓鴣斑的釉彩，不就是像鷓鴣斑嗎？還能像什么，看起來怪引人密集恐懼的。
“像不像剛才的漫天繁星？”方刈又問。
我稍一回想，十分震驚。
一個想法被從腦海里撈了上來，我反問他：“那你覺得油滴釉的釉彩像什么？”
“像什么？”
“像不像顯微鏡下正在裂變的細(xì)胞？”
隨機(jī)而成的窯變，宋人是怎么選定了這些好像完全不符合傳統(tǒng)審美的花色，怎么從千百種材料中配出相應(yīng)的比例，又怎么發(fā)現(xiàn)燒造它們的方法的呢？
就好像古代沒有航拍技術(shù)，風(fēng)水師們是怎樣知道連綿群山是什么樣子，又是怎樣布局一座又一座世界都市的呢？
我們一路上就聊著這些話題，直到我實在抵擋不住倦意，要求睡覺。
方刈未置可否，先說了一句話：“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品味并沒有很差?！?p> 不等我吹胡子瞪眼的生氣，他已經(jīng)將我攬入懷中，往自己膝上墊了一個抱枕，讓我枕在上面睡覺。
看在他這份上，我又那么困，還是不和他拌嘴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只覺得自己已經(jīng)在極限的邊緣，不知何時就會虛脫。肚子餓了，卻沒有胃口吃不下東西，迷迷糊糊地睡不深，醒來頭痛，睡著頭暈，身體酸痛，全憑一口毅力吊著。
盡管昏昏沉沉的，我也知道如果一直躺在方刈膝上他必定會很累，早早就推說躺著暈車，仍舊倚在窗側(cè)。臉偶爾貼碰到冰冷的車窗，我都會霎時間清醒三五分，外面實在是太冷了。
就這樣熬著，熬著，終于回到了城市，可以住進(jìn)酒店休息了。
我洗了個熱水澡，把水開得熱熱的，浴室間都是白色的繚繞霧氣。酒店提供的洗發(fā)水和沐浴露是好聞的松柏香，這個味道不多見，不似香精調(diào)出的甜膩，而是清冷中帶有一種苦澀。
莫名其妙的，竟然覺得這個味道有點熟悉。
大概是因為這里有一部分人獨愛這個味道吧，故而曾在人群中聞到過也未可知。
熱水浴暖身又解乏，我穿上印著鳶尾百合花紋的酒紅色棉質(zhì)睡袍躺進(jìn)鵝絨被里，酸軟無力的四肢得到了放松和舒展，與剛才的疲憊相比，真是無限愜意。
路途雖然艱辛，然而能看到那樣壯麗的景色，付出這么一點代價實在很劃算了。
忽然感覺手臂被什么冰冰涼涼的東西硌到了，我凍得嘶地一聲，趕緊在被枕間摸索看看到底是何物。
掏出來一看，原來是方刈的手機(jī)，此時它因為被拿了起來，屏幕自動喚醒了。
屏保上赫然是我的照片。
還是睡著時候的照片
??？！
方刈一出來，我就沖過去和他理論，質(zhì)問他為什么要用這種照片做屏保。
“混蛋！”我氣呼呼的，“讓別人看到怎么辦！”
“看到就看到了，誰不知道我是個紈绔？”他靠近我，“何況你這么可愛，就當(dāng)讓別人羨慕羨慕我……”
我錘著他的胸口，逼他把屏保換掉，“你是高緯嗎？自己看還不夠，還要讓別人看我這個樣子！我才，我才不要讓別人看呢……”
“嗯？你是說……只想讓我看？”
“反正就是要換掉！”
他沒有和我爭執(zhí)，很快就把照片換成了我之前拿他手機(jī)拍的那一張。
“可是我在外時很想見你?！币贿呎f：“你以后……嗯……跟我出去好不好？”
“我跟你出去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跟著我就行了……”他把臉埋在我而后的發(fā)間，“我就是想見到你，什么時候都想……”
他這樣央求我，我頓時心軟，差點要答應(yīng)他了。
不對，不是這樣的。
“在你身邊，我可控制不住自己不影響你?！蔽倚ξ?fù)ё∷?，“明明該好好處理工作，結(jié)果卿卿我我，會耽誤事的?！?p> 他半晌沒有反應(yīng)，想了很久，才無奈地說：“是哦……”
“你都知道是了，還讓我跟著你！”
“我只是……”他好像想說什么，卻最終沒有宣之于口，輕輕嘆了嘆氣。
管家敲了敲房門，說點心做好了，問方刈現(xiàn)在要不要吃。
“去吃點東西吧。”他說。
我不喜歡這里的點心，大概是因為對甜味很不感冒，每次多吃兩口胃里就會不舒服，因而聽說是點心時，并沒有多少興致。
等那“點心”上桌時，我直接愣住了：蟹黃獅子頭，釀豆腐，醬蒸鳳爪，鮮蝦水晶包子，煎餃，紅棗小米蒸糕，還有一碗桂花酒釀圓子——不都是我喜歡吃的嗎？
好久沒有吃到這樣的美味了，我一開始先就喝掉了那碗酒釀開胃，隨即一件接一件地吃起來。中途管家又上了兩次菜，其中還有一碗韭菜胡椒煮鴨血。我很震驚，雖然這道菜算得上是我最喜歡的之一了，可這不像是方刈的品味啊。
“很奇怪我會點這道血？”他留意到我的訝異，輕而易舉地猜中了我的心思。
我還能怎么樣？當(dāng)然只能承認(rèn)并且提問了。
“我看你臉色不好，趁你睡著時幫你把了脈?！?p> 我的心頭猛地一跳。
“所，所以呢？”
“所以？”他忽然笑了笑，“你血氣太差了，先吃點這個補(bǔ)一補(bǔ)，等回家了，我替你好好調(diào)理。”
我垂下了眼簾，夾了一塊鴨血放進(jìn)嘴里，完美的口感和味道，我忙不迭又夾了一塊，稍事咀嚼馬上咽了下去。
“這個鴨血真好吃?！蔽艺f，“謝謝你關(guān)心我?！?p> “其他的你都該謝我，唯獨這個，只需要謝你自己?！彼f著說著，忍不住帶了笑，“明明已經(jīng)那么難受，卻不告訴我。雖然我知道你是不愿意我擔(dān)心，但……我卻因此更在乎了?！?p> 只是，我吃下這一塊又一塊的鴨血時，有一種越來越奇怪的感受。
好像，我的身體，在渴望它。
不是渴望它的美味，而是在……渴望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