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宮中時,天還沒大亮。千荒朔月從昨晚亥時起,經(jīng)歷了她二十年人生中最跌宕起伏的一夜,先是三王逼宮、差點成他人刀下魚肉,萬幸緊要關(guān)頭得舒錄穆救駕,可送走了三個夜叉神又迎來一個大太歲,她又趕去舒府安撫舒錄穆。至此時,她才覺得,自己和兒子的項上人頭算是真保住了。
放下心來,困意便加倍來襲,千荒朔月不顧儀態(tài)、大大地打了個哈欠。她從未感覺自己像現(xiàn)在這般渴望睡一會兒,哪怕一小會兒。
“太后,您再撐一會兒,待一會兒散了,奴婢服侍您小睡一會兒?!?p> 希蕓小心地梳攏著朔月長及地面、有如靛青色緞子一般的青絲。
哪里能睡得,現(xiàn)在恐怕三王逼宮被殺的事已經(jīng)都傳出去了,舒錄穆已經(jīng)把他該做的事都做了,她也不能閑著。
“福海?”
一直在外間伺候的福海應(yīng)聲而來。
“奴才在?!?p> “擬道懿旨給臺閣,三王公然謀反逼宮,哀家著魏博節(jié)度使舒錄穆救駕,三王拒不投降,已被斬殺,殘黨余孽也著舒錄穆盡快肅清?;首宓难核妥谌烁⑵渌搜核投疾煸?,務(wù)必要趕在登基大典前查清!該殺的殺、一個不留!”
“是?!?p> “還有,六爺余黨空出來的那些位子,請他們也盡早擬個人名單遞過來?!?p> “是?!?p> 希蕓將太后面見外客時所要插戴的頭面滿滿地鋪了一大桌,看得千荒朔月直嘆氣。
“自從當了這破太后,丁點兒好處沒享到,這勞什子的東西倒戴得齊全,壓的我脖子生疼。”
希蕓小心翼翼地把重達五六斤的鸞冠放在梳攏的發(fā)髻上,用幾根金扁方和珠花簪固定好。鸞冠的紫金珠流蘇垂下,擋住了千荒朔月那稚氣未消的臉,給她增加了些許太后的威嚴。
“娘娘,做太后哪有不受這罪的,以前做皇后時,娘娘還哭,說鳳冠太重。后來不也戴習慣了?!?p> 呵呵,跟這個鸞冠比,鳳冠簡直輕得不在話下。
“給太后請安?!?p> 銀鏡中現(xiàn)出三個小太監(jiān)的身影,每個小太監(jiān)手上都托著一個漆木托盤,上面放著四五個卷軸。
“這是?”
“回希蕓姑姑,是禮部遞送來的國葬大典的喪儀儀典,說是要請?zhí)筮^目?!?p> 朔月挑起一道眉毛。
“哀家不是說了,臺閣看過就行,不必哀家親自過目?!?p> “各位閣老都是看過的,可閣老堅持要報太后過目,說這是祖制,先帝給宣文帝治喪之時,也是大小事一一過問,這樣才彰顯南國以孝治天下的禮治教化。”
這分明是那些老狐貍嘲笑她來自蠻族異邦,不懂中原大國禮儀教化。
“放他娘的屁!連宮燈紙扎這種小事都要來問,這就彰顯以孝治天下了?!哀家難道天天不干別的,只在這里給他們拿捏這些破事兒嗎?要他們的腦袋干嘛用?!”
三個小太監(jiān)腿一軟,噗通噗通都跪下了。
“太……后……息怒,這……這也是祖制,一直都是這么過來的,這都是真……真的。”
千荒朔月深吸一口氣,如今頭上頂了這個千斤重似的家伙,她本不愿輕易生氣,只是臺閣和禮部這時非要拿捏她的軟肋,教她實在忍無可忍。
“太……太后,還有個事兒,六王……妃來了,在安華門外邊兒跪著求見呢?!?p> 希蕓忙沖三人使了個眼色。
“怎么她會來?誰放她來的?”
寢殿內(nèi)一片沉默,三個小太監(jiān)被朔月這分外平靜的語氣嚇得面如死灰、抖如篩糠。
“把她拉去宗人府,還有,之前看著她的她、放她進來的人、通傳消息的人,都杖斃?!?p> 福海沒想到,他不過是去秉筆監(jiān)口傳了個懿旨,等回來時,他手下的三個徒弟就快成了杖下亡魂了。
待千荒朔月第一次例行見過幾個重臣,回到寢宮時,發(fā)現(xiàn)福海跪在地上,一直在抽自己耳光,邊抽還邊說“奴才知錯了”,看得出他已經(jīng)抽了一段時間了,臉頰高高地腫起、泛著紅紫色。
“行了,苦肉戲這套就省省吧,”朔月不耐煩地說道,真是里里外外沒有一件事讓她省心的,“哀家困得眼睛疼,你替哀家念一念這些奏疏,哀家聽著。”
“謝太后開恩。”
福海努力鼓著已經(jīng)腫起來的腮幫子,含混不清地說道。
千荒朔月在希蕓的攙扶下,斜靠在鸞塌上,閉眼等著聽福海念奏疏,卻遲遲沒聽到福海出聲。
“啞巴了?”
福海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太后,這個奏疏是禮部張延益大人擬的,說是今年天災(zāi)過甚,不宜改動年號,說,說,說是禮部上下一致認為,該延用年號?!?p> “什么?!”
千荒朔月的困意一下子沒了,杏眼圓睜,兩道眉毛立起來。
這禮部莫不是都瘋了?!歷朝歷代新皇登基哪個不是要另起年號,以表改天換地之意,憑什么到了她兒子這里,就該延用南風藺留下的年號!
天災(zāi)過甚?!呵,南國這幾年哪年不是旱澇兼有,也沒見這幫人說什么天災(zāi)過甚的鬼話!這不就是明擺著看不起堇兒,看不起他身上那一半羅氏國的血統(tǒng)!之前是拿喪儀的事曲曲她,如今連國號上都要作妖!
福??闯鰜砬Щ乃吩率钦娴臍饧绷?,又跪了下去。
“太后息怒,奴才自己動手,太后千萬別氣壞了身子?!?p> 說著,福海又掌起嘴來。
“住手!哪里是你該掌嘴,分明是禮部那幫人該掌嘴!這是要騎在哀家脖子上拉屎了?!”
之前舒錄穆曾說過,他最怕得罪的就是書生,她還笑話過他,如今看來,這幫書呆子確實難纏,竟寧肯得罪她這一國太后和未來皇帝的生母,也要維護什么血脈正統(tǒng)!
“太后,要不與舒大人商議一下?”
跟舒錄穆商議?那豈不是讓舒錄穆看她的笑話。笑話她身為一國太后,連禮部這幫子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都對付不了。再者,她若是今日連這個坎都邁不過去,日后又怎能駕馭滿朝文武。
“剛剛那三個小太監(jiān)識字嗎?”
福海立時跪答道:
“回太后,都識得一些,小德子還頗會寫字,一手……”
“你去看看,那個小德子被打死了沒有,要是沒被打死,就把他帶過來?!?p> 福海忙行了個五體投地的大禮。
“謝太后恩典?!?p> 朔月輕笑一聲。
“快去吧,去晚了,人就沒了。”
第二天,千荒朔月忽然發(fā)出一道南風藺寫的罪己詔。罪己詔上列了南風藺的八大罪,其中一條就是任用宵小之輩,以致朝綱不舉、天災(zāi)頻仍、百姓受難。而這些宵小之輩中,頭一個列的就是張延益。此罪己詔一出,滿朝嘩然。
舒錄穆暗暗感嘆,不愧是這瘋女人,也只有她才能想出這么絕的點子。看來這羅氏國的小妮子,愈發(fā)對南國朝堂之事開竅了,之前不但敢在南風琮面前大言不慚地吹牛,現(xiàn)在就連死去的南風藺都被她搬出來當槍使。好一招死無對證,這賴皮耍的,幾乎是明著沖臺閣和禮部的人臉上吐口水、罵他們是廢物。
可臺閣也不是吃素的,面對太后不知從哪里變出的罪己詔,5位閣老拒不簽批,有意趁著新帝還未登基、無權(quán)臨朝聽政、只能依靠臺閣往外傳遞詔書的檔口,想讓這份罪己詔變成一張廢紙。
臺閣有意架空太后,千荒朔月就來了個“禮尚往來”,面對臺閣送上來的需要她簽批的奏案,是一概不理。這下子可把這幫七八十歲的老頭子們急壞了。其他奏案都好說,關(guān)鍵是國喪和登基大典不可一直拖下去。如今正值炎天暑熱,國喪再拖下去,那先帝的尸身可就要臭了。登基大典一日不行,那就一日國無主君。
“這蠻族女子,是把南國的前途當兒戲!”
老頭子們能想到的最絕的一招,就是稱病告假。5位閣老中,3位不約而同地都上書要告病歸鄉(xiāng)。這在南國歷史上是絕無僅有的。畢竟,由出身世家的元老組成的臺閣,可以算作這個帝國中樞里的核心,核心如今處于“半癱瘓”狀態(tài),地方推上來的問題得不到處理,宮中的詔令傳不出去。更不要說,朝中為官者不是這些閣老的同族者、就是同門者,閣老都被氣得請辭了,下面的官員不少也都紛紛請辭告假。
一下子竟鬧到如今這個僵持不下的局面,宮中和臺閣都有些自覺騎虎難下。舒錄穆也覺得再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偟糜腥讼鹊蛡€頭。
相比說服那幫子老奸巨猾的家伙們,舒錄穆更愿意面對那位年輕無依的太后。
可哪知,都到了寢宮門口,卻被千荒朔月一句“身子不適”給結(jié)結(jié)實實地擋在了門口。
福海賠著一副無奈的苦笑,身子彎得不能再彎了。
“舒大人,奴才真沒騙您,太后自今早就一直念叨心口疼?!?p> “宣太醫(yī)了沒有?”
舒錄穆一下子就猜到這是朔月賭氣不愿見他的托辭,但還是故作關(guān)切地問了一嘴。
“太后不讓,奴才一提宣太醫(yī),太后就說是奴才咒她生病,讓奴才掌嘴。奴才這嘴呀,打得都快不是自己的了?!?p> “我也曾學過一點醫(yī)書,讓我進去給太后看看,說不定就好了。”
說著,舒錄穆就要往里闖,福海急忙攔著。
“舒大人,太后都說了,她誰也不見,求您可憐可憐奴才吧……”
就在此時,從寢宮內(nèi)傳出一個清脆的聲音,像是瓷器一類的東西摔在了地上。
一個小宮女急急地跑出來,臉上被抓得滿臉花。
“太后宣您進去?!?p> 福海擺出一副倒霉催的苦相,連滾帶爬地進去了,不一會兒就聽他說道:
“回稟太后,是舒大人在門外求見,……不是,奴才說了,太后不見……太后息怒!太后息怒!奴才自己掌嘴?!?p> 舒錄穆站著聽了一會兒,便氣呼呼地走了。
宮門外,舒錄穆的貼身親隨見他出來,忙將馬牽過來。見舒錄穆臉上似有慍色,便小心問了句。
“敢問是誰得罪了大人?”
“還能有誰?!?p> “太后不肯?”
“這小妮子,給我演這蹩腳的空城計,自己又不知道浪到哪里去了。罷了,我也懶得管,讓她自己處理去吧。”
嘴上雖這么說,但如今兩廂僵持,他兒子遲遲登不了皇位,他焉能不急?;厝ズ蟛痪?,舒錄穆便命人給閣老王芾府上遞了個拜貼試試。哪知,不過半日,王芾府上的小廝便送來回帖,約下了相見之期。
“哎,我堂堂禮儀之邦,竟出了如此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悲矣、悲矣?!?p> 席間,王芾借著酒勁兒,向舒錄穆大吐苦水。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那個羅氏國的蠻夷女子就是偽造了個罪己詔,可咱們偏偏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你說她是偽造的吧,可她偏偏是先帝爺駕崩之時最后召見的人!她這下,可是打了先帝的臉,也是打了咱們南國所有做臣子的臉?。 ?p> 舒錄穆替已經(jīng)微醉的王芾斟滿酒杯,忍著笑,假意勸慰道。
“怎會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既知那是偽造的罪己詔,進宮當面與那蠻夷對峙好了,閣老何苦在這里為難自己?”
王芾斜睨了舒錄穆一眼,不滿地哼了一聲。
“哼,我知道,你是太后那邊的人。”
“唉,閣老此言差矣,我舒錄穆怎會是太后的人?”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王芾伏在舒錄穆耳邊,低聲道:“那晚六王爺他們?nèi)ケ茖m,是你帶著自家府兵進宮救駕?!?p> 舒錄穆挑起一道眉毛看著王芾。
“你殺我也沒用,這件事我也不是第一個知道的,而且臺閣早就傳開了。還有那些關(guān)于你和太后之間的傳言,我就不提了,一提起來,我就要生氣!”
舒錄穆暗自笑著,他怎會殺他,他已猜到,這些本就是她授意散出去的,為的就是把他跟他們母子倆牢牢綁定。
“閣老,我可舍不得殺你呀,要沒有你,我在上都城里連個說知心話的人都沒有了?!?p> 舒錄穆故作情深地看著王芾,王芾呵呵笑了幾聲。
“舒大人,我知道,在你眼中,我們這幫老頭子,壓根不是你和你那些府兵牙軍的對手,要是你哪天看誰不順眼了,半道上安排個人殺了我們,簡直比碾死一只螞蟻還容易??晌?,我們臺閣,就是不能退。
你知道為什么嗎?因為我們是天下文人最后的良心?!?p> 舒錄穆聽了這話,幾乎要笑出聲了。
臺閣這5個老頭子,若不是依仗背后世家力量,怎能走到今天這個位子。王芾這老兒莫不是真的老糊涂了,居然真把自己當做天下清流領(lǐng)袖。
“王閣老,我倒有個事想請教一二?!?p> 王芾點點頭,示意他繼續(xù)說。
“圣人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那羅氏國早已被收入我南國領(lǐng)土,羅氏一族也自是我南國臣民,為何閣下就不能容忍我南國子民成為一國之后?”
王芾捻須一笑。
“舒大人就沒聽過,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哪里又分我族他族?”
王芾聳動了下眉毛,說道:“你這是狡辯。”
“閣老想必沒上過戰(zhàn)場吧,”舒錄穆給王芾又斟了一杯酒,笑意盈盈地說道:“到了戰(zhàn)場上,我才知道,他們和我們其實也差不了太多,甚至,相比南國同朝朋輩,我倒更喜歡那些跟我真刀真槍、拼死廝殺的羅氏國將領(lǐng)。
您知道為什么嗎?因為他們不虛偽,他們想什么就說什么、要什么就做什么。這對南國朝臣來說,簡直是難得一見的美德?!?p> 舒錄穆發(fā)現(xiàn)王芾臉上漸漸顯出一絲意味不明的微笑。
“舒大人,你也不必陰陽怪氣的。老夫不是三歲小兒,當然知道,羅氏國的人也是人的道理。其實,他們?nèi)绾卫戏蚋静辉谝?。老夫在意的只是,做我南國皇帝的人,必須是純正的南國南風一族的子弟,絕不能有一絲他族血脈?!?p> 舒錄穆長嘆一口氣。
“閣老,如果你執(zhí)意如此,也許日后,咱們就只能是敵人了。我舒錄穆,是真不愿意走到那一天。”
王芾與舒錄穆碰了碰酒杯,笑著說道:
“老夫也不愿意,只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啊?!?p> 二人相視一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