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小雪

　　辛小雪走后，秦婆在抽屜里看見她留下的信，她在山頂小屋讀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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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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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親愛的，我是小雪，你在哪里？

　　我在屋里來回走了幾十趟，除了去工地詢問，沒別的辦法了。我請假一周，到你曾經(jīng)上過班的地方，一個個地問，他們都不知你去了哪里，也不知你家在哪里。廠里趕貨，不許再請假，我曠工三天去貼尋人啟示，巷首巷尾貼滿了。

　　我全日等候在門衛(wèi)室，每次電話響起，我的神經(jīng)就被電話鈴聲拉了去，拉得很緊；每次失望地掛下電話，我的神經(jīng)又如同緊繃的橡皮彈了回去，撞得很疼。好心的倪大爺勸我上班去，有了電話他會通知我。但是每天下班后，我還是去門衛(wèi)室等。

　　你的杳無音訊就是一個定時炸彈，每一秒的滴答聲就像死神的腳步聲，滴答滴答卻不炸，使我的心繃得死緊，比炸還難受。我寧愿失蹤的人是我。

　　自從你離開，我白天走神，晚上做夢。我在白天想：或許你的駕駛員老鄉(xiāng)找到你，說你家出了事，于是你乘車回家。又或，你的紐扣又及時掉落，被另一個擦肩而過的女孩看到，她同樣告訴你紐扣掉了，于是你們立刻開始戀情。又或是你厭倦了城市，想一個人安靜……

　　晚上呢，我則通過更多渠道獲得你的消息。我夢見新聞聯(lián)播說你到我們村種水稻去了。我還夢見月亮說你去火星為我摘玫瑰花了……我都幸福地相信了新聞聯(lián)播和月亮。每當(dāng)醒來，我就笑自己的夢，笑著笑著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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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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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的云是否都已料到，

　　所以腳步才輕巧，

　　以免打擾到我們的時光，

　　因為注定那么少。

　　風(fēng)吹著白云飄，

　　你到哪里去了？?

　　想你的時候，

　　我抬頭微笑。

　　舒小妹喜歡唱歌。我尤其喜歡她唱這一首。優(yōu)美的旋律讓焦躁漸趨平靜，飄出一種沉靜的希望。我也學(xué)會唱了，每次唱到：你到哪里去了？我就有點(diǎn)想哭，都怪我還不夠堅強(qiáng)。

　　我住在郊外一間僻屋里。要是有你在，我一點(diǎn)不怕。外面黑黑的，我不敢看窗外。都怪我還不夠勇敢。我又怕又悶，夜風(fēng)刮起，竹林嘎吱作響，突然一聲野貓叫，弄得我身抖心顫。另外，對你要說的每一句話都擁堵在心口，我憋悶難受。天一黑，我就生怕聽見外面有一點(diǎn)響動，可我總聽見若有若無的咚咚聲，我就想：如果有人敲門，我該怎么辦？他敲門干什么？但我又希望有人敲門，說不定是你呢。?。∥乙呀?jīng)不可救藥，繚亂的心讓我夜夜失眠。后來才想到給你寫信。我滿臉通紅買來筆和紙。雖然明知是寄不出的信，但我還是要寫。我想，風(fēng)會把我的信寄給你的。

　　親愛的，你在哪里啊？我一個人好害怕，我有好多話要對你說。我想告訴你我的一切，我對你一直是毫無遮掩的?？晌艺也灰娔惆?！

　　你知道嗎？你的紐扣我現(xiàn)在還保存在我的衣兜里，每次換衣服，我都會把你的紐扣取出來，裝進(jìn)新穿的衣兜里。你這顆紐扣是我們相識的紐帶，當(dāng)初就是它讓我們相識的。我要永久保存它，我走到哪里，它就跟我走到哪里；我穿哪件衣服，它就在哪件衣服的衣兜里。

　　還有，你的沒來得及帶走的襯衫，我已經(jīng)拿出來曬了9次，后來漸漸不滿足于曬，我又拿出來洗，仿佛你就要來穿。我喜歡晾曬中的襯衫，看著你的衣袖在風(fēng)中飄搖，我就感覺是在你在給我揮手呢。我是不是瘋了呢？我竟然愛上了給你洗衣的感覺。洗衣服的時候，我告訴自己你明天就要來穿，一想到你就要來穿，我的雙手幸福得發(fā)癢，手一癢，我就使勁搓衣服。我總是覺得洗衣粉放少了，不停地加，害得我用去3倍的洗衣粉。

　　還有，親愛的，我必須節(jié)儉，錢不多了，發(fā)工資還有半個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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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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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親愛的，我今早睡過頭了，沒時間去野外拾柴，只能用煤球煮飯了。小煤球真慢，我一個人坐在黑屋里等待稀飯的成熟，于是又忍不住寫信。

　　下班回來，雖然全身疲憊，但我更愿意燒柴煮飯，燒柴可以轉(zhuǎn)移心思。可這次沒柴了，我只能坐在煤灶旁邊苦苦地想你，你在哪里??？

　　我不知寄往何處，但我只有拿起筆，向你傾訴一切，我才能讓獨(dú)自游離的心著陸。

　　我不知你在何處，但是只有依偎在你的肩膀上，我才感覺安全。

　　洗潔精的用途是清潔，可是洗潔精廠卻很臟，到處是廢水廢氣。我在女工宿舍住過幾天，可那里住著更多老鼠。

　　宿舍的窗戶破洞百出，夏天會飛進(jìn)許多蚊子和蛾蟲，蛾五顏六色的很可怕，蟲釋放出惡臭，難道是蟲子吃了洗潔精不消化？

　　宿舍的冬天，刺骨寒風(fēng)吹進(jìn)來，貪婪地吸走我僅有的熱量。要知道，除了被窩里的熱量，我已經(jīng)一無所有了。最可怕的是，常常有陌生男人潛入女工宿舍，于是有的肚子就變大了，就流產(chǎn)了，就開除了……

　　我費(fèi)勁周折，終于在附近郊外租了一間小屋，月租180。房東是個老寡婦，去照顧她生病的姐姐了。屋里常年黑暗，卻沒有蛾蟲和男人。床對面是一個舊柴灶。我6天撿一次柴，早上5點(diǎn)去竹林附近撿，回來換廠服上班。撿柴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爛磚頭，就滿頭大汗抱回來，在床灶之間搭成一個小平臺，于是我有了自己的飯桌。

　　燒柴煮飯的時候，濃煙出不去，在屋里越聚越濃，熏出我許多眼淚。最初我在濃煙里幾乎無法呼吸，可漸漸地，我的鼻子學(xué)會了在濃煙中尋找空氣。眼睛雖然還是淚水不斷，但也漸漸學(xué)會了在濃煙中尋找光明。

　　我一個人過著拮據(jù)的生活，終于熬到發(fā)工資。我首先為自己買了一件粉紅色的裙子，接著又買了橘子和西瓜，中途還破例吃了臭豆腐。那天回到宿舍，放下裙子、橘子和西瓜，我悲涼地發(fā)現(xiàn)自己更寂寞了。好想和你面對面坐下，一邊吃西瓜一邊聊天，聊著聊著總會笑出聲來的……

　　哦，稀飯熟了，我們一起吃飯吧。你看，我把你的碗筷都放好了。每次吃飯前，我都習(xí)慣擺兩副碗筷，仿佛你就要來吃。

　　我喜歡為你擺碗筷。

　　我告訴自己，你就要從門口進(jìn)來，我把你的碗筷擺放在挨著門的那一邊，而我自己則向門而坐，你一進(jìn)門我就能看見你。

　　可是，門總是沒動靜，我等啊等啊，飯菜都涼了，我還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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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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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黃的燈光下，小屋里彌漫著朦朧的回憶，我開始分不清過去和現(xiàn)在，在某段時間里，我甚至不知自己身在何處。隱約地，我又看見你在對面看著我，你就在那燈影里，正輕輕地飄向我，飄得那么溫柔……飄啊飄，終于飄近了，你卻模糊了，你沒有停止飄飛，猛然撞進(jìn)我的心，撞得好痛，把我撞碎了，撞醒了。

　　久未寫信，因為發(fā)生了許多事。

　　我不愿想你了。想一個人，太累，還不如干活。但是我一根筋，就想最后再看你一眼，知道你是好好的，我會立即轉(zhuǎn)身走開，走得徹徹底底，走自己的路，走很遠(yuǎn)很遠(yuǎn)……

　　外面誰家有喜事，夜空中綻放出絢麗的煙花，我的屋子顯得更加安靜冷清。怪我還不夠堅強(qiáng)。我的淚掉在芭比娃娃臉上，仿佛芭比娃娃也在哭。

　　屋子空空，無邊無際的空，無情地拍打我，拍出淚，我的眼睛腫脹發(fā)痛，模糊了世界。徹骨的孤寂感，空曠的無助感，我整個人好空.......

　　我哭不出聲，不停抽噎，呼吸困難。終于用頭去撞墻，撞累了，就跪下來用拳去捶地。

　　我喝了酒，我找不到方向，看不到風(fēng)景，抓不住寄托……

　　我快瘋了，幸好我太累，一倒地就睡著了，否則我會把自己撞死的。

　　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滿臉滿手都是血，像瘋子一樣。真是慚愧，都怪我還不夠堅強(qiá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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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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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親愛的，此刻我坐在我們的花荷坡給你寫信。我回到我們相識的地方，一是看你回來沒有，二是歸還倪大爺和舒小妹的錢。

　　找了你四天，沒找到。難道我這輩子真的見不到你了嗎？

　　你還記得嗎？花荷坡這個名字是你取的。我們坐在這里看荷花的時候，總有一只翠鳥一掠而過?，F(xiàn)在我寫信的時候，它又掠過荷塘。不同的是，此刻的荷塘一片枯敗，我們的荷花已經(jīng)凋謝在淤泥里。

　　除了回憶，我還能做什么呢？坐在花荷坡上，我想起我們的初見。

　　我先看見的，不是你的臉，而是你的紐扣。那是一個暮春午后，我往廠里走，不覺走到你身后，你穿著白襯衫，漫不經(jīng)心地走，我卻急著上班。剛要超過，一顆紐扣掉下來，我說：紐扣掉了。你駐足尋找。我剛?cè)霃S門，你說：謝謝！

　　第二天，同時同地，不知不覺，我又走到你身后，你的襯衫紐扣又掉了。我說：紐扣又掉了。我快步超過你，入了大門，聽見你說：謝了！

　　后來的十五天，沒有發(fā)生相遇。

　　再見你，是在那個傍晚。

　　屋頂有腳步聲，我死死盯著屋頂，雙手在身后一劃一劃地摸索，摸到掃帚，正要喊，一匹瓦被揭開，電筒的光斑射到我臉上。我攥著掃帚，仿佛攥著平安。

　　“原來是你??！太巧了。對不起，我迷路了。這是屋頂嗎？我怎么走到屋頂上了。”

　　“你究竟是誰？”我用力握著掃帚，生怕它跑了。

　　?“我叫巖磊。我的紐扣掉了，你看見了嗎？我到處找，就迷路了?！?p>　　“騙子！神經(jīng)??！再不走，我報警了！”我嘴上狠，心卻咚咚跳。

　　“莫生氣。說正經(jīng)的，前天打聽到你的住處，并得知你的屋子漏雨，所以我來幫你補(bǔ)漏。直接上屋確實(shí)不禮貌。但為了你的聲譽(yù)，更不能進(jìn)你屋，所以只好上屋了。另外我想告訴你，我第二次掉紐扣絕非故意，是紐扣自己掉的。這都是猿猴的糞便?！?p>　　你在房上說的每個字，我都記得。那天你把瓦蓋好就走了。再逢雨時，屋頂果不漏雨。不過，猿猴的糞便，我確實(shí)想了好久才想通。

　　無故受此恩惠，我心里不是滋味，既覺著欠人情不好，又覺著該謝謝你。

　　此后再沒遇見你。

　　一個月后。

　　漆黑的雨夜，我的燈已壞三日。正怕得要死，門響了，我不敢開腔。

　　“別怕，我是舒小妹?！蔽萃馊苏f。

　　聽聲音是她，我持燭開門，竟是個黑衣人，嚇我一踉蹌。不知是人是鬼，黑布裹身，頭戴一只燈泡，頭布慢慢滑下……我嚇得快窒息了。

　　“你！嚇?biāo)牢伊?！”我哭笑不得?p>　　“好了，任務(wù)完成，再見！”

　　燈亮了，你卻走了。

　　雖然受到兩次驚嚇，但是這驚嚇就像投入湖面的石，在我平靜的心湖激起朵朵浪花，也給我靜如死水的生活帶來涼快的心跳。

　　此后，見面日漸增多。我們一起去古陀寺春游，一起去村外野餐，一起去溪洼捉魚，一起去青草坡沐浴春風(fēng)……有次野餐途中，為救我，你空拳打死一只狗，還把狗腿烤了，我不敢吃，好惡心，你扔下狗腿就去捉野雞，還親自烤給我吃，說這才是真正的野餐。

　　還有很多美好，我寫都寫不完?？傊?，你給了我數(shù)不完的幫助，說不完的驚喜。

　　總之，我們就這樣戀愛了，我們在一起的一年，周一到周日都是熱戀，初一到三十都是情人節(jié)。

　　兩個在外打工的人，原本陌生的人，突然間形影不離，相親相愛，變成最親近的人，是人間最不可思議的事，也是最美麗的事。

　　就像兩條相交的直線，我們在交點(diǎn)相遇相愛，每天抱在一起，合二為一。完全想不到，兩條直線短暫相交一年后會越走越遠(yuǎn)。自從你的失蹤，我們開始漸行漸遠(yuǎn)。

　　我正試圖轉(zhuǎn)彎，不再做直線，我要彎成一條曲線與你相交，再與你重合，永不偏離。雖然彎的時候有點(diǎn)疼，但是我就要這樣做，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定是受了妖怪的蠱惑。哎，我只能怪那個牽線的愛神太摳門，當(dāng)初用了一根便宜的劣質(zhì)線。

　　此刻已是傍晚時分，寒風(fēng)吹徹，我縮緊脖子，吐出一口白氣。雖然雙手冰冷，但我愿意伸出手來寫信。寫出溫暖的往事，手就不冷了。

　　雖然荷花會凋謝，但我還是會來這里。你還記得嗎？那棵桑樹的腳下曾有一朵幼荷，我們一起看過的，你當(dāng)時指著它說：如果一朵含苞欲放的荷花早上未開，那么它這一天都不會開。親愛的，我想說，如果你今生不回來，那么我的心這一輩子都不會開。

　　此時此刻，荷花雖已謝，殘枝敗葉，或倒或立，但我相信，荷花會再開，我們會再見。你定是被困住了，你怎么不告訴我，有什么困難我們一起承擔(dān)，再多苦，只要和你在一起，就算困難多多，我也會認(rèn)為幸福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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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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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親愛的，現(xiàn)在我在幽城一家快餐店里給你寫信。天涼了，你要記得加衣服。你那件沒來得及帶走的襯衣，我昨天又拿出來曬。雖然很想再洗，但洗多了傷衣，終于忍住沒洗。

　　如果風(fēng)讓你看到此信，你肯定會想，我的字怎么突然變丑了呢，歪歪斜斜的不像話。

　　我是用左手寫的。我的右手受傷了。寫出這句話的時候我全身顫抖。

　　為了用左手給你寫信，我苦練7天，這封信我寫了四小時。

　　來幽城前，紐扣不見了，我嚇落了魂，翻遍所有衣兜都沒找到，又把廚房的柴全部搬到平壩里，把柴灰全部運(yùn)出來，仍然沒有，柴灰里也沒有。

　　肯定是洗衣服的時候弄丟的，我又一路找到堰口去，仍然沒有。

　　我爬到樹上去望。

　　我用樹枝伸進(jìn)老鼠洞去掏。我掰開鄰居小狗的嘴去看。

　　我砸破黑瓶子看看瓶子里有沒有，其實(shí)瓶口比紐扣還小，怎么可能在瓶里。

　　我一邊找一邊掏衣兜，掏了幾百遍，衣兜都被手指戳穿了。

　　我瘋狂地找了一天，直到晚上，在后山竹林中尋找時，我不慎掉入沼氣池。幸好已廢棄，無水。我右手骨折，沒哭，忍著劇痛呼救，三日后得救。去鎮(zhèn)衛(wèi)生所接骨，得知右臂不能使力，只能舉到腹前，右手掌只能朝右，不能轉(zhuǎn)動。

　　還需要至少一個月的時間才能恢復(fù)，而我最大的心事還是那顆紐扣。很幸運(yùn)，我最終在樹葉堆里找到紐扣，我喜極而泣，用顫抖的左手把紐扣握在胸前，激動得仿佛找到了你。

　　我在快餐店里當(dāng)清潔工，左手已經(jīng)能勝任日常生活。本來包吃住，但我對老板說：“我想在外面租房和做飯，你能不能每月補(bǔ)貼我二百元？”她竟然同意了。

　　從此，我清早送報，白天掃地，晚上去夜市賣花。我半年都沒有吃菜，我買了散裝豆瓣醬，用滾燙的清油澆在豆瓣醬上面，就像把燒紅的劍放入水里一樣，滋地一聲，青煙頓起，濃香四溢，我喜歡這聲音、這香味，這樣一瓶醬能吃兩個月呢。

　　我沒日沒夜地掙錢，把所有精力都用在掙錢上，閑了就寫信，倦了就睡，想你了就吻吻紐扣、晾晾襯衫。其中的萬千滋味，我也說不清。總之，我就這樣過來了。我經(jīng)常問自己我為什么要這樣，為什么要找你，我想了無數(shù)個答案，最令我滿意的答案是：我是一個中了劇毒的人，而你是唯一解藥，所以要尋找你。同時，我又是一個中了妖神蠱惑的人，而你是唯一能解除魔咒，所以必須找到你。

　　都怪我太年輕，對愛情的襲擊毫無免疫力。

　　都怪我筋太少，只有一根筋。一根要去苦苦尋你的筋。

　　好了，吃飯了，今天就寫到這里吧，該擺碗筷了，當(dāng)然也把你的碗筷擺上。我在夢里聽科學(xué)家說，只要我為你擺一萬零一次碗筷，你就會回來我身邊，所以我已習(xí)慣為你擺碗筷。但不習(xí)慣左手執(zhí)筷，不過我正在慢慢習(xí)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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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在地。我仰面摔倒，手心硌在尖石子上，鉆心疼。他蹲下來，摸我的臉。我想喊救命，嘴卻被堵住，我的腿被他的膝蓋牢牢釘在地上，他的舌頭像散發(fā)惡臭的毛蟲，在我臉七

　　我想我該為你說那件事了。我本不愿寫進(jìn)信里，可是憋在心里更難受，而且我給你說過，我對你毫無遮掩，我對你是赤裸裸的。

　　那件事過去很久了，我的心里陰影漸漸被時光驅(qū)走，我微微有了敘述的力量……

　　你走不久，我貼了尋人啟事，然后在電話旁苦苦等候16天，沒你音訊。沒想到第17天的深夜，我上晚班的時候，倪大爺跑來叫我接電話。我頓時頭腦發(fā)熱，心跳加快，奮力沖向門衛(wèi)室。電話對方是一個中年男人，他說你們在一起，你喝醉了，叫我立馬到翠薇巷西口來接你。一知有你在，我就只顧高興，想也沒想就直奔而去。我心里全是光明，走在黑巷里也不怕。

　　我轉(zhuǎn)入翠薇巷，一片漆黑，只見二個紅煙頭。

　　 “你就是辛小雪？”有人問。

　　“廢話少說！”

　　慌亂中，我從褲袋里掏出鑰匙，將鑰匙上的水果刀猛地插在他的大腿上，他尖叫一聲，收手去摸傷口，雙腿也松了力。我抓起石子向另一個人砸去，聽見哎喲一聲。我捏緊鑰匙就跑，也不管赤裸的身體了，轉(zhuǎn)入航港大道后，我跳進(jìn)路旁的灌木叢中。

　　呼吸急促地蹲在灌木叢中，被蚊蟲叮咬了幾小時，我跳過河溝摘來香蕉葉，遮住身子，狼狽回去。

　　那一夜，我通宵洗澡，總覺身上很臟，怎么也洗不凈。

　　我又哭了，都怪我還不夠堅強(qiáng)。

　　那些日子，我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才哭。白天幾乎是麻木了，一切宛若夢境，我常常認(rèn)為這是一場夢，夢醒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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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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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尋你，我從未放棄過。

　　我四處打工，送報、送外賣、發(fā)傳單……我的工作都是戶外流動的工作，日曬雨淋，因為我希望能在某個十字路口遇見你，多少年來，我從沒停止過這樣的希望。就這樣，3年過去了，其中的滋味我不愿回憶。

　　那樣的日子，僅僅是回憶都讓人難受。我省吃儉用，有一次筷子忘了買，竟用樹枝隨便代替了。我?guī)缀趸畛梢粋€乞丐了，但我從未乞討，我靠自己的勞動活著。我很有錢，我把錢攢起來，一旦達(dá)到某個數(shù)目我就辭職去找你。

　　有一年春天，我找你找到一個小城里，正逢風(fēng)箏節(jié)，風(fēng)箏飛滿了天，我突發(fā)奇想，自己做了一個女人體型的風(fēng)箏，在風(fēng)箏上大大地寫著：尋找?guī)r磊。獨(dú)特的人形風(fēng)箏很顯眼，上面的字更是鮮艷奪目，每個人都看到了。

　　可惜線突然斷了，風(fēng)箏帶著你的名字飛走了。

　　茫茫人海，除了我，沒人認(rèn)識你。三年苦尋，我找你找得忘記了自己，我不在乎旁人對我的另眼，他們都說我瘋了。我又把尋找?guī)r磊四個字寫到臉上，到街上一走就是幾天。人們對我指指點(diǎn)點(diǎn)。

　　一個菜販子拉住我，說他認(rèn)識你，你在海南。他說他也要去海南，問我要不要同去。

　　到了海南，我方知受騙……經(jīng)過萬千折磨，我傷痕累累地逃到海邊，在海邊為你寫了一封信，卻被海風(fēng)吹走了。現(xiàn)在的我不想去寫那次恥辱的遭遇了。

　　正當(dāng)我傷痕累累的時候，在你上過班的地方遇見一個新來的小伙子，我問他認(rèn)識巖磊嗎，他說認(rèn)識，還說你家在一個叫鷗筍縣的地方，具體哪個鎮(zhèn)，哪個村寨就不知道了。

　　陰了一百年的天空終于迎來初晴。我立刻帶上所有的錢上路了。汽車在盤山公路上翻過一座又一座高山，我到了山里的山里。我暈車，吐了又吐，吐得就剩腸子了。

　　夜里，我終于到達(dá)鷗筍縣。漆黑的冷夜，陌生的街道，有點(diǎn)怕，都怪我還不夠勇敢，但是比以前勇敢一些了，我至少還敢走，并且冷靜地找到旅館。對旅館老板說話時，我裝出一副江湖老手的樣子。

　　天亮了，我走在街上，逢人就問，無人認(rèn)識你。鷗筍縣只有6個鄉(xiāng)、13個鎮(zhèn)。我決定一個鄉(xiāng)一個鎮(zhèn)地找。路，可以問著走。前4個鄉(xiāng)，我走壞了4雙鞋。在第2個鎮(zhèn)，我遇到了危險，是在旅館。我覺得我表現(xiàn)得還算勇敢，又是鑰匙上的水果刀救了我，雖然鑰匙不用了，但是我依然隨身攜帶。

　　此后，我的鞋壞得少了，危險也少了，因為我改穿草鞋，也學(xué)鷗筍人的發(fā)飾，穿鷗筍人的長袖衣，正好掩蓋我的殘疾，另外，我故意把衣服和臉弄得多臟。直到錢快花光，我都沒有慌張過。一路走來，我丟掉了眼淚和恐懼。

　　我無助地走在第9個鎮(zhèn)，人們身著奇裝異服，婦人的發(fā)髻像兩只牛角，男人的發(fā)型似一直獨(dú)木舟浮在頭頂，我討厭這種發(fā)型。不過，一切很新鮮。古老的街巷兩側(cè)有柔嫩的小草，青石板縫有青苔。人們好奇地打量我，我也好奇地看商鋪。短刀、南瓜藤、玉石、草藥......商品搭配異常，一把獵槍旁邊往往是一籃茶。吃了一碗奇特的野菜粥，我感覺到?jīng)鲆狻ｋm是7月，這里也要穿一件厚外衣。

　　出了巷子，視野豁然開朗，青山綠水中飄著濕潤芬芳的空氣，我陶醉地閉眼呼吸。睜開眼時，卻見不遠(yuǎn)處有一個老婦人。我走過去，她繼續(xù)仰頭看樹，樹上結(jié)著幾個瓦罐。我至今也不知那幾個瓦罐是怎么爬到樹上去的。

　　幫老人取瓦罐時，我從樹上摔下。老人要來扶我。我說不用，我要從摔倒的地方爬起來。我舉起斷枝把土罐打下來，她全部接住。得知我的來歷，她愿意讓我住她家。路上，她說她的女兒早年被拐賣，她離婚后獨(dú)居山中，但從未放棄過尋找女兒。

　　她住在鳳山頂，一個木屋孤立在山頂?shù)牟莸厣?，野花點(diǎn)綴其間，一條小路從木屋門前吐出來，像屋子的舌頭。草葉清香迷人，露珠閃閃發(fā)光。踩上去，軟綿綿的。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不愿詳細(xì)描寫自己的心情了。

　　屋內(nèi)共兩室，倉庫和臥室。倉庫里全是老人的商品，有土罐、布匹、筆、紙、易拉罐、草藥......老人從外地?fù)煲恍┥嚼锶藳]見過的東西回來賣，又從山里撿一些東西賣給山外人。這幾十年，她走邊千山萬水，漫漫長路都是對女兒的尋找。

　　老人說，做飯在房前，排泄在房后，都是露天行為，不要害羞。

　　我在草叢里找到一個土灶。屋后面有一個坑，就是廁所。再往后是一座山，那是山頂上的山，那山壁上有一個巨大圓石岌岌可危，隨時會滾下來碾平木屋。

　　我站到懸崖邊，俯瞰小鎮(zhèn)，像蛇。半山腰有三戶人家。遠(yuǎn)眺，是起伏的遠(yuǎn)山，云淡風(fēng)輕，我不禁又閉眼，雖然右臂只能舉到腹前，但我依然要擁抱這壯麗的山川，想著在城市那些擁擠的黑屋和拮據(jù)的生活，我就感到現(xiàn)在十分幸福。

　　近晌午時，老人拾柴回來，我燒柴做飯，在這開闊的山頂，炊煙不再弄得我眼淚花花、鼻涕連連了，我感覺這里的炊煙是甜的。

　　第二天開始，我每天下山去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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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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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獨(dú)坐懸崖邊

　　4年的尋找，

　　所有的委屈正在匯聚

　　往事也一擁而上

　　妄圖沖垮我用汗淚和水果刀筑起的堤壩

　　......

　　山林起霧

　　我迷途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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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婆讀完這九封信，還有一摞未讀。

　　三個月后，一個男青年登門拜訪，他說他叫巖磊，他在尋找一個叫辛小雪的姑娘。

　　秦婆帶他去看了一塊石頭，說：她似乎想當(dāng)?shù)窨碳?。她刻石。寒風(fēng)刺骨，大雪紛飛，她手中的鑿子在堅石上擦出紅熱的火花。她病了無數(shù)次，一次次昏倒在地，都是我把她背回屋子。

　　冬天，我是不出門的，就坐在門檻上看她工作。她重病了一回，幾乎死去，幸好我略懂醫(yī)術(shù)，熬了草藥給她喝。她坐在懸崖邊眺望遠(yuǎn)方。這厚厚一疊信，是寫給你的。

　　每一頁信都是那么珍貴，磊隨便拿起哪一頁都愛不釋手地讀起來。他的食指和拇指死死捏著信紙，但信紙還是不停顫動。

　　天亮了，巖磊停止了一夜的讀信。他有好多的話要告訴小雪。紐扣沒扣好，他就跨出了門檻。他一邊胡亂扣紐扣，一邊焦急往前走，仿佛要去赴一個快要遲到的約會。又一顆紐扣悄然落地，沒人看見。

　　他繼續(xù)去找她。他不知疲倦地尋她，渡過一條條河，翻過一座座山。河里找不到，山里找不到，他到縣城去找。縣城找不到，又坐車去省城找，去他們最初相識的地方找。像她找他那樣，他也見人就問，也貼尋人啟事，也找到了她的老家。都沒找到。

　　他回到他們相識的地方。小雪租住過的小屋已經(jīng)蓋起高樓。

　　他在附近租了一間小屋，在街上送外賣、送報紙、發(fā)傳單，希望能逢著她，他完全可以找到別的輕松點(diǎn)的工作，但他覺得他必須這樣做。

　　他也不買菜，只吃油炸豆瓣醬，他完全有錢買菜，但他覺得他必須這樣做。

　　他也在風(fēng)箏上寫上尋找辛小雪，放飛出去。

　　他也把“尋找辛小雪”寫在臉上，認(rèn)識小雪的人都圍攏他，問他是不是巖磊，他們都知道巖磊這個名字，因為小雪曾經(jīng)在這里瘋狂地找過他，但是沒人知道小雪去了哪里。

　　他回到秦婆的鳳山頂。除了在小雪的石頭上刻一些圖案，他還刻了文字。

　　文字大約是說：

　　他當(dāng)年離開她，是得知自己得了絕癥，只能活三個月，他非常絕望，做了一個非常自私的決定，去遠(yuǎn)山寺廟等死。但6個月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還活著。他回來找她，她卻不見了。那天他一氣之下，打掉了那個私人小醫(yī)院醫(yī)生的牙，警察問他為何鬧事，他說：“因為我得知我沒病?！本辛魯?shù)日后，他也四次漂泊，一邊打工，一邊找她。

　　他每日坐在小雪雕刻的石頭旁邊。

　　打雷下雨，他坐在那里；

　　刮風(fēng)下雪，他坐在那里；

　　他儼然也成了一個由小雪雕刻的石頭。

　　下了一個冬天的雪，巖磊坐在石邊睡著了。彷佛是為了暖和這個不肯回家的男人，雪厚厚地包裹他，使他在雪的溫暖中甜美地睡去，而他當(dāng)年的襯衣和紐扣，正躺在第三個抽屜里，潔白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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