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零年夏。
上海虹橋機場。
機場的廣播依舊毫無感情地致著歉,已經(jīng)滯留了三個小時,再多滯留一會兒,對任逐陽來說倒也無妨。但這個候機口已然人聲鼎沸,再點把火就得燒上天。被耽擱了三個小時的隊伍里,有公務,有家務,有五花八門說不清的務,包羅了人間萬象??蘅尢涮浔紗实?,踩著鐘點趕去簽合同的,親戚結婚必須12點前到場的,吵吵鬧鬧殊途同歸,目的只有一個:不能再等了,必須得飛,立刻馬上!
航空公司地勤的解釋冠冕堂皇:這個我做不了主。做不了?那叫個能做得了主的來。領導有其他事情去了,喊了不一定馬上到。已經(jīng)有人擺出了姿態(tài):給你們15分鐘,叫領導過來給個解決辦法,否則立馬曝光,曝光給主流媒體!地勤滿口應允一邊撥電話一邊哈腰走遠,像是終于逮著個逃之夭夭的機會。誰都知道這年頭最不怕曝光的就是航空公司。才晚點三個小時,未免太司空見慣了。
任逐陽就坐在候機口的椅子上,絲毫不與他們?yōu)槲椤?p> 他把身子掛在椅子上,翹著半吊子的二郎腿,乍一看是一尊歪著頭的泥塑死盯著機場大屏的中央電視臺新聞頻道,連用目光支援一下權益捍衛(wèi)者們的精力都懶得施舍出來。就是再晚上三十個小時,他也不介意。他此刻也恍惚了一瞬,思忖著怎么就突然有這么大的反差。就在上個月,他還過著看表趕路的精英生活,舍不得縮短一步的步幅。如今褪下西裝襯衫,穿上T恤短褲,人變輕快了,也變懶了,對什么事情都見怪不怪,不對,是見怪難怪了。
回想起這返璞歸真的過程,也算是一出好戲。任逐陽似今日這般頹唐,和他這前一個月的遭遇既有關又無關,夠突然又早有醞釀。這變化談不上猝然,但起碼是個突然,卻又早已注定。今天不來明天來的事情。人生中難免有風有雨。他剛被撂了的那幾天沒少用五花八門的大道理安慰自己,可安慰來安慰去的,十件事九件都捋平整了,最后還是有一顆拔不出來的釘子:他拔槍拔晚了。
辭職本來是蒙起腦袋一句話的事情。程序上復雜,情緒上是沒什么波折的。改革開放30多年,什么曾經(jīng)光怪陸離不可饒恕的事情,隨著市面上案例多了,都見怪不怪起來。尤其是跳槽和離婚這兩樣,早就不成稀奇,也不會被人嚼舌嚼到細細碎碎。說上去無非就是支吾幾句。離了?離了。離了就離了吧。頂多再來個響當當?shù)鸟R后炮:瞧他們那樣,遲早得離。辭職就更加是寡淡如水了,不比得二三十年前他們的父輩,換份工作,傷了兩個單位的筋,動的是一家老小的骨。
辭職是他任逐陽早有預謀的事情,如果那天下午領導不提,他或許第二個禮拜就得提。那樣情形就大大不同了,那樣才叫辭職,臉色由白變青再變黑的就變成了老徐而不是他小任。要有閑工夫還可以坐下來慢慢喝一杯離別茶,展望展望今后的生活。就在那個下午前,黃粱美夢做得飛起的任逐陽甚至都擬好了喝完這杯茶的結束語:哦對了,徐總,我也跟了您這么多年,好意勸您一句,您也想想后路,公司遲早要垮。
這一廂情愿隨著那天下午的一張紙而煙消云散。唱了四五年的紅白臉,老徐臨了前還兜著一副忠奸難分的臉譜,連送他小任這最后一程也送得居心叵測。快下班前把他叫進辦公室,電腦里還開著一副空當接龍,腰板一如既往撐得筆直,仿佛椅子的靠背是個擺設。等他坐定了,塞給他一張紙。
上面寫著一串數(shù)字,本來幾個數(shù)兒跳來跳去沒什么規(guī)律可言,但后頭跟著人民幣的符號。這個任逐陽看懂了。
“徐總,這是……”
“下個月底打到你卡里,我?guī)湍憧戳艘槐?。你再看看有沒有錯?!毖韵轮饩褪俏铱催^了,我覺得這數(shù)挺合適的。
后頭的話要是不說,而是讓他自己悟自己撤,任逐陽起碼還可以夾著尾巴走出去,正一正襯衫和領帶,在這個夕陽明媚的傍晚最后丟給徐總一個行將陌路的笑,管它真笑還是假笑。老徐一句話,讓他連假笑的權利都免了,順帶把兩個人今后再見留個情面的路都給堵死。
“公司賠給你的,回去收拾一下吧?!崩闲焓掷镂罩髽?,臉稍微朝他擺了擺,掃這一眼的時間絕不超過他說這句話的速度。唱了這么長長一出,最后一句話跳出了一張如假包換的奸相,沒給個苦臉也沒給句安慰。老徐這一刻表里如一得過了頭,一副無所謂的腔調。
任逐陽透過老徐電腦里的屏幕看到自己眼鏡框后面的國字臉,屏幕已經(jīng)灰得不像話,里頭那張臉的顏色更深。
說來也巧,在那時候,老徐的空當接龍突然玩通了。徐總笑了一笑,正對著屏幕里那張前任下屬的臉。
回辦公室開始收拾東西的時候,任逐陽手指伸進眼鏡后面,抹出了兩粒水珠子。本來這種事情對一個在職場受盡磨難的年輕男人來說,沒至于到哭的境地。但任逐陽有足夠的理由。他從他爸身上從里到外遺傳了太多,有一個優(yōu)點卻并非源于這份繼承:自尊心強。其他事情再苦再累都忍得下來,唯獨丟臉的事,萬萬不能善罷。一時半會找不回面子,就抹兩滴男兒淚,算是記在心里,記他個山不轉水轉,日后再報。
更何況這事他恨著呢,既恨老徐不留臺階,也恨當時拔槍拔晚了,讓對手占先趁了個痛快,更恨自己記疼不記打,每次都這樣,上次和女朋友分手也是這樣……
這是一趟從上海虹橋機場去老家的航班,老家是個小機場,從上海過去一周三班,二、四、六雙數(shù)排班。今天正好是周六,明天后天都沒航班了。理論上,實在等不急的,可以換一班飛機去省城,再轉出租車或機場長途大巴都行。這種方法看似救急于水火,實施起來于很多人卻并不適合。一來掐指一算時間浪費實在太多,輾轉幾道,該辦的事情早黃過頭了。二來這方案并不上檔次,三天一趟的低密度航班里,怎么也該隱匿著幾個有身份有地位的,聚在一起自然盤桓合計。既然都買上直飛的機票了,憑什么還為航空公司的混蛋事買單,白白遭罪。坐飛機就抬頭挺胸坐飛機,鬧也必須在這一畝三分地鬧。這是權益,什么急事能比權益更要?
已經(jīng)有人在人群里嘀咕開:上回報紙上登的,一個美國人單槍匹馬把航空公司告上法庭呢!告贏了!我們?yōu)槭裁床桓嫠麄??告,等會那個人來了,就跟他們說我們要告你們,我們有法律依據(jù)的!看他們讓不讓我們飛。附和聲四起,集思廣益了半天終于找到個比“叫領導”更進一步的交涉辭令,爭取權益的武器庫里又多了把新的武器。苦苦解放思想,解放到這里茅塞才開了一半。
任逐陽不是不想跟著他們一起急,吵得六根不凈他也厭煩。他就算聚緊氣力,也提不起半點急乎乎的勁兒來。他對七月份回家這件事,心底里是抵觸的。但沒工作沒收入月月租著一套月租三千八百塊的房子,再能掙錢的曾經(jīng)也擔待不起。他不是不能新面一份工作,但他對找工作也抵觸,比回家還抵觸,他是面試完才發(fā)現(xiàn)的。就在五天前,他隨便在網(wǎng)上投了份簡歷,被邀請去面試。兩個面試官聽他自我介紹了半天,把前四年的奮斗精華一樣樣端出來,快堆成山了都換不來他們臉上的一點波瀾。聽完,直截了當問他們想知道的問題:你想開多少工資?任逐陽說了個和原來差不多的數(shù),兩個面試官終于笑了,還是相視一笑,那笑他一眼就看懂了,遺憾里帶點恍然,笑他這尊大神終究還是走錯了廟。任逐陽是個飽含尊嚴的人,后面毫無意義的討價還價他懶得聽,更懶得扯皮。他一口氣喝光茶杯里的水,說我能不能回個電話?他是提著包出去回電話的,箭步出了門,連電梯都沒心情等,直接往下蹬完了九層樓梯。
當天晚上,他就聯(lián)系了一個做獵頭的朋友。朋友告訴他你這樣的情況等獵頭來圈是最現(xiàn)實的,自然有人給你做評估。自己去投難免互相不對付,是好是賴彼此都沒譜,容易高不成低不就。任逐陽聽完才徹底打定主意回老家呆上一段時間。
直到坐上了去機場的早班地鐵,他才感覺心里不是滋味。清早六點半睡半醒的他兩只手各扶著一只箱子。一個黑里糅點白的塑料旅行箱,和一個茶色的公務皮箱。這四年大學四年工作的零碎全一股腦塞在里頭,八年的青春跟著地鐵車廂一起左擺右晃,把鋼質的扶手撞得鏗鏘有聲。任逐陽倚著靠背打一個盹兒的工夫,手一軟,那只公務箱像條滑溜溜的泥鰍,跟著剎車就漂移到了車廂的另一頭。他抬起惺忪睡眼看著它,整理神智,不著急起身去拎。那十幾秒有點巴不得它被人拎走,拎走了吧,他絕對不追也不報警。掉了東西他就沒臉回去了,一了百了。
中國人是自古就講究“近鄉(xiāng)情更怯”的。但任逐陽的怯,和其他大多數(shù)人的怯有所不同。因為他并沒有過“嶺外音書斷”的愁苦。他每年過年都會回家,回到家沒多少時間走親串友,七天長假路上折騰掉一半,拜年的來回電話短信幾乎折騰掉另一半,偶爾才能吃上一桌皆大歡喜的團圓飯。飯桌上的任逐陽是懂事的,知道給足父母親面子,再難駕馭的問題他都能給圓過去。去年底剛分完手回來,碰上一個遠房七大姑問什么時候能喝上喜酒,他眼睛都沒眨地說:
“不急的,老丈人說了算呀。”
然后下半場的話題就轉了風向,親戚們群策群力給任逐陽支招怎么說服他老丈人。任爸和任媽連忙和大家打哈哈,陪著干笑,臉一會兒紅一會兒黃,但也總比黑了好。
除了結婚,飯桌上還有一件事他逃不掉,就是改得干干凈凈的一口鄉(xiāng)音。和北方人沒事總愛扯幾句兒化音一樣,他那一口以“啊”音結尾的長三角普通話沒少被嚼舌。家庭聚會完畢,任逐陽有意無意的說話語調就成了各路親戚回家路上的話題:去了上海才幾年?都不會正經(jīng)說話了!大地方呆久了,同化了。反正人家一直呆在上海的,也不說給你聽我聽。要真是出息夠大,怎么連個上海戶口也撈不到……
這下好了,不僅戶口沒撈到半本,鄉(xiāng)音沒了,女朋友沒了,工作也沒了,還是得夾著尾巴回來,眾目睽睽地回家。
任逐陽怯的是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