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林宏,已經(jīng)置身于茫茫林海之中。這清翠山方圓百里,都被蔥綠色的樹木所覆蓋,如果人能夠擁有鳥兒的視角,便會發(fā)現(xiàn)身子下方是一片綠色的林海。這山上人跡罕至,只能依稀聽見一些鳥獸蟲鳴之聲和嘩啦嘩啦的水聲。這水聲的來源,是由于山間小徑處總有一些清澈凜冽的山泉分布著。這地方經(jīng)常下雨,再加上海拔高處的地方常有一些冰雪融化形成的雪水流下,因而這山泉完全是大自然的饋贈,也正是這自然的力量,賦予了它清澈凜冽的靈性。正是因為那些蔥綠色的樹木和這清澈的山泉,清翠山這個名字才被人們所熟悉,而且由于自然給予了清翠山太多的靈性,人們都把這地方當做仙境一般的存在,都紛紛傳聞?wù)f這山上有神仙的存在,所以凡夫俗子一般都不敢輕易來到這山上。沒有人跡浸染的清翠山,愈發(fā)顯示出她那迷人的魅力。
林宏置身于這大山之中,只覺山中空氣清爽,讓人的心情也淡泊了許多。由于山勢高峻,而且樹木蒸騰出了許多的水分,再加上今日本就是一個多云的陰天,因而整座清翠山都被大片的云霧所籠罩。這就更給這山林增添了一種模糊與神秘、蒼茫與凄清。據(jù)說有一位不知名的詩人曾經(jīng)專門到這清翠山來寫過一首詩,后來這首詩就被人們所廣為流傳,詩的題目不詳,內(nèi)容如下:
獨處幽山間,心緒漸歸寧。
悠悠見林海,款款聆鳥音。
山泉猶歡澈,霧靄道幽玄。
常感自然意,不解世俗情。
林宏身上有傷,心中憂慮徐氏父女,因而并無仔細玩味這風雅美景的心思。他只是一路往中峰走去,期盼著早點到達清凌山莊。說來倒也奇怪,這清凌山莊似乎隱藏頗深,急切間竟然尋它不到,而山中本無人跡,更沒有可以問路之人,因而林宏只好依靠自己摸索。他身上有傷,難以施展輕功,要不然的話他倒可以躍到樹上去看看四周哪里有炊煙,有炊煙的地方必有人家,這也方便他進一步的尋找??伤F(xiàn)在走路尚且還是問題,幾乎是走兩步就得歇一歇,又如何能夠爬到樹上去觀察呢?
又走了數(shù)十步,他感覺身子疲乏,就坐倒在一棵大樹邊休息。過不多時,他忽然聽見了一段錚錚作響的琴音,那琴音猶如高山流水般澄澈,而且聽起來似乎就在不遠的地方。林宏頓時精神為之一振,心道:這琴音距我不遠,想來附近必有人家,可能就是那郎中說的清凌山莊了,我這就順著琴音過去,想必就能找到那地方了。
他一步一步的緩緩而行,終于,那琴音越來越近了,而他這才在密林之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搭的很高的木質(zhì)空心門洞,他仔細一看,只見那門洞上方刻著四個字:清凌山莊。
林宏心中一喜:終于到了。于是他便朝著那門洞的方向走了過去。來到門洞口,他向著院子里望去,發(fā)現(xiàn)正前方只有兩三間木屋子,左手邊有一個小小的涼亭,右手邊建著一個掛著帷幕的小房子。整個院子的路面是用石頭平整過的,總占地面積不過一千平方米,這一點點面積相對于整個清翠山來說,不過是滄海一粟,但這樣簡單而又緊湊的布局,卻反而讓人獲得一種平靜、幸福與安寧。
林宏的目光最先被吸引到了左手邊的涼亭之中,那涼亭周圍掛著一道青色的紗帳,他依稀看到里面坐著一個姑娘,正在忘我地彈奏著那首高山流水一般的曲子,那琴音自然也是從她這里傳出來的。
林宏心中一動,暗想道:這清凌山莊果然盡是高人,似這等清澈無比的琴音,我在鬧市之間,焉能聽到?于是他便緩緩地走到?jīng)鐾づ赃?,端坐下來,也不發(fā)一言,靜靜地聽著里面的姑娘施展著她那完美無雙的琴技。
不一會兒,剛才的琴音忽然由清澈轉(zhuǎn)入到了蒼涼,漸而又轉(zhuǎn)成了凄涼。林宏曾經(jīng)聽母親秦灃虞彈過琴,秦灃虞也常常給他講琴音當中的情感玄機。因而林宏雖然不會彈琴,但對琴音的情感把握還是有一定見識的。他覺察出這姑娘定然有著一種難以言說的傷心之事,而這種傷心之事,即使用最清澈透明的內(nèi)心也無法排解。
那姑娘雙目緊閉,又彈了許久,這才把那首曲子幽婉的結(jié)束。她睜開眼睛,見到?jīng)鐾ね饷嬗幸粋€男子端坐著,便連忙起身說道:“不好意思,讓公子久等了。不知公子駕臨清凌山莊,有何貴干?”林宏見這姑娘用語高雅,聲音更是如同銀鈴一般清脆動聽,便立刻起身,拱手說道:“姑娘你好,我今日來此,是因為患了一些疑難雜癥,故而特來貴山莊求醫(yī)的?!蹦枪媚镅缘溃骸昂茫襾斫o你看看。”
她輕輕地拉開了那青色的紗帳,走了出來,林宏這才清楚地看到了她的相貌:那是一張膚色白皙的鵝蛋形的臉,雙目間流露出靈動的神情,淡淡的睫毛更讓人覺得她的眼睛美到了極致,秀麗的小鼻子和櫻唇更增添了她的秀氣與明麗,一頭烏黑的秀發(fā)上插著一支紅黃相間的發(fā)簪。她穿著一件青藍色的長裙子,裙子顏色的淡雅更讓她整個人顯得淡雅而素凈,身材的苗條也使她的身形完美到了極致。林宏看到她的模樣,眼光甚至都不敢多停留一分,生怕褻瀆了這樣一位美貌到恐怕只有仙子才能比擬的人物。
那姑娘來到他身旁,彬彬有禮的說道:“公子請把右手伸出來,我來為你號一下脈。”林宏依言遞過右手,那姑娘便號起脈來。她的右手搭在林宏的右腕之上,他感覺這姑娘的手指纖細綿滑,也是清秀到了極處。他心中不由得一蕩,暗暗想道:這世間怎會有如此完美的女子?
那姑娘號了脈,微一皺眉,然后說道:“公子是受了極為嚴重的內(nèi)傷,而又未得到及時的醫(yī)治,這才使得內(nèi)傷傷及了心肺,如今想要治療,恐怕并不容易。似此等內(nèi)傷,一般的藥物是無法治療的,只有從武學之理方可醫(yī)治。只可惜家?guī)煶鲩T采藥,明日才能回來,否則以他的功力,想要治好公子,定然不難?!?p> 林宏奇道:“姑娘如此圣人妙手,居然還有一位師尊?”那姑娘笑了笑,說道:“公子過獎,我哪里是什么圣人妙手?。课?guī)煾覆攀钦嬲膮柡?,他武學醫(yī)學雙修,卻都達到了上乘境界。而且對于他來說,琴棋書畫,幾乎無一不通,我在這世上沒有佩服過幾個人,但他確實算一個。我心中對他無比尊敬,這才決定拜他為師,他是專門教我醫(yī)術(shù)的,本來我也想和他學武功,但他說女孩子日后不過是要做賢妻良母的,也不會闖蕩江湖,不必有太強的武功,學好醫(yī)術(shù)就可以有一份生計了。然后學一學琴棋書畫,陶冶一下情操也未嘗不可。我對此頗不以為然,世人總說女子不如男,那其實是一種偏見,我們女子習武,一樣不比你們男兒差。”
林宏笑了笑,說道:“你說得有理,我也覺得女孩子學武功是挺好的一件事。畢竟技多不壓身嘛?!蹦枪媚镄α诵?,說道:“看起來你這點見識倒比我?guī)煾笍娏?。對了,不知公子怎么稱呼?”林宏答道:“我叫林宏,樹林的林,宏大的宏,你呢?”那姑娘答道:“我叫蘇韻茗,蘇州的蘇,韻味的韻,香茗的茗?!绷趾瓴挥傻觅澋溃骸澳愕拿挚烧婧寐犇?!韻茗,從這名字就可以看出,你肯定是出自于書香門第,要不然也不會有這么好聽的名字。”蘇韻茗微微一笑,言道:“就算是吧!也不過就是小的時候多讀了幾本書罷了?!绷趾陣@道:“多讀書好??!像我,就是因為小的時候不用功,現(xiàn)在才真是一無所成啊!當年我娘親讓我好好讀書的時候,我每日只是貪玩,從來不曾好好的用功,后來失去了母親,我才知道我娘教給我的東西,都是世界上最為美好的東西?!?p> 蘇韻茗探問道:“你母親都教過你什么啊?”林宏言道:“她教過我很多,她也會很多。就拿你剛才彈的那首琴曲來說吧,我母親也彈過,應(yīng)該是白居易當年創(chuàng)作的《琵琶行》。我娘親給我講過,這曲子一開始是‘別時茫茫江浸月’,琴音還比較清澈、純凈,到了后來琵琶女自訴身世那一處,琴音漸漸轉(zhuǎn)為凄涼,再往后到了‘江州司馬青衫濕’那里,琴音就凄涼到了極處。我見姑娘你彈的如此動情,想必是情動于中,必有所思,若非如此,必然難以彈出這么動情的音樂。我娘親也說,樂由心生,琴音亦是如此。彈奏者非有好的心境不能為之,似諸葛亮那般于空城之上彈奏清音的,世間自是寥寥?!?p> 蘇韻茗心中感動,不由得說道:“真謝謝你,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鐘子期一般??!有道是‘伯牙善鼓琴,鐘子期善聽?!乙恢倍紵o法尋覓到一個自己的知音,即使師父他老人家對琴有如此研究,有時也無法探微究秘到你這樣的境界?!绷趾険u搖頭,言道:“其實我并不太懂琴的,這些說法也都是我娘曾經(jīng)教過我的,我當時也并沒有把這些當回事,就是這些年我一直很思念我娘,時不時追憶往昔,這才把這些零散的記憶又收羅了回來?!碧K韻茗嘆了口氣,言道:“若是能夠見見伯母,那該有多好啊!”言下甚有惋惜神傷之意。
林宏問道:“你不想聽聽我娘的故事嗎?”蘇韻茗笑了笑,言道:“你若想說,就說說唄。”林宏又添了一句:“那如果我不想說呢?”蘇韻茗淡然一笑,說道:“那就不說唄,這都由得你自己?!绷趾昶娴溃骸半y道你就沒有一點好奇的心思嗎?”蘇韻茗正色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片空間,如果他不愿意別人進入這個空間的話,別人是沒有權(quán)利進入這個空間的。你和我,彼此就各是一個獨立的個體,在這個獨立的個體之下,會有很多經(jīng)歷鑄就著一顆不同于外界的心,因而如果這顆心沒有想要與外界溝通的愿望,外界是不應(yīng)該主動去接近這顆心的?!绷趾曜屑毱肺吨脑?,一時感覺有點費解,但沉思了片刻以后才忽然覺得:這話似乎有些道理。自己從前很少維護過屬于自己的獨立空間,而只想把自己的獨立空間去分享給更多的人,最后除了讓自己勞累,似乎沒有什么別的作用。因為別人有自己的獨立空間,你分享自己的,除了感受分享的勞累以外,不會真的讓對方感受到你所認為應(yīng)該有的喜悅。
林宏點了點頭,笑著言道:“那我就主動把這顆心和你這位外界溝通一下,如何?”蘇韻茗微笑道:“自然歡迎?!?p> 林宏言道:“我能感受到,這個世界上最疼我的,還是我娘。我爹也疼我,但他總是對我很嚴厲,我說實話是有點兒怕他的。我爹那時候還是洛陽知府,因而我們家過得也還算殷實。但就在五年前,一群殺手沖入了我家,殺死了我娘和我爹,家中只有我一個人幸存了下來。我后來在一個叫群聚堂的地方拜師學藝,可那地方的人卻一個比一個奸詐,當然,那得除了我?guī)熌?。她是個極好極好的人,其他的人對我不是欺壓,就是污蔑,我后來因為被污蔑而被師父趕出了群聚堂。然后我又遇到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師父,他叫習千存,正是他教我武功,這才讓我的境遇有所改觀??珊髞韼煾竻s獨自一人離開,不知去向了。我獨自下山后,本來要去找仇人報仇,卻莫名其妙的被我前師父安排了一樁婚事。我這次來清凌山莊,除了給自己治傷以外,也是要給我的岳父找一些藥?!?p> 蘇韻茗一直認真地聽著,待他講完后,這才感嘆道:“沒想到你和我年齡上雖然相仿,經(jīng)歷上卻這么不同。我雖然也有自己的難事,但相比你這些難事,卻似乎又不算什么了?!绷趾挈c了點頭,言道:“人間若無難事,倒又少了那么些許滋味。起舞弄清影,又哪里是人間該當有的呢?”蘇韻茗也反問道:“你不想問問我的難事是什么嗎?”林宏笑道:“你是一個獨立的個體,如果你愿意說,當然會對我說啦!”蘇韻茗噗嗤一笑,言道:“你倒學的挺快,從善如流啊!”
此時已經(jīng)接近正午時分,蘇韻茗便言道:“到中午了,我得去做飯了,你想吃點兒什么?”林宏笑著言道:“我來幫你吧,隨便吃點兒什么就行?!?p> 二人來到一間小木屋中,蘇韻茗系了圍裙,稍稍向上挽起袖子,便去擇韭菜,擇完以后,她拿了一個盆子仔細地清洗了一下,然后便放在一旁。林宏則把一旁堆好的木炭填入鍋灶底下,生起火來。蘇韻茗見他生火生得異常熟練,不由得笑道:“看起來你一定是經(jīng)常生火的人,手法還挺熟練嘛。”林宏自信的一笑,說道:“那是自然。當年經(jīng)常給師父做飯,生火只是基礎(chǔ)。”
蘇韻茗在鍋里倒了一點兒油,然后便在鍋里打了五六個雞蛋,翻炒起來。林宏看著她做飯的樣子,忽然感覺她并不像自己想象當中的那么遙遠與神秘,或許人只有在生活當中,在柴米油鹽當中,才能找到最真實的那個自我。
她又把剛剛洗好的韭菜倒了進去,然后配以蔥蒜、醬油、咸鹽這樣的調(diào)味品,炒了十幾分鐘后,一道香味迷人的韭菜炒雞蛋就已經(jīng)出鍋了。她給林宏遞了兩個饅頭,抱歉地笑道:“山莊里最近菜不太夠了,只好用這些來招待你了。師父這次出去,也是要采辦一些吃的回來。所以,我們這山莊名義上雖然說與世隔絕,但是這些吃的喝的用的,有哪一樣又不是從俗世當中來的呢?當年陶潛曾經(jīng)夸口道:‘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鋵嵞睦镉惺裁捶\與自然之分呢?關(guān)鍵還是心情,心情好了,自然就沒有樊籠了?!绷趾挈c了點頭,心下暗道:這姑娘總是有一些新奇的見解,這一點我可遠遠不及。
二人相對而坐,慢慢的吃了起來。蘇韻茗忽然言道:“要喝酒嗎?師父珍藏了很多美酒,都是在遇到客人來訪的時候才拿出來,我給你拿一罐來解解渴。”林宏笑道:“那自然是好的,不過未經(jīng)師父允許,你這樣不會受罰吧?”蘇韻茗搖了搖頭,言道:“師父不是小氣之人,如果他在,只怕十壇八壇也都拿出來了。你吃著,我去拿?!?p> 蘇韻茗提了一罐酒,走了回來,然后又拿了兩個碗,各自滿上。林宏奇道:“你也會喝酒?”蘇韻茗笑了笑,說道:“那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喝點兒酒嗎?今天能交到你這樣一位朋友,我也很高興呢。酒逢知己千杯少,我才斟了一碗,有什么的?”林宏無奈的搖了搖頭,言道:“那我就敬你一碗?!?p> 蘇韻茗酒量不弱,一碗喝下去,竟然絲毫沒有醉意,這讓林宏不由得欽佩萬分。二人邊吃邊喝,心情歡暢,不一會兒就把一大壇酒給喝得干干凈凈。林宏豎了豎大拇指,言道:“韻茗姑娘,你真是好酒量,喝了這么多,居然還一點兒沒事,真不愧是女中豪杰??!”蘇韻茗微微一笑,言道:“喝酒雖然不能解決問題,卻也能暫時讓人忘記一點兒不愉快的事兒?!绷趾旰闷娴难缘溃骸艾F(xiàn)在你可以說說你的事了吧?我倒是很想聽呢!”
蘇韻茗悠悠嘆道:“其實我生活的挺幸福的,也沒你那么多曲折。就是我爹爹要把我嫁給一個我不愛的人,那個人我連見都沒見過,我爹和我哥硬要說那是給我定的什么娃娃親。哼!我最討厭的就是這種指腹為婚的成年人,完全不考慮我們小輩的感受。小輩們的婚姻,只能建立在愛情之上,又怎么能讓家里人隨意安排呢?他們和我說對面那家伙還是什么達官貴人的兒子,可我一聽這種詞就覺得別扭,所以我就偷跑了出來??赡阒?,這么逃終歸不是辦法,我總不能一輩子不回去見我的親人吧?可我一回去,他們就要用我的幸福做賭注,我不想受這種羈絆,也不想過這種生活。”
林宏心中頓生憐憫之意,言道:“韻茗姑娘,其實我和你一樣,爹爹也給我定了一門娃娃親的婚事,我當時也非常抵觸。確實,我們小輩的婚姻就應(yīng)該由我們自己來決定,旁人是沒有參與的權(quán)利的。但你也知道,這世間禮教的威力太強大,能夠獨善其身的,又有幾個人呢?再者,你如果不回去的話,這件事終歸難以得到妥善處理??!”蘇韻茗點了點頭,言道:“我會回去的,但我必須想一個萬全之策。我不會讓自己的婚姻那么草率的被人決定的?!绷趾挈c了點頭,言道:“韻茗姑娘,我支持你?!?p> 蘇韻茗目光間掠過一絲感激之意,便言道:“真的很感謝你。我娘和你娘一樣,走得早。我有些話不能和父兄說,也不能和師父說,卻有你這么一個伙伴可以說說,我真的感覺很滿足。”她的臉枕著胳膊,輕輕趴在桌面上,面容上露出一絲滿意的微笑。
過了片刻,她才說道:“你應(yīng)該比我大,那以后我就叫你‘宏哥哥’了,好嗎?你也不要叫我韻茗姑娘了,我家里人都叫我韻茗,但我不喜歡你和他們叫的一樣,你叫我茗兒吧,好嗎?”
林宏被她的言語和神情所打動了,便慨然言道:“好,茗兒,那你以后就是我的好妹子了,以后要是有人敢欺負你,宏哥哥絕對會站在你這一邊的。至于那件令你難過的事,宏哥哥也會幫你的,好嗎?”蘇韻茗笑著說道:“謝謝你啦,宏哥哥?!?p> 林宏收拾了碗筷,并仔細的清洗了一遍。蘇韻茗看著他洗碗筷的身影,不由得微微一笑。二人各自回房午休了一個多時辰,到得下午的時候才起來。林宏這時候酒醒了,忽然想起青云他們還在等著自己,這才對蘇韻茗說道:“茗兒,現(xiàn)在我妻子和她爹爹都在等著我回去,不知道你師父什么時候能回來,我妻子她父親的病已經(jīng)拖不起了?!碧K韻茗神色間有些黯然,但還是說道:“宏哥哥可以稍作等待,我?guī)煾该魈煲辉缈隙〞貋淼?,到時候他給你開個方子,你回去是可以給那位伯伯治好病癥的呀!還有,你的傷也不能再拖了,否則就真的無藥可救了。我想,為了你妻子,為了你的父母之仇,你也想好好的活下來吧!”林宏聽了她的話,覺得有理,于是便答道:“那好吧!只是我在這里借宿一晚,不知道方便不方便?!?p> 蘇韻茗臉上一紅,言道:“方便的,師父今日不在,兩個童仆也跟著一起出去了,我可以給你安排一個床鋪?!彼闹杏行┿枫?,清凌山莊從未在晚上留過客,而且山上只有她和林宏兩個人,這樣的情況難免讓她心中有些難為情,但她卻掩飾得很好,言語間也沒有出現(xiàn)什么不同尋常的地方。
林宏點了點頭,言道:“那就好,說實話,真是麻煩你了?!碧K韻茗搖了搖頭,言道:“不必客氣,我們都已經(jīng)是朋友了。我?guī)闳煾傅臅靠纯窗桑 绷趾觌m未和蘇韻茗的師父謀面,但心中早已對這位仙風道骨的大師欽佩不已,因而聽到蘇韻茗要帶他去參觀這位大師的書房,不由得喜不自勝的說道:“好啊!”
蘇韻茗領(lǐng)著他進了右手邊的那間小房子,拉開外面的帷幕,林宏進到屋內(nèi)。只見屋子的中央擺著一張書案,上面放著幾張大白紙,白紙的旁邊有一個紅棕色的筆筒,里面插著三五根毛筆,旁邊還放著盛墨汁的盒子以及硯臺,是一個標準的書桌配置。左手邊的墻上掛著幾幅書法作品,楷書、草書、行書各有千秋,但從筆跡上來看,應(yīng)當出自同一人之手。從筆力上來看,這些書法作品剛健遒勁,下筆之人定然有著極深的內(nèi)功。林宏不由得問道:“茗兒,這些作品可是令師尊寫的嗎?”蘇韻茗點了點頭,慨嘆道:“師父的能力,真可以說是冠絕今古,你看這幅作品,他摹寫的是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這大江東去的酣暢淋漓,都在他這書法之中得以展現(xiàn)。我想便是蘇東坡本人的書法,與師父相比,恐怕也是半斤八兩吧!”林宏又往右手邊看去,墻上還有一些繪畫作品,既有不繪顏色的工筆素描,亦有潑墨寫意的抽象畫卷,最讓林宏印象深刻的畫,則是一幅描摹著嫦娥奔月景象的畫。畫中的嫦娥,身穿粉色彩裙,以極其優(yōu)美的身姿投向那美麗的月亮。畫的右上角有題字曰: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林宏不解地問道:“茗兒,你看這幅畫,上面所畫應(yīng)該是嫦娥奔月的圖景才對,令師尊何以要題上蘇東坡《水調(diào)歌頭》中的句子呢?”蘇韻茗看著這幅畫,緩緩言道:“師尊十分仰慕蘇東坡,常把他稱作天下第一才子。他曾言道:‘相比蘇東坡,李白有些過于孤傲,杜甫有些過于悲苦,而只有蘇東坡,在逆境之中亦能曠達,人生一直在虧待著他,他卻能夠一直笑對人生。這般胸襟,恐怕千古文人都難以達到?!@幅畫雖然畫的是嫦娥奔月,但你可以這樣想?。烘隙鸨荚?,亦如夸父逐日一般,是向著最光明、最有希望的地方而去的。而且,傳說這廣寒宮里少有人跡,嫦娥幾乎過著獨自隱居的生活,身邊陪著的,不過是那只搗藥的玉兔罷了。她與后羿,與人間,恐怕就是永遠相別。江淹《別賦》中有云: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但家?guī)熣J為,與其神傷,不如像東坡所說的那樣,我們同居在一個月亮之下,只要人能夠長長久久的,即便相隔千里,再不見面,心中的情感卻也能亙古不變?!?p> 林宏心中不由得嘖嘖驚嘆,對眼前這個女孩子更是佩服的五體投地,一個小小的問題,她竟能引經(jīng)據(jù)典說出這么多,有些典故自己甚至都不太清楚。于是他嘿嘿笑道:“茗兒,你可真厲害呢!和你在一塊,我都后悔自己少讀了幾年書?。」耪Z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今天才算是深有體會了?!?p> 蘇韻茗搖了搖頭,言道:“我所知道的其實也甚是淺薄,只不過從小耳濡目染,多學了一些罷了。就像你,你練武功肯定也不是短時間內(nèi)就能有所提高,都是需要日積月累,方能厚積薄發(fā)。你已經(jīng)很不錯了,這世間之人都過于浮躁,難以安心鉆研學問,要不然歷朝歷代為何科舉的人多,有名氣的人少呢?其實是因為文人被功名所累,世人被生活所拘,無法專注自己罷了。我雖然不鄙視下層的那些出身于農(nóng)民家庭的人,但知識上的匱乏也使得他們在意識上有著很大的局限。至于那些富貴人家的子弟,則更是令人擔憂。我經(jīng)常見到一些公子爺每天紙醉金迷,不學無術(shù),把大好的時光全都浪費了。我想,若不是當年爹爹對我嚴加管教,讓我形成了讀書的習慣的話,我也不會有今天。所以你說我應(yīng)該回去解決問題,我也是認可的。畢竟沒有父兄的養(yǎng)育,就沒有我的今天。我也知道,他們讓我嫁給對面那人,也是沒有辦法,因為對面那人是京城當中的一位將軍的兒子。你也知道,這朝堂之上的婚姻,相比你那娃娃親,似乎就更加嚴厲得多。如果我處理不慎,過于沖動的話,就會連累我的父兄。而這也不是我愿意看到的?!?p> 林宏嘆息道:“咱倆真也算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了,你那首曲子的心境,我現(xiàn)在才算理解了。”蘇韻茗淡然一笑,言道:“都說女子出嫁從夫,要遵循什么三從四德,要當什么賢妻良母,我自己是絕對不以為然的。如果非要讓我去做這家族婚姻的殉葬品的話,我倒不如趁早離開這塵世?!彼抗庵泻鴾I花,語氣上也變得決絕起來。林宏想說點什么來安慰她一下,一時卻只能默默無語。
蘇韻茗咳了一聲,言道:“不說這些傷感的事了。反正現(xiàn)在他們找不到我,我也能多獲得一些快樂。能和你說說自己的心里話,我心里也挺歡暢的。還得多謝你呀,宏哥哥?!绷趾晷χ缘溃骸澳阏f過,我們已經(jīng)是朋友了,不必這樣客氣的?!?p> 林宏連忙岔開話題,言道:“茗兒,你是怎么認識令師尊的?”蘇韻茗言道:“是這樣的,我十歲的時候,家里突然來了一位貴客。原來這個人就是大名鼎鼎、威震江湖的凌退揚伯伯,這位伯伯是我爹爹的結(jié)拜兄弟,當年和他一起切磋過武學和醫(yī)學。這兩個人,武功自然是凌伯伯較強,但醫(yī)術(shù)上二人卻不分軒輊。雖說不分軒輊,但這二人卻各自術(shù)業(yè)有專攻,我爹爹擅長用毒配藥,凌伯伯卻擅長針灸之法。自幼我爹爹便教我和哥哥配藥煉藥,那一次凌伯伯來了以后,見我對醫(yī)理甚有天賦,便答應(yīng)收我為徒,而且在我家盤桓了大約兩個月,把他那一套針灸療法傳授給了我。我后來又修習多年,終于把這套療法爛熟于心。師父走后,我又經(jīng)常和爹爹一起探討醫(yī)學之理,因而這些年來在煉藥上也頗有心得。一個多月前,爹爹告訴了我那門娃娃親的事情,婚約就在明年踐行,我一時氣不過,就跑了出來。但一個女孩子,你也知道,離開家是很不安全的。所以我一路朝著京城這邊來找?guī)煾?。師父和我說過,他就住在洛陽城附近的清翠山清凌山莊內(nèi),因而我就多番輾轉(zhuǎn),來這里投奔他了?!绷趾晷牡溃涸瓉磉@位大師就是師父說過的凌退揚前輩,茗兒拜他為師,怪不得如此厲害!
于是他贊嘆道:“兼采兩位名家的醫(yī)學經(jīng)典,那你的醫(yī)術(shù)豈不是很厲害了?”蘇韻茗搖了搖頭,言道:“差得遠呢!醫(yī)術(shù)和武功一樣,活到老學到老,越學越強,決不能夠停止學習。師父醫(yī)術(shù)已經(jīng)很高明了,每日還在用功,我這樣的小輩,豈能因為一點小小的進步就得意忘形呢?”
林宏聽了她的言語,心中暗自后悔道:茗兒說的對,我練了一點兒武功,就小覷天下英雄,以致讓董鳩然背后捅了一刀,讓楚峰玄打成重傷,還與靳中梁結(jié)下了梁子,這全都是得意忘形之故。今后行走江湖,定要謹慎從事,三思而后行。他同時也很感激蘇韻茗這番話語,她總是能用言語讓自己獲得一些全新的感知。而這些感知,對于他行走江湖來說,是最好的座右銘。
林宏看了看一旁的桌案,言道:“茗兒,令師尊在書法上頗有造詣,想必你也不差吧?不如給我展示一下吧?”蘇韻茗微微一聳肩,言道:“我所學可就非常有限了,我只會寫一寫楷書,而且寫的還奇慢無比,你如果想看,那我就寫給你唄?!绷趾険嵴贫?,言道:“那太好了!我正想看看你的書法呢!快,我來給你研墨換水,你來寫吧?!?p> 蘇韻茗微微一笑,用水潤濕了毛筆,然后就在那白紙上寫起娟秀而又有力的楷書來。林宏見她運筆的時候瀟灑自如,婉轉(zhuǎn)曲折甚有章法,而寫出來的字卻又是那么清新秀麗。有道是字如其人,這話在她的身上得到了最為完美的展現(xiàn)。她雙目緊盯桌案,仿佛已經(jīng)忘卻了周圍的一切。林宏坐在一旁,凝神看著她寫字,不敢稍微發(fā)出一點兒聲音。因為身旁這個人兒正在進行世界上最為偉大的創(chuàng)作,不管對于別人來說是不是最偉大,但對于他和蘇韻茗來說,確實就是這樣。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幅飄灑著濃郁墨香的書法卷幅就呈現(xiàn)在了林宏面前,林宏放眼看去,只見她所摹寫的是歐陽修的《醉翁亭記》,那秀麗的字跡如同甜美的甘泉一般,如同凜冽的釀泉一般,流進了他的心底:
環(huán)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瑯琊也。山行六七里,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于兩峰之間者,釀泉也。峰回路轉(zhuǎn),有亭翼然臨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誰?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誰?太守自謂也。太守與客來飲于此,飲少輒醉,而年又最高,故自號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開,云歸而巖穴暝,晦明變化者,山間之朝暮也。野芳發(fā)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風霜高潔,水落而石出者,山間之四時也。朝而往,暮而歸,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也。
至于負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樹,前者呼,后者應(yīng),傴僂提攜,往來而不絕者,滁人游也。臨溪而漁,溪深而魚肥。釀泉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雜然而前陳者,太守宴也。宴酣之樂,非絲非竹,射者中,弈者勝,觥籌交錯,起坐而喧嘩者,眾賓歡也。蒼顏白發(fā),頹然乎其間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陽在山,人影散亂,太守歸而賓客從也。樹林陰翳,鳴聲上下,游人去而禽鳥樂也。然而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人知從太守游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醉能同其樂,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謂誰?廬陵歐陽修也。
蘇韻茗言道:“這是我最喜歡的一篇文章,歐陽修的《醉翁亭記》,真的就把山水與人間聯(lián)系了起來。與民同樂真的就是一個最為完美的夢想,多少人可以隱居自然,多少人可以身處鬧市,但又有多少人可以在自然中去關(guān)懷國家和百姓呢?因此,這首《醉翁亭記》,也就成為了千古絕唱?!?p> 林宏的眼眶不僅濕潤了,這位姑娘的才情就是這么生動的擺在了自己的眼前,試想這樣的仙女,世間又有幾個女子、幾個人可以與之相媲美?這樣的仙女,又何嘗不是一首千古絕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