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時的杜牧有詩寫到:遠(yuǎn)上寒山石徑斜,白云生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
夏樹一直都很喜歡這首詩,覺得杜牧文詞清麗、情韻跌宕,把登山賞楓寫得分外愜意迷人。她曾經(jīng)想過將來秋高氣爽時,自己也要效仿大詩人進(jìn)山尋楓。
不過眼下她卻對登高這事產(chǎn)生了一些懷疑,因為山里面根本沒有什么石徑,也不見楓林,只有隨處可見的大石頭和荒草,要不就是連成片、不知里面藏著什么的深邃樹林。
按照原本的計劃,此時眾人應(yīng)該已經(jīng)在回縣城的路上,可二少爺后來抓住的土匪突然死了,還指著白先生大喊妖怪。夏樹覺得事有蹊蹺,想讓他先冷靜一點(diǎn),可二少爺立即就跟過來相勸的衙役們打成一團(tuán)。
隨后,高捕頭又突然說起什么山里有妖怪,二少爺居然絲毫也不懷疑,立即讓眾人跟他一起到山里去。
這一連串的事情在夏樹看來太過巧合,就像有人在故意穿針引線。
最值得懷疑的自然是白先生,從昨晚聽到的話表明他動機(jī)不純,而且很可能牽扯到薛家的大少爺。捕頭和衙役也是崔公調(diào)撥給他聽用的,雖然名義上二少爺才是統(tǒng)領(lǐng)。
夏樹不認(rèn)為崔公有動薛家少爺?shù)哪懽?,?yīng)該是白先生在半路使了什么手段,將姓高的捕頭籠絡(luò)了。原本她想將這番話告知二少爺,可薛全正在跟不愿進(jìn)山的衙役吵架,斥責(zé)他們膽小無用。
她有些后悔,自己不該一時鬼迷心竅,就應(yīng)該在縣城的時候勸二少爺回去,不然也不會生出這么多的麻煩。
眼下,另一個捕頭王環(huán)坐靠在樹蔭里,無精打采瞧著眾人吵架。他似乎跟使勁攀附白先生的捕頭高旭不合,話也很少,總是經(jīng)常一個人呆著。夏樹輕輕撫了兩下香囊安下心神,打定主意從他那邊打探些情況。
“王捕頭?!毕臉浯钤挼溃骸澳诳h衙當(dāng)捕頭有幾年了?”
“也就這一兩年呢。”他隨口答道。
“高捕頭呢?”
“不曉得。比我來得早,跟著原來的捕頭混?!蓖醐h(huán)臉上顯出警惕的神色:“姑娘,你問這些干啥?”
“沒什么?!毕臉渑R時編出一個理由:“剛才聽高捕頭說那邊山里有妖怪?!?p> “呵……妖怪?”王環(huán)掃了一眼遠(yuǎn)處的山頭,問道:“姑娘,你害怕了?”
夏樹只是微笑沒有回答。
“這年頭,人可比妖怪可怕多了?!?p> 王環(huán)露出齙牙,十分難看笑了幾聲。
夏樹覺得他話中有話,可是王環(huán)已經(jīng)不再搭理人,繼續(xù)靠在樹蔭里看著薛全和其他衙役吵架。高捕頭見風(fēng)使舵,見眾衙役不愿跟去便說不如先折返縣城好好籌備,將來再做近一步打算。薛全卻讓捕頭把其他人都帶回去,說他自己可以獨(dú)自進(jìn)山。
夏樹知道,此刻二少爺就如同脫韁的狂牛,根本聽不得任何人講話。老夫人交代自己要看好他,所以必須要想辦法控制住局面。
最穩(wěn)妥的法子自然是喊衙役把薛全綁了帶回去??裳靡蹅円驗閯偛诺娘L(fēng)波跑了大半,剩下這點(diǎn)人,就算加上捕頭肯定是壓他不住的。而且要是二少爺因此大發(fā)脾氣獨(dú)自進(jìn)了山,那后果可就真的不敢想象了。
另外一個辦法則同樣有些風(fēng)險,那就是什么都不說繼續(xù)跟著二少爺進(jìn)山。山里面很可能有白先生的同伙在等著他們自投羅網(wǎng),也可能跟從前一樣根本什么都沒有,只是一群庸人自擾。
夏樹是個謹(jǐn)慎的人,做事四平八穩(wěn)從來不甘冒險,這也是老夫人把許多事情交予她處置的緣由之一。若是她可以做主,那么二少爺是絕不會有機(jī)會到這種薛家勢力之外的山野來??上?,她始終只是名丫鬟。
就像柳絮。
夏樹無意想起白先生昨晚說的東西。
真可笑。
她輕輕搖著嘴唇,認(rèn)定王環(huán)同高旭不是一路人,于是立即利用這一點(diǎn),請他出面安撫了眾多衙役一番。然后在她的建議下,將整支隊伍分成了兩部人。
一部是剩下的幾個衙役,讓他們抬著土匪的尸體往回趕。夏樹還讓薛全給他們好聲說話安撫,自己也私下塞給他們一些碎銀,讓眾人向崔公帶話,明白交待他們?nèi)チ耸裁吹胤?,等明日再多喊些人一同來?p> 夏樹故意說得大聲,好叫白先生和高旭聽見能有所忌憚。
然后就是二少爺,白先生還有她,三人一起跟著高旭和王環(huán)往山里趕。
只是夕陽都燒紅半邊天的云彩了,他們依舊還在滿是石塊和荒草的山丘中尋路。高捕頭又矮又瘦好像猴子,一會兒領(lǐng)著他們盲目穿過林子,一會兒又跳上大石頭東張西望,看著似乎根本就不知道怎么走。
夏樹的后頸一陣發(fā)涼,敏銳地覺得好像有人在盯著她們??僧?dāng)她謹(jǐn)慎地回頭望去,只有王環(huán)沉默地跟在隊伍的最后邊,周圍只有一片涇渭分明的荒丘和林子,并不見任何活物。
“怎么了?”
薛全似乎是見夏樹沒有跟上,快步趕回來問道。
夏樹的心情又變得沉重起來。自在官道遇上山賊以后,她就特別容易因為周圍的一些小變化而緊張。可白先生就在身旁,夏樹知道不能被他察覺到不安,必須強(qiáng)作鎮(zhèn)定。
“沒什么,走得有些累了?!?p> “那就先休息一陣吧?!毖θ珜χ斑吅暗溃骸案卟额^,歇息一陣吧?”
前頭又是一片矮丘和林子。高捕頭擦著額頭的汗四處張望幾眼,回身對著他們說道:“白先生,薛二少爺。你們先歇息吧,我先到前邊再去找找路!”
說罷,他一陣小跑翻過矮丘,消失在眾人的視野里。
薛全遞了一個水袋過來。
“喝點(diǎn)水罷?”
夏樹接過飲了幾口,眼神依舊沒有離開白先生。他倚著一棵樹,輕輕搖動手中的扇子閉目養(yǎng)神,王環(huán)就站在他身旁,并沒有什么特殊的舉動。
“夏姑娘?!卑紫壬鋈槐犻_眼睛,似乎早就察覺到了她的視線:“你覺得這山里邊會有些什么?”
“先生難道不知道嗎?”夏樹冷冷回應(yīng)問道。
白先生呵呵笑了幾聲。薛全就站在夏樹身旁,兇神惡煞一般盯著他。夏樹連忙拉了幾下他的衣袖搖搖頭,免得他忽然上頭出手打過去。
白先生拿起扇子指著那邊的山。他們已經(jīng)靠得很近了,可以看到里面陰暗的樹林連綿成片,仿佛一道天然的屏障將里面其他的東西藏了起來。
“在下以為那邊應(yīng)該會有人?!卑紫壬f道。
“哦?”夏樹又冷笑了一聲,反問道:“莫不是先生的故人?”
“非也。”白先生搖起扇子笑了幾聲,“裊裊炊煙,必是有人家呀?!?p> 夏樹這才注意到白先生指著的地方升起了幾道淡淡的青煙。
“先生!我找到了!”
高捕頭的聲音幾乎同時從矮丘那邊響起來。夏樹見他十分著急地小步跑來,路上甚至還摔了幾跤,弄得身上的衣服也破開了口子。
“前邊有路!還有村子!”
回來的高捕頭激動道,都沒擦一把滿是塵土的臉頰。
“夏姑娘,果然是有人吧?!?p> 白先生微微笑道,轉(zhuǎn)身為高捕頭撣去身上的塵土。夏樹雖然依舊懷疑兩人別有動機(jī),但二少爺薛全已經(jīng)興奮地跑上了矮丘。
“夏樹,果然是有人家的!”
他高聲喊道。
沒得辦法,夏樹只能起身跟著眾人繼續(xù)往前去。高捕頭領(lǐng)著他們穿過一段小丘下坡處的林子。沒想到,前面的地勢一下子變得平坦起來,甚至還有一條修得頗為齊整的石子小徑,兩邊還分別種著大片的棗樹。
他們于是沿著小徑往北又走了一段。炊煙漸漸變得清晰可見,也開始見到一些還未開墾的農(nóng)田和草棚,幾個小兒就坐在路旁矮石墻上唱歌嬉戲,感覺十分平和。
夏樹這才稍稍有些寬心。
“蘆葦高,蘆葦長,蘆花似雪,雪茫茫?!?p> 走近才聽見小兒們在清唱童謠。高捕頭遠(yuǎn)遠(yuǎn)瞧見他們,招手吆喝道:“小孩兒,你們村子怎么走?還有多遠(yuǎn)?”
幾個小孩立即從石墻跳下來,撒腿就往遠(yuǎn)處跑。高捕頭伸手要去抓,可面前的土塊不知為何突然炸開,狼狽地濺了一臉黑泥。
夏樹聽見一個女人的吆喝聲。她順著聲響看去,瞧見附近的小坡上有一群羊,一個纖小瘦弱的女人就站在其中。她身披羊皮襖子,面容黝黑,手里執(zhí)著一根趕羊鞭,一邊大聲喊話一邊跑向小孩子,抱起一個背在身上,左右手又各提起一個,很快就在眾人眼前跑得沒影了。
沒等夏樹明白發(fā)生了什么,自女人跑去的方向又傳來一陣急促的鐘響。
“公子,有人來迎接了。”
白先生搖起扇子看著前方。
那邊趕來一群村民模樣的男人,黑壓壓的一片,手里還都拿著各種長柄農(nóng)具和草叉。一點(diǎn)兒都不像來歡迎的模樣。夏樹掃了一眼,這些人衣著簡陋,各個皮膚黝黑繃著臉,二話不說便把他們圍在中間,熟練的陣勢甚至讓她想起之前碰上的土匪。
高捕頭詫異地看著周圍的村民,大聲喝道:“你們要干什么!知道我們是誰嗎???”
這群人并不回話,只是緊抓手里的兵器迫近幾步。薛全上前將夏樹擋在身后,拿起拐杖打飛了一桿對著他臉的草叉,瞪大眼睛喝道:“想打架了是吧?好啊!”
村民像是被薛全兇惡的氣勢嚇到,稍稍后退幾步回到原位。如此僵持了一陣,又從村民包圍圈后邊走出來一個老頭。不像其他人身上穿著的粗麻布短褂,老頭衣服相當(dāng)體面,鹿皮小襖搭著青色長衫,頭上一塊四方頭巾,看似是個鄉(xiāng)紳的模樣。
“啊呀,怎么是恩公?”
老頭看見薛全忽然驚訝道。薛全也愣了一下,瞧了對方半天才恍然大悟說:“哎喲,老丈,怎么是你?”
夏樹也見過他,就是薛全在前兩日在城里廣粵樓幫過忙的那個老頭。只是如今身上衣衫換了,整個人也就看著有些不同了。
高捕頭立即從薛全身后鉆出來,興奮地向老頭揮手喊道:“范捕頭?!我,我是高旭呀!”
“高旭?”老頭又盯著捕頭瞧了幾眼:“果然是高旭,你們怎么到這里來的?”
老頭做了個手勢,讓周圍的村民先都退下,只是繼續(xù)堵著前方路沒有讓開。
“范捕頭,這都是怎么回事啊?這些人要干什么?”高捕頭指著老頭身后的村民喝道,聲音也響了三分:“這位公子是崔大人的侄孫!”
“哎呀,原來是大人的侄孫!草民失敬、失敬呀!”
老頭立即就要下跪,卻被薛全攔?。骸袄险煽煺埰?,不用這么客氣?!?p> “請恩公見諒,我們這地方偏遠(yuǎn),村里的人平日都不怎么跟外面來往?!崩项^起身后開始解釋,“偶爾還有些山賊和土匪會路過,所以大家伙見到生人都很害怕。”
“哦,土匪和山賊……對了!那你們有沒有見到過有什么妖怪?”
薛全滿是期待地問道。
聽到這話,老頭忽然一愣,身后的村民也紛紛露出晦澀叵測的緊張神情。
“老人家,你被拐走的兒媳婦找到了嗎?”
白先生忽然插嘴問道。
老頭站在原地抬頭看向白先生,他打開扇子輕搖幾下,走上前說:“老人家難道已經(jīng)忘了在下?廣粵樓里,還是您替在下解了和公子的誤會呢?!?p> “哦……”
老頭應(yīng)笑著抱拳作揖應(yīng)付了一下,然后又看向薛全問道:“恩公……您到這里來,難道……是有什么事情嗎?”
“剛才不說了嘛?!毖θ珶崆榈嘏闹项^肩膀,“我們是來抓妖怪的。老丈,你們這邊山里是不是有叫山魈的妖怪?”
“……山魈?”老頭呵呵笑起來,“恩公,那是啥東西呀?”
夏樹瞄見村民又拿起了手里的兵器,表情亦十分緊張。她覺得情況可能要生變,急忙伸手向拉住薛全的衣袖想叫他注意。
“我說有什么話等會兒再說吧?!蓖醐h(huán)在后邊插話道:“已經(jīng)在山里走了一整天了,又餓又累的。趕緊進(jìn)村歇息一會兒,再弄點(diǎn)什么熱的東西吃吃吧。”
老頭呵呵笑了一陣,看著薛全問道:“哦,哦……對了,恩公此次過來,崔大人……知道嗎?”
“知道,正是崔大人安排公子領(lǐng)隊,才帶我們來這附近的?!?p> 一陣飯香氣飄過,高旭似被勾得魂靈出鞘,連忙大聲說道。
“哦……是這樣啊……”老頭低頭想了一陣,終于露出笑臉說:“嗨……糊涂啊,光說了半天。恩公,請進(jìn)村歇息吧?!?p> 他揮揮手叫身后的村民讓開路,自己在前給眾人引路往里走。
夏樹懸著的心稍稍緩了下來,然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前邊一急竟然直接抓著薛全的手沒有放開。二少爺漲紅了臉,低頭半天沒有說話,時不時還會瞟她看兩眼。夏樹立即撒開手,卻尷尬地不知道該怎么向他解釋。
“公子,快走吧?!卑紫壬m時插進(jìn)來說:“大家伙可都等著呢?!?p> 夏樹順著白先生的手勢,瞧見村民已經(jīng)分列在前邊路的兩側(cè)等候??伤麄兡樕系纳袂榻^對說不上是在恭迎客人,反倒像是在監(jiān)視他們。白先生又搖起手中扇子走道二少爺身旁,臉上依舊一副悠然的笑容。
有什么地方不對勁。
夏樹想提醒薛全注意,可他已經(jīng)大步流星朝前走去,幾個村民立即跟上了他和白先生。王環(huán)和高旭似乎也沒有注意,只是快步往前走,而剩下來的村民則緊緊瞧著夏樹,臉上的神情讓她覺得非常不安。
根本沒得選,夏樹只好跟著前邊眾人繼續(xù)往村里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