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到了張烊上幼兒園那年,張小華貸款了7000塊錢,和村里的孫歷城夫婦合買了一五隊交界處的一座老學校。
一排六間屋,一家一半各三間,張小華喜滋滋地,逢人便說自己買了新房子。
搬家的前幾天鄰居黃大春死了,他親姑娘從姥姥家回來看他被他一剪子攮死了,黃大春自然是不會后悔的,因為他是個瘋子,他也不是受到了法律的制裁才死的,他只是在事后拿著刀亂砍人的時候被打死了。
黃大春家的一只小巴拉狗,四肢短小,又矮胖。主人沒了的時候,它就被拴在院子里,餓了兩三天,整天整夜嗷嗷叫,后來被黃大春他媽送給了張小華,這個忠臣在換了一個主人以后更加的諂媚,甭提多聽話了,張烊是不喜歡這只狗的,原因也很簡單,它長得不好看,而且身上有一股味兒,眼睛又小的可憐,毛發(fā)都打了縷,發(fā)黃且粗糙,自己明明不喜歡它,可每次路過或走到它跟前,它都會往自己身上撲,讓人更加的討厭。
搬家的那天,馬桂珍抱著狗眼睛一直向后看,張烊躺在牛車上,聽著車轱轆貼著地面摩擦的聲音,牛車順著后面的土道一路向東。風過楊木林,那細碎的陽光仿佛也被切割出了棱角,光影婆娑間,有鳥雀啼叫的婉轉叫聲,躺在車上是說不出來的舒服愜意。
“嘿呀!人哪有十全十美的”,張小華揚起鞭子抽打牛屁股的時候,突然冒出這么一句話。張烊不解這話的意思,也沒什么想要知道的欲望。
屯子偏,整個大隊也就那么一個幼兒園,一座小學。
不管怎么說把孩子放到學校還是很省心的,張小華交了書本費和伙食費,放心的走了。
張烊初來乍到,長的又黑瘦,她不愿意跟人接觸,卻也不敢哭鬧,安分的很,老師最開始教寫abcd張烊都跟著練習,可一當老師拿個小黑板講數(shù)學的時候,張烊就要犯困了,她聽著那個扎著馬尾辮的女老師一遍又一遍的重復1+1=2;2=1+1,如同夏天的聒噪的布谷鳥,讓她犯困。張烊把書攤開了幾頁,上面是一只紅狐貍對著紫色的葡萄流口水,她先把書上的插圖都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就是撐著下巴睡覺,這作案方法極高明,加之她眼睛小睜著閉著沒區(qū)別,老師離的遠,倒是一次也沒發(fā)現(xiàn)過她。
就這樣過了好幾個月,張烊桌子上的書始終都是狐貍吃葡萄,書頁已經被張烊的臉蹭的發(fā)黃,卷曲。
識字仿佛是張烊整個人生的開始,她每天拿著紙筆涂涂畫畫,對著她的媽媽自言自語,“你看,這是我字”,馬桂珍也找來一支筆,可惜她不懂什么叫寫字,只會畫小人,一個不怎么圓的腦袋,兩個不怎么圓的眼睛,一個三角形的嘴巴,頭上三根毛,兩只枯樹枝一樣的手臂。
張烊看著馬桂珍的大作,她看不懂畫的是什么,但是她知道去模仿,不一會兒的功夫,母女兩個畫了一本子山寨老丁頭。
張小華是識字的,小學五年級的文化,雖然不高,但是對于張烊來說儼然是一個合格的老師。
他像孔乙己一樣,樂于展現(xiàn)一下自己的才華,不同的是他面對的是一個好學的孩子,所以教起來格外得心應手。
他儼然一個老師的模樣,不過整天教的也就那幾個字,大寫的壹貳叁肆伍陸染,并且時常要考試。
這個男人或許一輩子最偉岸博學的時候,就是在女兒小的時候了。
時間在流逝,是誰把一本格林童話換成心靈雞湯和社交禮儀的呢。
張小華每天重復著送孩子上學,接孩子放學,去甸子放牛,再去取牛,拔草種地連軸轉的生活。
他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人活著就是為了吃和穿。
而這邊張烊卻跟老師干了一仗,六歲的女孩對著年輕的女老師大聲叫嚷,她推倒了桌子,咬了老師的手,又跑出學校想要回家。
這個穿著時尚,扎著馬尾辮的女老師,張開了畫的鮮紅的嘴唇,對著電話那頭的張小華大聲喊叫,“你趕緊來一趟,把孩子接回去吧”。
張烊雖然人不大,但是脾氣特別犟,她爸爸來的時候,她還在氣呼呼的喃喃自語。
“張烊家長,你家孩子怎么回事,上課趴桌子底下睡覺還不讓說,脾氣太爆了,跟她說不通道理”,女老師一邊說話,一邊伸出手臂給他看,那手腕處的牙印還紅腫著,細密的兩排。
最后張小華好說歹說,那老師才同意不開除張烊。
這事告一段落后,這位女老師始終心存芥蒂,她多次跟小學老師聊天都會提起張烊,“那孩子一點事都不懂,她的媽媽有精神病,她的智力估計也有問題”,當老師的人相互聊天自然是說者有心,聽者更有意。
秋天的時候,張小華忙著秋收,沒法接送孩子上學,于是又休學了幾個月。
幼兒園升小學的時候,老師打印了64道算數(shù)題,應付性考試,老師管的不嚴,張烊把題拿回家,張小華挨個算完填好,成績下來的時候,證明了這位父親才識的淺陋,滿卷卷只有17個對號。
鄰居孫歷城樂的夠嗆,“64道題才對十七個,你來找我啊,我家還有計算器”,張小華覺得這事丟了自己的面子,但是他也確實挺失落,畢竟都是些加減乘除的小題。
張烊升小學的那一屆老師姓宋,她當時坐在辦公椅上,居高臨下的看著這父女兩個,張烊撓著一頭燕子窩的頭發(fā)躲在大人身后,露著一雙葡萄干一樣的小眼睛,這實在是不怎么招人喜歡的。
這位女老師先是提問乘法口訣,張烊面對陌生人支支吾吾就是不說話,這老師別有深意的看了張烊一眼,又查看了張烊的戶口本,她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道,“孩子今年才七歲,太小了。再復讀一年吧,好好背背乘法口訣”。
就這樣,張烊直到八歲才遇到現(xiàn)在的小學老師,李梅梅。
李梅梅那可是大學生回來考的小學老師,她看著年輕漂亮,雖然張烊認識她的時候,她已經為人母了。
這位老師一頭烏黑亮麗的長發(fā)盤起在腦后,身材雖然微胖但是個子很高,那雙黑眸留白有余,顯得靈動俊秀。她眉梢輕揚,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笑起來溫柔似水。
張小華打聽過這個老師,人家都說這個女老師教課特別好,他放了心。心想那個宋老師挑挑揀揀這不行那不行,這回來了個更好的老師,真是趕著了。
李老師最初對張烊這個孩子也是沒有那么關注的,后來也許是看她的父親年歲大了,讓親戚朋友一打聽,張小華這點破事就抖落的差不多了,這個女老師骨子里受過的高等教育,讓她由衷的可憐這個老人。
(2)
張小華依舊天天接送孩子,不久后他賣了兩只羊買了一輛大摩托。
“你這家伙又整個大摩托,挺帶勁啊”,孫歷城兩口子站在摩托前,“你會開嗎?”孫歷城跛著腳伸手摸了摸摩托車把。
“嘿,摩托車我一學就會”,張小華笑著,戴著一頂迷彩帽,光逆過來,他開心的宛如十八歲的少年炫耀著自己的寶物。
“那么大歲數(shù)還騎摩托呢,你悠著點”,孫歷城笑哈哈的拍了拍車墊子。
這一年張烊開始步入人生的正式軌道,懷著對未來的憧憬,貪婪的看著窗外的風景。
而張小華的人生已經到達過一個又一個站臺,柳暗花明早就過去了大半,這個年過半百的男人已經到了知天命的年紀,他總是懷疑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要檢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