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樓拉?!卑⒐耪f。
我心中煩躁,說話也不客氣起來:“對不起對不起,你哪里對不起我了?成天自責,你就跟這村里的人一樣,總是看低自己!——只不過你比他們好一點,你不像他們那樣因為看低自己而用同樣眼光去看低別人?!险f自己學歷低、沒錢、生活艱苦,你不是一直在靠自己努力改變嗎?現(xiàn)在不是越來越好了嗎?你那么聰明、有能力的人,為什么老是被自己束縛!難道這種標簽加在身上很光榮不成?”
“……”
我坐到他對面,直視著他的眼睛:“你特別好,你就是你,比我不知道要強多少,不要去聽別人胡說什么。你做的這些事情展示了你自己,讓我佩服你、崇拜你,所以——我愛你,又不是因為你窮、你學歷低、你家庭背景不好——我又不是傻子。以后不要再跟我道歉、道謝,這種話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如果你想幫我,就好好去解決自己的事情,不要被別人的胡說八道左右?!?p> 說著,我換了件白衣,去門口換鞋。
“你要去哪里?”他問。
“也有兩天了,我去送送二爺爺?!蔽艺f,“順便去會會那些亂說話的人。”
“你怎么會他們?”阿古不放心,跟在后面。
“這個不用你管了?!?p> ********************
來到二爺爺?shù)撵`堂,我隨禮、上香、拜祭,做完了一系列流程,跟親屬說了些禮節(jié)性的話就出來了。
外面聚集著孔家的親戚,見到我來,都聚在一處竊竊私語。
我掃視一圈,見到孔二叔家的孫子也穿著麻布坐在家屬里,便向他招招手:“你過來。”
他左右看看,不情不愿地走了出來。其他人不知道我要干什么,不約而同注視著我。
我拉著小孩,當著所有人的面問:“那天我在二爺爺這里的事,是你告訴大人的?”
他呆若木雞,眼睛看著地面只是不敢說話。
“那你有沒有告訴他們,我在這里做了什么?說了什么?”
他木然地搖搖頭。
“我再問你,阿古帶我進祠堂的事也是你告訴大人的?”
他微微點頭,眼神瞟向親戚中,似乎在求救。
“那你有沒有告訴他們,門鎖著,我們是怎么進去的?”
他在我追問下,只能搖搖頭。
“很好,我相信你。你跟大人說的,都是你親眼看到的事情吧?”
他點點頭。
我放開小孩,大聲說:“非常好。連你也明白的,沒看見的事不要亂說。是吧?”
他點頭。
我冷著臉環(huán)顧下周圍的人,朝他們點點頭,便準備離開。
這時,一個女聲大聲說:“你什么意思?。 ?p> 我在人群中看到了出聲質(zhì)問的人,向她搖搖頭,豎起食指“噓——”了一聲,示意她不要說話。人群中卻爆發(fā)出一陣竊竊私語。
我正要走,孔二叔從后面叫住我:“你等一下?!?p> 我回頭看著他:“二叔,還有什么事嗎?”
“樓老師,我不是在懷疑你,但我要問清楚?!?p> “謝謝二叔?!蔽艺f,“您問吧,我也正好說說清楚?!?p> “你回來是干什么的?”
“?。俊蔽彝蝗挥悬c莫名其妙,“我回自己家看我爸。這個理由算充分嗎?”
“那你在老爺子這里干什么?”
“我那天剛知道二爺爺?shù)纳钋闆r,正好有空,純屬好心,當志愿者來做好事。……老人家好歹是個人,你們,和我,總要有人關心一下是吧?”
孔二叔接不上話,便詳細問了當天的情況,最后實在找不出破綻,又問:“你跟阿古在搞對象?”
我點點頭:“嗯?!?p> “今天不是他叫你過來這里的吧?”
我看了一眼人群后面的阿古:“為什么會這樣認為呢?他才是你們家族的人,如果他要說什么、做什么,他親自說不是更好嗎?為什么還要我一個外人來呢?”
孔二叔斜眼看我:“他對家族長輩沒禮貌的事,你不會不知道吧?”
我“噗嗤”一笑:“那就是你們家的事了,我不代表誰,誰也不代表我。我跟你們又沒有仇沒有怨,您是村里名門望族的當家人,我還是很尊敬您的。我知道您是個明白人,是我們村的榜樣,不能不清不楚的,是吧?”
他的臉色緩和了些。
我又說:“我不經(jīng)?;貋恚涣私膺@邊的事,也不能說什么。我沒有對任何人不禮貌過,所以我也請大家對我禮貌一點。”
“禮貌?”孔二叔說,“你爸和阿古說的那些話就有禮貌了?你一個沒過門的姑娘,不知檢點跑去單身漢家里住,就叫禮貌?還有,我們這個宗祠,平時用來議事,不允許女人進入,你們偷偷摸摸跑進去不知道干什么,就叫禮貌?”
“不知道你們家族的規(guī)定,破壞了規(guī)矩,是我不對。是我想看看廂房里的藏書,才求阿古帶我進去的。我承認錯誤,甘愿受罰,以后絕不再犯。但以后也請您多費心教育好您家小孫子,別成天為了上網(wǎng),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以后入了社會,會吃虧的。”我向他深鞠三躬,“阿古先前對長輩您不禮貌,我也鄭重替他道個歉,您也可以罵我、教訓我。但是,你們家族的晚輩你們自己不愛護,還用那么惡毒的話針對人家,卻要我爸來保護他……我不覺得我爸有什么問題,相反我支持他?!?p> “……”孔二叔臉上白一陣紅一陣。
“還有,”我一字一句認真地說,“至于其他那些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了。你們就算再看低我,對我也沒有任何影響,對你們也不會有任何好處。我不會屈就你們,你們也學不了我。每個人都有手頭的事要做,我也是,但我不知道你們是不是?!裉?,我很認真誠懇地正式向您保證和請求:以后,我和阿古在您家族方面的事上不會再有任何逾矩行為,也不再會有對祖宗不敬、對長輩不敬的要求;而我們說什么、做什么,是我們年輕人的事,只要沒有實質(zhì)性傷害到你們,也請你們不要再過問?!?p> 孔二叔用藐視的眼神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片子。不過,既然今天你這樣說了,叔也不跟你計較。不過,不是你自己家的事情,你知之甚少,就不要道聽途說跟著一些人胡說八道跑來跟我叫板!也請樓老師回去管好阿古那小子,叫他以后別來祠堂說那些幼稚不靠譜的話,讓大家笑話!”他轉(zhuǎn)向大家,“以后大家都別說他們閑話,也別理他們,看他們能做出什么出格事來。”
“好?!蔽夜首鬏p松地說,“大家都聽到了,以前的事情一筆勾銷!今后還請大家寬容體諒哈!”
說著,我分開人群,挽著阿古,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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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jīng)過這事之后,盡管我知道閑言碎語依然暗地里洶涌,但也基本不直接傳到我們耳中。我對這樣的結(jié)果還是比較滿意的。不過這事連我哥和我媽都驚動了,哥哥還專門打電話過來問我怎么大鬧二爺爺?shù)陌资隆汛謇雉[翻天的。
阿古說:“樓拉,還真看不出,你竟然敢跟二叔提這樣的要求。那些親戚都嚇壞了?!?p> “他們怎么想我不管,只要不來找我們麻煩就好?!蔽艺f,“我就是不想看你低三下四地去求他們。這幾天,你們家族的祠堂和家族的人讓我徹底明白了,有些傳統(tǒng)不是一時半會兒、以你一個人的力量可以改變的。文化的力量非常強大,每個人都沖不破,當你想要破壞它時,不知不覺中自己也被它牢牢束縛著,再怎么抗爭都沒法逃脫這種思維定式的黏著?!?p> 我繼續(xù)說:“說起來你可能不信,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婦都在貶低我、罵我,她們的心理沒準是既羨慕我的隨心所欲,又被自己的固有思維套住,不敢像我這樣做呢~所以,你這樣貿(mào)然去請求他們來解決姐姐的事,肯定不會得到回應的啊。沒出嫁的女兒進不了宗祠,這在許多地方都是眾所周知的規(guī)矩,而且那么嚴格的家規(guī),連二爺爺這樣沒有子嗣的老人都說不準能不能進去。你又不是對家族有過多少貢獻的人,而且他們是否承認你都還搞不清楚,你再怎么努力,都無法做到的啊。所以,別跟他們過不去了,安安心心做自己的事不是更好嗎?”
“我真有點不明白你了?!?p> “你們都覺得我瘋,其實我從小特別聽話、特別守規(guī)矩。我瘋魔不是為了破壞規(guī)矩,而是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況且現(xiàn)在他們也管不著你了,只要不惹到他們,做什么都行。你那么聰明,會有辦法的?!蔽乙恍?,“達到目的又不是只有一種方法,事在人為?!?p> 阿古看著我,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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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醒來,我發(fā)現(xiàn)阿古不在身邊。起來一看,瞧見他在天井里坐著。
“在想什么呢?”我在他身邊坐下。
他突然轉(zhuǎn)頭看著我,眼神犀利:“我終于明白你的話了!”
面對他的決絕,我竟有點心虛:“別這樣看我好嗎……我說什么了……”
“我已經(jīng)想好了,但還是得跟你說一聲?!彼鴿M天繁星,“我要為我姐,修一座祠堂!”
我嚇了一跳,雞皮疙瘩起了一身,許久說不出話來。
“你……”我問,“你是認真的?”
他點點頭:“你說得對,要瘋,就瘋到底,瘋到他們怕!既然去求他們走不通,我只能走我自己的獨木橋。不光是我姐,將來,村里所有死去時未嫁的女性、孤獨終老的人,由我來給他們一個安身之處,我,來拜祭他們!”
我聽了他的話,感覺身體陣陣往上冒著寒氣,竟忍不住發(fā)起抖來。不是因為害怕,而是由于興奮、崇拜、敬佩還是其他的五味摻雜,居然讓他產(chǎn)生了距離感,他在我眼中好似一尊神佛,我對他什么都說不出,只想倒頭膜拜。
自古以來,各地都少有專門供奉女性的祠堂。千百年來,唯有徽州清懿堂和廣東阿婆祠保存完好,成為了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絕唱。這確實是在這種文化束縛下唯一的選擇,是與世俗抗爭的一份孝心和深厚感情,感天動地!
“你覺得可以嗎,樓拉?”
許久,我都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怎么形容、怎么表達。憋了半天,急急回屋取了工資卡遞到他面前:“拿著!”
他感激地端詳了我很久,似乎有點手足無措,最后,禮貌地說了聲:“謝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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糸色斷
半緣修道半緣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