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歌抿著嘴巴擠出個一本正經(jīng)的笑,鼻子還配合地長“嗯”一聲:“我必須得承認,確實有這么一個比賽。二十天前,我跟孟朝白——就是長川孟氏長子約定的比賽。但是我發(fā)誓,我一直呆在繡房沒有去,孟亨代我出戰(zhàn)了?!彼秸f越快,邊說邊猛給孟由遞眼色。
“是的,孟亨去的,現(xiàn)在還沒回來呢。”孟由連聲附和。
林氏臉色不變,又去查看兄妹倆的繡架,她指著孟歌還差最后兩針的刺繡:“孟由,你說實話,你幫妹妹繡了多少?”
“沒……”
“六之一二?”
“真沒……”
“還是三之一二?”
“娘親,由哥老實,您就別欺負他了。您看一看這靈動的針腳,我就不信您真覺得由哥能繡得出來!”
林氏白她一眼,也就她能將自己跟“精細”絕緣的針腳自夸為靈動:“你由哥這么細致入微的作品都完成了,你這么粗劣的活兒還沒完成?”
孟歌還在納悶,娘親今兒怎么會重提早八百年就識破的伎倆,原來真正的目的在這兒:“人家從宮里出來的譚繡師,都夸我的刺繡有靈氣,是上品,怎么到娘親這兒就成粗劣了?娘親的眼光真的是比皇宮里那位還要高!”
林氏輕拍她的嘴:“你這張嘴,口無遮攔!”
孟歌吐吐舌,趁機軟軟糯糯地貼到林氏的身上:“這屋里沒有旁人我才敢這樣說,要是有旁人在,我肯定會把自己的嘴巴縫起來?!?p> 孟歌張嘴就來慣了的,林氏自是半點都不信,她推開孟歌:“明年就是及笄之年,也是大姑娘了,不可還像孩子般黏在娘親身邊。”
孟歌撅起嘴,不情不愿地站直。
孟由適時插話道:“方才聽纖云講,娘親剛從道觀回來,就被父親叫到前廳議事。估摸著,娘親與父親談了許久,不知是何重要之事?能否告訴我們?”
“也不是什么要緊事,就是魚梁葉氏今年的學堂于下月十五開講,來信詢問是否遣族中子弟前往?!?p> “我,我要去,我要去!”孟歌一聽,雙眼冒光,蹦蹦跳跳地舉起雙手。魚梁學院年年都開,每次歷時四月,據(jù)說十三世家還有其他旁門,年年都會派不少子弟前往修學,只是這學院只收年滿十五的弟子。
從爹爹告訴她魚梁不收未滿十五的弟子起,孟歌就年年盼著今年,可以跟由哥一起去魚梁。
誰知林氏掰下她高舉的雙手,笑瞇瞇地告訴她:“你爹爹沒告訴你嗎?魚梁學院只收男修。”
真是晴天劈來一道閃電,孟歌呆立在原地,她僵硬地轉(zhuǎn)過頭,目光灼灼地盯住孟由,孟由抱歉地低下頭。
“怎么可能?爹爹說等我十五,就可以跟由哥一起去魚梁修學了?!彼褟姷胤瘩g,眼睛里的猶疑卻像一滴墨,“啪嗒”滴落在宣紙上。
林氏每次對著孟歌,笑容里總帶著若隱若現(xiàn)的慍怒,這會兒卻突然消失了,她莞爾微笑著,比醉人的春風還暖,手指輕輕刮過孟歌的鼻子,調(diào)笑道:“魚梁的三位夫子都是些老古板,規(guī)矩多得很,你就算去了,待不滿三天就會鬧著回家。”
“啪嗒”,一滴淚滾落眼角,孟歌警戒地盯著林氏,慢慢后退,方才的猶疑肉眼可見地變成確信,等退到門檻,她忽然驚醒似地向外一跳,腳未著地就一陣風似地刮走了。
林氏的太陽穴也肉眼可見地突突跳動起來。
孟家主正在書房看孟傳送來的報告。
孟傳今年已二十五,星目劍眉,魁梧偉岸,比孟家主還要高半個頭,行動間衣袂飄飄,襯得他越發(fā)豐神俊逸。孟傳已經(jīng)連續(xù)三年,與魚梁的葉遠星并列“天下男修美男榜”榜首,去年更在“天下女修最想嫁男修榜”中勇得榜魁。
看見孟歌氣沖沖地闖進來,他嚴肅的眼神像是松融的冰河緩緩流淌出溫柔,嘴角微微上翹,掛上甜死人的花蜜:“怎么了?你放風鳶的事被娘親識破了嗎?”
“沒識破,不過我知道,娘親早就是看破不說破罷了?!?p> “那你生什么氣?”
孟歌忍無可忍地蓋住孟家主手中的報告,打她進門,孟家主的眼睛就沒有離開過這東西:“爹爹!”
孟家主收起報告,掛上一個乖巧的笑容。
“娘親說,魚梁不收女修,所以我是不能去修學了嗎?”
“孟孟,以你的修為,那個魚梁的修學,完全沒有必要參加?!?p> 孟歌不說話,垂下下巴,鼓起眼睛,看著她爹。
孟門主的脊梁骨上躥起陣寒意,不茍言笑的臉上堆滿笑容,一邊撥弄著右手拇指上的犀牛角黑璋扳指,一邊密切關(guān)注閨女的臉色:“不就是去魚梁嗎?我給你姨夫修書一封,就說下月十五你隨你由哥一起去拜訪……”
孟歌冷哼一聲:“爹爹,您不僅過去騙我,現(xiàn)在還想要糊弄我!”
“孟孟,不可對爹爹無禮!”孟傳扯扯她的衣袖,低聲勸道:“魚梁規(guī)矩如此,爹爹只是不想讓你難過而已。”
“為什么女修就不能去學堂?”孟歌質(zhì)疑,“我不比任何人笨!無論是刺繡、放風鳶,還是修煉,我都學得又快又好,七歲聽音、八歲通脈、十歲聚氣,比云上所有的同齡男修、甚至比由哥都要早!”
孟門主看著她繃直脊梁,揚起下巴努力克制淚水的模樣,既心疼又無奈,在腦海翻騰的所有詞句像是失去江水的魚蝦,被烈日曝曬得干癟而蒼白。
“因為女修是女人!”林氏泠然的聲音從屋外響起,不急不緩,不高不低,一字一句,“世間對女人的期待,不過是成為好妻子、好母親罷了?!?p> “那為什么母親的修為水準,卻比天底下大多數(shù)同齡男修都要強?”
林氏微微一笑,神情卻復雜難懂,眼睛里流轉(zhuǎn)著甜蜜、欣慰,還有化不開的悲傷:“那是因為母親足夠幸運,一生相伴之人是你的父親!但這是母親的幸運,不是你的。孟孟,你知道嗎?我常常害怕母親的這份幸運,會成為你的不幸?!?p> 孟歌不懂,為什么母親能以擁有父親為幸,而她不能;更不懂,為什么父親會成為她的不幸!
“宛歌!——我能無條件支持你,也能無條件支持孟孟……”
“可你能支持她一輩子嗎?”林氏的聲音陡然變得尖銳,“她明年就十六了!”
“我肯定會給她找一個通情達理的夫婿!”
“難道葉宸不通情達理嗎?我堂姐還不是被逼得郁郁而終?!?p> 葉宸是魚梁葉氏的家主,他的夫人正是母親的堂姐葉宛笛。孟歌雖然不清楚這魚梁葉氏家主與他的夫人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但她心里明明白白——父親已經(jīng)被母親帶偏了。她想討論的是下月能否去魚梁修學的問題,而不是擇婿標準!
“葉宸人雖不錯,但魚梁葉氏一屋子的老古板,他們家想娶孟孟?簡直是做夢!”
“世家百門,哪家不是如此?有哪家允許女修與男修同席、同游,甚至同學?哪家能認可孟孟這般貪玩、不成體統(tǒng)、無視規(guī)矩的媳婦?”
“我上云孟家能!”
林氏氣得連聲冷哼。
孟門主低下頭沉思片刻,突然抬起頭直勾勾盯住孟傳,虎著臉:“你能無條件支持孟孟做任何事嗎?”
孟傳被嚇得一抖,心肝顫著,腦子里火花四濺:“……能,能——?!?p> 孟門主雙手一拍,搓著手道:“好了!孟孟,你準備準備,下月十五跟由哥一起去魚梁修學!”
孟歌偷偷去瞄娘親,林氏沉著臉,像是暴雨前陰沉低垂的烏云。
孟歌識相地說句“謝謝爹爹”,與孟傳一起溜了出來。
關(guān)上門,孟歌趴在門縫上偷聽,可房間里安靜得像根本沒有人,連針尖大小的聲音都沒有。
孟傳拉走她:“肯定是結(jié)了界,你聽不見的?!?p> “傳哥,你不能破嗎?”
孟傳無奈地攤手:“你下的結(jié)界,我肯定能破。”
孟歌鄙視地看他一眼,若以往,孟傳肯定會捏捏她的鼻子或者彈個腦崩兒,可今天他卻嘆口氣:“走吧,既然結(jié)了界,便肯定不希望你我聽見。”
孟歌心中百味交陳,不由得也嘆口氣,聳聳肩撇嘴道:“我去找由哥。傳哥,回見?!?p> 孟傳拍拍她的肩膀。
聽說每年的魚梁修學,十三世家每年都會派族中子弟參加,而一些殷實的門派家族也會送弟子前往,不同家族、不同門派、不同地方的年輕人聚集在一起,光是想想,孟歌就不由自主地興奮起來。長到這么大,孟歌只接觸過孟氏人,不管是碧云天里的孟氏、榆陽孟氏、長川孟氏、還是關(guān)山孟氏,認識的年輕人全都姓孟,所到之處全屬于上云的地界。所以,孟歌覺得自己的想法很簡單,不過是想認識幾個不同家族的朋友、看一看上云以外的地方罷了。實在搞不懂母親為什么會把女修的地位、她的未來夫婿這些問題搬出來,更搞不懂父親竟然有意讓她嫁給傳哥!
除了爹爹和娘親,傳哥與由哥都是她心里天下第二好的人,但她們不是兄妹嗎?孟歌打一個冷顫,總感覺心里膈得慌。
踏過圓門,看見由哥正在院里和孟亨一起收風鳶,他們都背對著門,誰也沒看見她。孟歌默不作聲地走到院中石桌旁坐下,撐著腦袋,聽孟亨嘰里咕嚕地抱怨。
“由少爺,那個孟朝白真是太氣人了!往日的就不說了,明明今日風鳶大賽勝負未分,他最后卻跟人說,‘雖未比到最后關(guān)頭,但今日他已算贏了’,真是不要臉!”
“他的風鳶小巧,能飛到那么高還不至損壞,確實也算一種勝利?!庇筛缡莻€老好人,說話永遠輕聲細語,對輸贏一類,也從不計較。
孟亨胸膛猛烈地一鼓,他不服氣甚至有些輕蔑道:“那他就做一個大型風鳶出來啊,自己做不出來還賴別人用大風鳶來欺負他!他一個大男人,說話做事還沒有小姐大氣?!?p> 今日的孟歌,不管怎么品都覺得這最后一句話,聽起來異常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