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后的某天凌晨,孟由獨自離開上云。
出城門時,守門的修士鼻子朝天冷哼幾聲,關(guān)上城門時,特地朝門外吐口唾沫,想要把晦氣全部留在城門外。
孟由仰望沉重的高大鐵門,鐵門后,上云安靜地沉睡在黎明里。
離開這里,他背棄的不僅是孟家,還有修道者的世界。老實說,當初父親問他不修仙想去做什么,連他都沒想到自己會說出想要修佛這種話。
傳哥簡直勃然大怒,因為他明明說過,孟家的敵人除了世家,就是近年中興起來的佛家,結(jié)果在他心中最乖巧懂事的弟弟扭臉就選擇了棄道修佛。
母親認為就算他再無法修行,還是可以留在孟家,只有父親頂住各分堂堂主、族中長老的重重壓力,支持他的決定。
最激烈的反對來自孟歌,不知她從哪里聽說了什么,吵鬧堅決不會當門主,逼父親把傳哥從思過殿里放出來,最后還將穿云弓重重地摔在地上。
父親氣得七竅生煙,罰她禁足三月。
他不知道自己來到上云時的情景,但去時,一個人靜悄悄。
眼睛終于紅透,又澀又癢,他哭得像只喪家之犬。
他哭了一路,路過涼亭時,瞥見那里有一眼水井,忽然起意想要洗把臉。
等他洗掉粘膩的淚水與汗水,又捧把清涼的井水冰鎮(zhèn)下火燒似的眼睛,回頭看見剛才還空空的涼亭里坐著一個戴斗笠的黑衣人。
天邊才剛剛泛起魚肚白,孟由覺得奇怪,但沒有心思深究,他打算直接從井邊離開。
“傳哥都可以娶我,你為什么就不能?”
孟由的腳被地面吸住,驚訝從心底流向眼底,但他還是不敢相信,輕聲問:“孟孟?”
黑衣人摘下斗笠,倔強不忿地盯著他。
“怎么會!你怎么來了?父親不是讓你禁足嗎?……”孟由激動得手足無措,明明與孟氏訣別不過一個時辰,他卻是久別重逢的歡喜。
孟歌憂愁地掙脫他的懷抱,冷笑:“不想娶我寧愿去當臭和尚的人,跟我這么親近做什么?”
“孟孟,我修佛不是因為這個?!?p> “那因為哪個?”
孟由賠笑道:“總之不是這個原因。你是來送我嗎?你一直等在這附近嗎?”
“你不告訴我棄道修佛的真正原因的話,反正我就把這個當作原因了。誰來送你了,我出去散散心?!泵细桦p手抱在胸前,盯著地面,看著天空,就是不看他。
孟歌雖然知道由哥要去找和尚廟,卻不知道是哪座山頭的哪座廟。
他們翻山越嶺,來到一條江邊,坐上一條船,沿著江水向下游漂去,漸漸地,孟歌發(fā)現(xiàn)景色越來越似曾相識,等他們終于停在一個野草萋萋的渡口,她看著眼前蒼郁的群山,蹦了句臟話。
孟由安撫安撫受驚的船夫,好聲好氣地結(jié)清船資,趕緊打發(fā)他離開。
遠處的太陽,一半浸在江水里,點燃半江春水。
孟歌離開渡口,在不遠處的江邊打起水漂,石子在江面上彈彈跳跳,好像無憂無慮的小孩子。
孟由一直站在她身邊,沉默不語。
最后一顆石子沉入江水,孟歌看著江面又回歸波瀾不驚的穩(wěn)泰,她的心情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回復平靜:“由哥,臨潁是吧?我是真沒想到,有生之年竟然能再見這個臭和尚!”
“孟孟,以后他就是我的師父了?!?p> 他們身后那座山,便是襄靈山。
“你棄道修佛的原因,就是臭和尚的那幾句話?”孟歌眼神凌厲地盯著他,這一路上,除了冷嘲就是熱諷,這是第一次她這么認真地面對他:“如果是這樣,我寧愿你是因為不想娶我!”
“孟孟,我沒有辦法再修道了,與修行相關(guān)的一切都令我窒息?!?p> “好好兒的,怎么會變成這樣?明明去年去魚梁前,夫子都說你的形勢可喜,約莫今年便可以結(jié)丹!”孟歌忽然擰起眉,眼睛瞬間變紅:“由哥,我以后不修行了,保證不會再破境了。這樣就不會有人再拿你我進行比較了,沒有人再給你施加壓力了。由哥,你別當和尚,不要離開家好不好?”
“孟孟——”
眼淚撲簌撲簌地落下來,她自顧自哭訴道:“我肯定不會當門主的,門主是傳哥的,我怎么會從他手里搶門主之位呢?而且當門主多無聊??!由哥,你最了解我了,不是嗎?我向你保證,以后絕對不會因為門主之位,讓我們?nèi)置卯a(chǎn)生嫌隙,更不會把你夾在中間。我會好好勸父親的,所以,求求你,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們,好不好?”
孟由不停地給她擦眼淚,卻怎么也擦不干凈。很快,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眼睛臉頰都變得紅彤彤的,他心疼極了。
他抱住她,輕輕拍她的背,像小時候哄她睡覺似的。
為什么他會如此懦弱?不僅保護不了最愛的小妹,還要親手捅她一刀。
“孟孟,答應我,好好修煉,不光要成為孟家,還要成為整個修仙界最強的人!”
“不要嫁給傳哥。你要像母親一樣,嫁給兩心相悅的愛人,只有這樣,你才會真正幸福?!?p> “那你呢?”孟歌就著他的肩膀擦掉鼻涕眼淚,哭喊道。
“由哥我,懦弱又膽小,是個很卑鄙的人。我不想讓父親母親告訴你的,我的道心已經(jīng)枯萎,今生沒有辦法再修道了?!?p> 孟歌停下哭聲,她掙脫孟由,瞪著帶淚的眼睛觀察他。
“我沒有辦法不去在意,自己不是孟氏血脈這個事實。梁家只有個平凡的農(nóng)家,就算我有幸能夠結(jié)丹,破入坐忘境,但我注定在這條路上走不遠。孟孟,這太殘忍了,不管我付出多少努力,都注定會被你和傳哥遠遠甩在身后,成為你們的負累——孟孟,這實在太殘酷……”孟由雙手緊握成拳頭,肩膀緊夾,上身前傾弓成曬干的蝦米。
他嗚嗚地哭出來,聲音壓抑得,像只困獸終于放棄掙扎。
孟歌雙腿發(fā)軟,跌坐在腳下的石頭上,她盯著地面冷笑不已,眼睛卻好像已經(jīng)忘記該如何分泌淚水。
不知過了多久,夜色籠罩天地。
孟歌在石頭上坐著發(fā)呆,孟由站著看江水東去。
直到第二天,太陽躍出江面。
他們誰也沒有說話,就這樣心照不宣地向襄靈山走去。
這次,孟歌看了看和尚廟的名字,原來是叫終靈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