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帳拉開,床上的女子正坐而起,她鬢發(fā)凌亂,臉上的確是多了幾分血色之氣,但不像是五氣回升之意象,倒像是急火攻心的熱氣。
“小姐,你可曾好些了?”侍女端來一杯熱茶問道。
女子點了點頭,她看著李陌晨問:“你想要些什么賞賜?”
“將方才那個女孩的香囊還給她,最好是給我們?nèi)藢ひ粋€清凈的住處?!崩钅俺空f道。
“可以,秀兒,你下去安排吧,就讓他們住后院。”
“是……”侍女答應著,聲音顯然有些底氣不足。
李陌晨跟著侍女離開房間,就要一腳踏出房門的時候,女子卻小聲說了句:“月上柳梢?!?p> 李陌晨心領神會,離開了高小姐的閨房,天色陰沉,仍舊有一場驟雨在醞釀,或許在數(shù)個時辰后便會落下。
只見一身破舊素裙的蘇淼淼抱著糯米走了上來,李陌晨看著她問,“你的香囊找到了沒?”
她愣了下,輕輕點頭。
……
錦鱗城東有一座寺院,名為金光寺。
天并未下雨,但是那身著黑裙女孩手中依舊持著一柄紅紙傘踏上了那足足有八十一級的寺院臺階。
八十一級臺階意味著九九歸真,也意味著輪回。
金光寺的鐘聲鳴響了三聲,聲聲扣人心弦。她踏著古老的臺階,步伐與鐘聲同時邁出,三聲過后,金光寺空留余音,手持紅傘的黑裙女孩走進了寺門,在這寺院的鱗紋廣場上前行。
黑色的長裙,血紅的油傘在這冷冷清清的寺院中勾勒出一道別樣的風景,她像是來無影去的幽魂,步履之下回蕩著詭異之聲。
明明是青天白日,卻因為烏云密布使得天色已經(jīng)逐漸變晚。
黑裙少女的正前往,是一座香堂,里邊沒有人在上香,就連伴誦經(jīng)文的僧侶也不曾見到。
只有一位沒有穿著袈裟,卻是受過了香戒的老者跪坐于蒲團之上,他兩手合掌,面朝青銅古佛,點點香煙順著佛像蜿蜒向上,最后在佛像鼻尖消失殆盡,仿佛是這一尊青銅佛像正在吸食著人間香火。
“方大師?!?p> 少女在門檻外面停了下來,紅色的油傘像是一把劍順著手臂垂落而下,那尚未干涸的傘尖幾乎頂在地面。
老者睜開了雙眸,滿面憂愁。
“大師可否還記得我?”女子一聲輕笑,笑里藏劍。
“東西便在第三根房梁頂上,你自行去取吧?!崩险邿o奈地嘆息一聲,事已至此,他也不需要在說些什么。
她回來了,自然不會只是來看看風景湊湊熱鬧。
女子那如長夜般清澈的瞳孔里閃過一抹星光,她接著踏進了香堂,腳尖輕輕一躍那老者所說的第三根房梁便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眼前。
房梁上平放著一條長直暗紅釣竿。
釣竿并未染塵埃,簡直比那一尊青銅古佛還要干凈,清亮。
她雙腳落地,釣竿已然握在左手。
“古幽蘭,你真的打算毀了錦鱗城嗎?”老者抬頭望著佛頭,像是與佛祖對視,感受著佛門慈悲的目光。
女孩清音說道:“并非毀,而是救。”
“你為誰而救?”老者追問。
古幽蘭低著頭,目光在黑色長裙旁邊那柄暗紅色的釣竿上停留了片刻:“為我娘,為蒼生,為我自己。”
老者起身,站在蒲團上轉(zhuǎn)了過來,望著女孩道:“你又怎知曉蒼生渴望獲救?”
“因為我娘親,是一心向著蒼生?!迸⑵磷×撕粑o出了一個肯定的答案,“否則一年前,她也不會死在長安?!?p> 古幽蘭轉(zhuǎn)身向著香堂門外走出,她撐開了手中血紅色紙傘,推開了這一場雨幕,濛濛細雨落在傘緣上,頃刻化成了霧水四散,她一路走過的地方,留下了煙火氣。
……
“你說你是我?guī)熜郑俊?p> 簡陋的屋子里,蘇淼淼抬著頭眨著小眼睛問道。
李陌晨點頭,“我是你的小師兄?!?p> “可我的師兄在很久之前就已經(jīng)死了呀?!碧K淼淼驚訝道,她接著扭頭望著那背著藥箱的游方郎中,“師父,師兄他當時死了不是嗎?”
老者長嘆息一聲,“我的大徒弟蘇瑾年,在一年前死于水難。小兄弟,多謝你出手搭救我們師徒,但你有沒有想過,自己可能是認錯了人?”
屋外雨聲吵得鬧心,屋內(nèi)更是靜得讓人煩躁。
“可她的確是我的師妹?!崩钅俺空?,“我的小師妹?!?p> 雖然不清楚這究竟是什么原因,可是自己和蘇淼淼在白虎樓生活了一年,他絕對不會認錯。只是為什么他所認識的小師妹變成了一個尚未修行的小女孩,并且還從小就拜了這位游方郎中為師。
大師兄告訴他,人的眼睛是會騙人的。
但是人的靈魂是不會騙人。
他很清楚,這個女孩身上,擁有著蘇淼淼的靈魂。
“你去過長安嗎?”李陌晨望著女孩問道。
“長安?”女孩驚道,面色之上竟然流露出一絲恐懼。
她在害怕長安。
不僅是女孩,就連身旁這位游方郎中也是一樣,那個表情像是見了鬼。
“小兄弟,長……這個地方不能提!”蘇志水壓低著聲音說,“那地方,是鬼城啊……”
“鬼城?”
李陌晨的神色也跟著凝重起來,長安城什么時候變成了鬼城?
長安城的消息已經(jīng)被封鎖了,按理說蘇志水這些普通人是沒有資格知道其中內(nèi)幕,在他們的眼里,長安應該是高貴之人才能去往的圣地,是天子腳下的天堂。
“一年前,長安只在一夜間變成了鬼城,許多長陵衛(wèi)被鬼殺死?!碧K志水臉色和難看,“傳說,就連錦鱗城,也住下了一只惡鬼?!?p> 一年前。
李陌晨掐指一算,卻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什么也算不出來。
一年前不正是他和伊允去往長安的日子嗎?難道說,在他和伊允去往長安之后,長安的消息就被傳了出來?如果是這樣,他這一年來所生活的長安,又是什么地方?
“喵……”
趴在桌子上沉沉入睡的糯米也不知什么時候醒了過來,她輕輕叫了一聲,顯然是否認老者所說的話。
李陌晨某種深如寒潭,他明白在這一年中外界發(fā)生了很多事情,其中關于長安的事,應該就是歷史性的巨變。那么也這樣就很好解釋為什么蘇淼淼的靈魂會出現(xiàn)在錦鱗城。
她其實不是蘇淼淼,但的確是自己的小師妹。
這兩者并不矛盾。
咕嚕咕嚕……
就在眾人沉寂下來的時候,蘇淼淼的肚子里很不合時宜的發(fā)出了聲音。她羞澀的低下了頭,今天只是吃了一塊粗餅,還是很餓。
雖然昨天高家給他們做了一桌子好吃的,但大多都被蘇志水給吃進肚子里。
“走?!崩钅俺坷鹛K淼淼的手說道。
“去……去哪?”蘇淼淼有些驚慌,對于這個陌生的男子,突然稱呼自己為師妹,她一時間無法接受。
但就在他拉住自己的手掌那一刻,一種熟悉的感覺自心底里油然而生,就好像……很熟悉。
“我?guī)闳コ院贸缘??!崩钅俺课⑽⒁恍Γ唵蔚貫樗崂砟桥K亂的頭發(fā),“順便去洗個熱水澡,換一身干凈的衣裳。”
“可是……師父他……”蘇淼淼說著,有些畏懼的回頭看著蘇志水。
“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的小師兄?!崩钅俺坷叱鲩T檻,一手提起那立在旁邊的青色油傘,兩人共稱一把傘步入雨中。
雨聲很大,猶如鼓點的聲音在傘面上敲打,蘇淼淼躲在李陌晨身邊,像是有人為她遮住了半邊天。
“小師兄?”蘇淼淼嘗試著問道,不知為何,她竟然有點喜歡這個稱呼。
“嗯?”
“我想吃醬肘子……”蘇淼淼舔了舔嘴唇說道。
“可以。”
“但是我沒有錢?!?p> “師兄有?!?p> “可我不認識你呀,花你的錢以后還不上怎么辦?”
“那你就從現(xiàn)在開始認識我?!?p> 來間客棧二樓,一碗香噴噴的醬肘子端了上來,蘇淼淼來之前便已經(jīng)用雨水洗干凈了手,眼下也顧不上什么斯文禮節(jié),兩手迫不及待地抓了上去,還沒來得及提起,便燙得叫了一聲彈開。
“不急,沒人跟你搶?!崩钅俺可斐鲋讣獯钤谔K淼淼的手腕上,為她輸送一縷靈氣,手掌上的燙傷很快散去。
“小師兄,你真厲害?!碧K淼淼見狀,驚奇的說道。
李陌晨笑著問:“還有更厲害的你想不想看?”
“想!”蘇淼淼點頭,對于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小師兄,她滿眼里皆是好奇,就像是李陌晨去到白虎樓的第一天,對于大師兄,對于那個長安的種種,都產(chǎn)生了好奇之心。
只見李陌晨并指在這一大塊醬肘子上揮了揮,那騰騰冒出的熱氣瞬間消失殆盡。
蘇淼淼眨了眨眼,小心翼翼摸了摸,不燙手了。
“小師妹,能告訴我你家住在哪里嗎?”李陌晨看著狼吞虎咽的蘇淼淼問。
聽著這個問題,她突然停了下來,兩眼望著樓外的淅瀝秋雨,搖了搖頭,“我……沒有家。”
……
蘇志水獨自一人坐在屋子里,突然間打了個哆嗦。
方桌上趴著一只沉沉入睡的白毛,雖然睡得很沉,卻讓蘇志水不敢靠近。
“這都是我當年造下的孽……”他搖了搖頭,發(fā)出聲聲哀嘆。
十年前,他花了很便宜的銀子買下了一男一女當學徒,他們不過六七歲的年齡,價格低,養(yǎng)大了女的還能賣出去。
可當時就有一位身穿白衣的道士從他身邊經(jīng)過,道士說了什么他已經(jīng)記不清了了,只知道那個道士離開之后,兩個小娃娃卻突然長跪地上,呆呆地望著他,嘴里似乎還發(fā)出些什么聲音,仔細聽聽,竟是說了三個字:“大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