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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土地母親的河

第三十章激流

父親的土地母親的河 楊允勇 4144 2020-07-18 09:20:41

  柳曉楠和四哥從屋頂下來時已是正午,臺風過后的陽光格外炙熱,長時間呆在房頂上能被烤焦。兩個人把衣服頂在頭頂,趟水來到后街。

  后街的公路上也有一尺多深的水,公路人員正在清除倒下的楊樹。商店門前站滿面容焦慮的人們,彼此交談有氣無力的,今年的收成是徹底泡湯了。只有小孩子覺得這場臺風好玩,成群結隊地在大水中奔跑嬉戲。

  柳曉楠穿好衣服來到關得玉家,人家已經吃完午飯,坐在院門口的大樹下乘涼,關小云一人在屋里刷鍋刷碗。他大大咧咧地往高桌前一坐,問關小云還有沒有吃的。

  關小云白了他一眼說:“我以為你坐在屋頂上想成仙,還知道餓呀?”

  柳曉楠說:“我倒是想成仙,可畢竟是凡夫俗子,還得厚著臉皮來找口吃的?!?p>  關小云盛了一碗菜端過來,把一個玉米餅子砸到他手里說:“陰陽怪氣,餓死了活該?!?p>  柳曉楠暗想,這都有對象了,怎么還對自己惡語相加?學校放暑假了,又趕上天災,是不是那個中學老師沒來探望,她把火氣撒到自己身上?隨便吧,能回到從前倒是挺有意思的。

  吃完飯,柳曉楠徑直走進關小云的屋里,伸手拿過一個枕頭,頭朝里躺下。

  關小云跟進來,一笤帚打在他的腿上:“你給我起來,經過誰同意了,你就睡在我炕上?不害臊!”

  柳曉楠閉著眼睛說:“別鬧,哥坐水牢坐了一天一夜,沒睡多少覺。”

  關小云楞了一下,又是一笤帚打下來:“咱倆同歲,少給我裝哥,想裝哥能滾多遠滾多遠,別賴在我家?!?p>  柳曉楠依舊躺著不動:“這是三叔家,不是你家,我來去自由。等你結婚了,有了你自己的家,想請我去,我還得認真考慮考慮?!?p>  “你真是個癩皮狗?!标P小云把笤帚重重地扔到他身上,把縫紉機踩得咔咔亂響。

  臺風過后的第二天,洪水慢慢地消退,大地一片泥濘,農作物橫七豎八。

  柳曉楠清理完家里的泥漿,在灶里生上柴火烘烤火炕??焕锍睗裢L不暢,煙氣倒灌把他嗆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

  洪水雖然沒有上炕,幾天內還是不能搬回來,還得接著受關小云的氣。

  中午時分,柳曉楠回關得玉家吃飯,在公路上看見有人串屯子賣鰱魚,十多斤重,后背上有四個窟窿眼。

  一打聽才知道,上游水庫泄洪,水庫里的魚順流而下,沖到海里讓海水一嗆,暈頭暈腦地浮上水面,順著河道逆流回游。游速緩慢,用四腿耙子照著魚后背一刨就能拖上岸。

  柳曉楠匆忙地吃了午飯,撂下碗筷出去找到了一把四腿鐵耙子,推上自行車就要走。關小云追出來問他去哪兒,他說去撿魚,關小云一聽也跟著去了。

  騎行了一個多小時,來到復州河的入???,只見大河兩岸,站滿了手持各種工具的捕魚人。

  只是沖到海里的淡水魚已經緩過神來,不再往岸邊靠,湍急的河流中央,倒是有幾條大魚的影子時隱時現(xiàn)。

  此時海水正在漲潮,激流交匯風大浪高,沒有人敢下水。

  柳曉楠瞅準了河中央的一個黑脊背,脫了衣服要下水。關小云攔住他,不讓他冒險,這哪是撿魚,分明是逞能。

  旁邊的人也好心勸他,打死犟嘴的灌死會水的,不能要魚不要命。

  柳曉楠掙脫關小云執(zhí)意下水,心說讓你看看,你那個中學老師有沒有這個勇氣。他一手提著鐵耙子,一頭扎進河水里,眼睛緊盯著目標,一邊抗擊著河流的沖擊力,一邊奮力地向前游。

  兩岸發(fā)出一片驚呼,當看到這個年輕人在大浪中揮舞手臂游動自如,一時都安靜下來。

  柳曉楠并不是盲目地冒險,他對自己的水性和體力有足夠的信心,采取的策略也恰當。下水后順著激流斜著向前游,跟隨著浪頭起起伏伏,借著水勢向目標靠近。

  一個大浪涌來,他被抬到浪尖上,恰好看到那條大魚就在浪谷里,拍打著尾巴逆流而上,看樣子已是精疲力竭。

  浪尖浪谷交替轉換,等他和那條大魚處于同一水平面上的一瞬間,他從水中躍出半個身子,舉起鐵耙子,對準那個黑色的脊背狠狠地刨下去。

  一擊而中,大魚拼命掙扎的力度,通過鐵耙子傳遞到手臂上,鐵耙子差點脫手。

  他拖著大魚朝岸邊游,逆流中一只手臂劃水,無奈阻力太大,使了半天勁也沒動地方。他采取下水時的策略,順著激流轉向大海,斜著向岸邊游。

  關小云在岸上跟著柳曉楠奔跑,大聲呼喊著他的名字,歡快的聲調在水面上跳蕩。很多人跟著跑,大喊著給他鼓勁打氣,深深折服于他的水性和勇氣。

  柳曉楠聽到了,自信地朝岸邊揮揮手,最終在離他下水的地方一百多米處靠岸,大口喘息著把大魚拖上岸。

  人們圍上來,有人拍著他的肩膀,有人掂量著那條大鰱魚,眾口一詞地紛紛說,足有三十多斤重。

  關小云站在人群外,她的眼中已沒有那條大魚,一股攝人心魄的力量撞擊著她的心胸,令她著迷,令她隱隱作痛,令她迷惘和困惑。

  她不得不重新面對他,她從來都沒有看清他。

  柳曉楠把那條大鰱魚,綁在自行車的后座上,在眾人羨慕的目光中和關小云往回返,一路上不停地講述著在激流中所承受的巨大沖擊。

  一條大魚并不能引起他多大的興奮,他在充分享受回味搏擊激流的驚險刺激的全過程。

  關小云靜靜地聽,她的眼前一直跳躍著那個在浪尖浪谷中,時隱時現(xiàn)的矯健的身影。

  路過一家商店,關小云停下自行車,讓柳曉楠坐到樹下乘涼歇息,自己進了商店。不一會兒拿著兩瓶汽水和兩個老式面包出來,一人一份。

  喝著汽水就著面包,柳曉楠忽然想到一個在民間廣為流傳的謎語:兩頭尖當中鼓,三兩糧一毛五。形象而具體,謎底就是手中的這種老式面包。

  他問關小云:“來撿魚還帶著糧票?”

  關小云說:“我沒帶糧票,這是議價面包,兩毛錢一個?!?p>  柳曉楠說:“你說找對象能不能議價?”

  關小云瞪著他:“你是不是特別恨我?”

  柳曉楠說:“我恨你干什么?我覺得咱倆還是像以前那樣比較好,像朋友像兄妹,該說說該笑笑,不分里外不分你我,誰都沒有負擔。”

  處過一次對象,等同于自行否決了之前所有的一切,過了河拆了橋,再也回不去了。

  關小云垂下眼睛說:“我跟那個中學老師,是我媽他們學校的主任介紹的,不好不見。只見了幾面,早就跟他拉倒了?!?p>  “那是為什么?”柳曉楠頗為吃驚:“人家有正經職業(yè),有發(fā)展前途,不像我不務正業(yè),高不成低不就的?!?p>  關小云說:“他家窮。兄弟好幾個,父母親身體也不大好,蓋不起新房子,全家人都指望著他一個,嫁給他我就成了老媽子了。你還記得初中時,咱班的那個投井的女同學嗎?我跟你說過,我絕不能讓我和我的孩子受窮。”

  感情真的可以議價?為什么書中描寫的愛情,都是那么的浪漫純真與美好?可以舍棄生命,可以沖破一切阻礙,只為了那一份真摯的情感。

  是書中的人物不食人間煙火,還是現(xiàn)實中的確存在,只不過需要費盡心力地去努力尋找?

  柳曉楠說:“我當然沒有忘記那個女同學。我一直在想,這不僅僅是她一個人的悲劇。我下學干了兩年農活,一直沒有確定自己的生活目標,我不知道未來是個什么樣子,該是個什么樣子。我想離開農村,又不知道該去向哪里。我不去參加農業(yè)廣播學習和應聘民辦教師,最主要的原因,是不想把自己的一生拴在土地上,我對土地沒有一點感情?!?p>  關小云忽然有些泄氣,進商店還了汽水瓶子,一路上都是蔫頭耷腦的。

  一條大魚,分給柳致太一半還能燉下一大鍋。關小云燒火,柳致心親自下廚,放上五花肉和粉條,順著鍋邊貼上一圈玉米面餅子。小火慢燉,香氣很快飄溢出來。

  上午,柳致心心急火燎地往家趕,沿途路段多被沖毀,繞了幾個圈子才在下午時分到家。沿途的景象慘不忍睹,柳子街的災情則更為嚴重,恐怕到了秋后連一半收成都達不到。

  耕種施肥除草,春種夏忙,汗珠子流淌在地壟溝里,一場天災全都打了水漂。靠天吃飯,老天爺并不是每年都發(fā)慈悲,或許本就不該把兒子拴在土地上?

  柳致心回家看了看,兒子把一切都清理好了,頗為滿意地去了關得玉家。關得玉到山上查看災情也是剛回家,兩個人談起這場天災嘆息連連,說著說著又說到孩子身上。

  柳致心說:“我本不打算讓曉楠接班到礦上當工人,這你也知道,太危險。我一直希望他能在農村闖出一條出路,可照現(xiàn)在的情況來看是不大可能的,他好像對農村的一切都十分抵觸。

  “這個熊兒子不知道像誰,兩次大好的機會都放棄了,我也不能再逼他,弄不好真能離家出走。我還有三年退休,讓他接我的班當工人,我接他的班回家種地。”

  關得玉笑道:“那還不是像你?你當年不就是連夜逃出柳子街的?”

  柳致心搖搖頭:“性質不一樣。我們爺倆像是仇人,不能生活在一個屋檐下?!?p>  關得玉收起笑容說:“大哥,我有個想法一直想跟你說說,聽聽你的意見。你說咱哥倆有沒有可能成為親家?”

  柳致心聽罷當即表態(tài):“我和你嫂子早有這個想法,只是沒臉跟你和弟妹張口?!?p>  當柳曉楠和關小云帶著一條大魚回來時,兩家大人已經暗地里為他倆定下了終身。再等三年,柳曉楠到礦上當工人后,就為他倆舉辦婚禮,讓關小云跟隨柳曉楠到礦區(qū)生活。

  兩個人打小就有感情基礎,兩家又知根知底,一個當工人,一個會裁縫手藝,小日子肯定能過紅火。

  最后商定,由關得玉當著兩個孩子的面挑明這件事,柳曉楠再怎么叛逆,也得給他三叔一點面子。

  魚燉好了,兩家人圍著一張桌子吃晚飯。關得玉拿出一瓶白酒,跟柳致心對飲,還給柳曉楠倒了半杯。

  有父親在場,柳曉楠提不起興頭,推辭不喝。他沒有喝過酒,也不想喝。

  關得玉顯得特別高興,一個勁兒地勸柳曉楠:“別看你爸的臉色,這是在三叔家,三叔說了算。拿出大冬天在石碑上練字的勁頭來,拿出在激流中捕魚的勇氣來,男子漢喝點酒還推三阻四的?!?p>  架不住關得玉連哄帶勸,柳曉楠一口一口喝下那半杯白酒。臉紅到脖子根,象只打斗時的大公雞,頭暈腦脹的。

  關小云只在一旁偷偷地樂,小云媽和姜長玲已事先偷偷向她透漏了兩家大人們的打算,焉有不喜出望外之理。

  她暗自觀察柳曉楠的醉態(tài)和只張嘴不說話的木然表情,心里還是藏著隱隱的擔憂。半醉半醒的柳曉楠不再渾身是刺,比平時乖順多了,只是不知道他會不會順從父母的安排。

  關得玉覺得時機差不多了,又給柳曉楠倒了一點酒,開始轉入正題:“曉楠,當著你爸媽的面,你能不能跟三叔說幾句掏心窩的話。”

  柳曉楠晃晃發(fā)脹的腦袋說:“能?!?p>  關得玉放下酒杯,鄭重其事地說:“三叔想把小云嫁給你,你愿不愿意娶她?三叔不是逼你,只想聽聽你的心里話,你放開膽子說?!?p>  柳曉楠愣怔了片刻,思維再遲鈍也看明白了。他一直覺得今晚的氣氛不一般,四個長輩顯得格外親近和興奮,開始以為是因為自己捕到了一條大魚,現(xiàn)在看來完全不是。

  四個長輩一同滿懷期待地看著自己,一定是事先商定好了,絲毫不留回旋的余地。都是自己敬重的長輩,怎么可能讓他們集體傷心?

  更何況是柳暗花明,沒什么不好,寫小說還推崇現(xiàn)實主義哪。

  柳曉楠看了一眼半低著頭、偷偷瞄著自己的關小云,一股柔情一股雄性的力量一同在胸中勃發(fā),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我聽從長輩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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