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言愣了一下,連忙賠笑:“四福晉太過客氣,楚言怎么當?shù)闷???p> 四阿哥搖頭笑道:“我看你們往常書信中倒還談得來,怎么要見面就又客套起來?反正地方和人手都備下了,住與不住都在你。不是親王府,是在西郊的別院,皇阿瑪恩賜劃下的地,就在暢春園邊上。進城不算太遠。與八弟九弟十弟的別院挨著,離三哥五弟的別院也不遠。十四弟的消夏別墅,跑馬約摸一刻鐘就到。你妹妹的莊院離得遠些,坐車得要大半個時辰。你也知道,盛夏,京城里熱得慌,大伙兒都愿意跑城外住著。這時候,娘娘們多半在暢春園。
“你別嫌我啰嗦討嫌。我知道,你心里沒把頭上這‘公主’兩字太當回事,覺得你就是佟楚言,可進了京,就算你不講究,別人可不能不講究。恒親王府還行,十四弟那里就有點屈就。佟府要接公主的駕,少不得一番折騰。你妹妹那里,去去使得,住,我看還是算了,給她添事兒呢。正經(jīng)呢,倒是應(yīng)該住皇阿瑪賞下的額附府。只不過,那地方,悶熱是一定的,就算收拾修整過,到底幾年沒人住,沒人氣,免不了缺個這樣那樣,就算不缺,指不定哪樣不好使,人手也靠不住。你必不會對內(nèi)務(wù)府開口,好容易回來一堂,忍氣吞聲的,算怎么回事兒?要是自己貼補張羅,恐怕還要麻煩佟家和你妹妹,好容易張羅齊全,沒兩天,又該走了,白折騰一番!照我看,若只住個半月一月,倒不如省了這番麻煩,直接回了內(nèi)務(wù)府。
“你四嫂給你派的丫頭,你也認得。還記得你當初收留的那兄妹倆么?就是那個小嵐。這幾年跟在你四嫂身邊,乖巧穩(wěn)重,很得你四嫂喜歡,也沒讓改名,已經(jīng)是管事的大丫頭,福晉的膀臂。你四嫂說小嵐是個知恩重情的,服侍你必然比別人上心,弄不清你幾時回京,就命她帶了四個丫頭去那院里候著?!?p> 楚言心下略微合計,知道住雍親王別院是最佳選擇,既方便也不惹嫌疑,大方笑道:“四爺四福晉這般盛情周到,楚言卻之不恭。只有一句丑話要說在前面。我那丫頭比小子還淘氣,上房揭瓦燒掉兩間房,我還賠得起,帶壞了小阿哥,四爺可別罵我。”
四阿哥點點頭,又搖搖頭,也笑:“有你這句丑話,我也不敢讓你賠了。你放心,我那丫頭出閣幾年了,猛然來這么個粉雕玉琢的女娃娃,福晉她們歡喜還來不及,哪舍得為難?小子們么,若是這么一陣子就給帶壞了,可見本性如此,怪不得別人?!?p> 楚言連忙賠笑:“四爺大氣!倒是我以婦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慚愧!那個,小峰,還在四爺府里么?”
“在。不但在——”四阿哥笑得有些詭秘:“這趟還跟著來了。那日去迎你們,帶了他去,你竟沒認出來,白白傷了那孩子的心!”
楚言張了張嘴,訥訥道:“當初只是個孩子,如今是個大小伙了,我要是認得出來,可是火眼金睛呢?!?p> 四阿哥對阿格策望日朗笑道:“難得看她這個樣,倒也有趣?!?p> 楚言點點頭,嘆道:“原來,四爺早安排下,等著看我出丑。”
“不敢?!彼陌⒏缛塘诵Γ槐菊?jīng)地說道:“當初看他識字,本想叫他做些文書,歷練歷練,長大些升個管事。那孩子卻想練武,悄悄磨著幾個侍衛(wèi)教他,看他資質(zhì)還行,索性正經(jīng)讓他拜了個師父。他倒也爭氣,這幾年大大小小辦了幾件差事,沒出一絲錯,本分謹慎,懂得克己讓人,前年升了小頭目,帶幾個人。我還要謝你,送給我一個人才?!?p> 楚言心里突地一跳,只盼不是做血滴子才好,臉上陪著笑:“哪里,是四爺有識人之明,又會□□人。也是小峰與四爺有些緣分?!?p> “小峰這名字,叫半大小子還罷了,如今還這么叫,可不泄氣?早幾年,我給他改了個字,叫做峻峰。”
楚言略微一想,笑道:“這名字起的好,剛氣!只不過,兩座山,也忒重了些?!?p> 四阿哥眼中一片歡喜:“果然你是個靈透人,明白我的意思。那孩子的命是你揀回來的,你不喜歡這個字,改一個也使得。”
“四爺好心賜名,是他的榮幸。他的名字,四爺使的最多。這么多年用得好好的,我添什么亂呢?”
四阿哥笑笑:“我在這里,不過陪陪皇阿瑪,見幾個人,沒什么事。你好幾年才回一趟京城,事情想必少不了,得有一兩個得力的跑腿才好。不如讓峻峰跟了你去,那孩子和他妹妹一樣,一直念著你的恩情,私下里也可敘敘舊。府里京里,他都熟,也能干,你也信得過?!?p> 轉(zhuǎn)而對阿格策望日朗笑道:“額附手下那些人必是忠心耿耿的,只不過,在京城人生地不熟,幫不了她什么?!?p> 阿格策望日朗看了楚言一眼,欠了欠身:“四阿哥想得很周到,多謝!”
楚言正為這個煩惱,聽他這般安排,大為感激:“有勞四爺費心,真是過意不去!”
四阿哥盯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嫁了人,果然不一樣,知道跟我客氣了!”
楚言垂首微笑。
四阿哥喝干碗中茶,站起身:“我明兒一早要陪皇阿瑪去見幾個人,不能來送你。有什么事兒,告訴峻峰,要找什么人要走什么路子,他知道?!?p> 楚言又道了聲謝,同阿格策望日朗送四阿哥出門,一直目送他走遠,這才轉(zhuǎn)身,卻見阿格策望日朗正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自己,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身上,又往臉上摸去:“怎么了?有什么不妥?”
阿格策望日朗咧嘴一笑:“沒什么,就想好好看著你?!备M屋里,突然一把抱住她,纏纏綿綿地吻了下來:“我運氣好?!?p> 王峻峰把手下幾個人交給黃敬勇調(diào)度,自己先進來見過公主。
圖雅在院中指揮著行宮的太監(jiān)蘇拉搬箱子。聽說有一個多月見不到面,怡安突然粘起父親,纏著講故事。
峻峰行過禮站起身,比她高了一頭多,結(jié)實健壯,中規(guī)中矩。想起初遇時那個骨瘦如柴倔強而又善良的男孩,楚言感慨良多,問了幾句他兄妹這些年的情況,如今的生活,很快被峻峰一口一個“奴才”一口一個“公主”弄得無話可說。她不說話,峻峰也不開口,只默默垂手而立。
阿格策望日朗察覺到這沉默的壓抑,幾次看了過來。
終于,楚言勉強笑道:“這里沒有外人,我說幾句實心話吧。你在雍親王府里呆了這些年,能得四爺看重,必是個明白人。我這個公主是怎么回事,你不會不清楚。我當初怎么看待你和小嵐,如今也是一樣。在這個圈兒里,身分高低,皇家體面,誰也不能不當回事兒,可這一路往京城去,少不得朝夕相處,簡便一點,大家舒坦才好。我聽說你出息了,很替你高興??梢娏四氵@個樣,我很難過。當初的小峰可算是被我斷送了。倘若小嵐也是這個樣,我還得求四福晉給我換個丫頭?!?p> 峻峰一震,飛快地抬起頭,眼中淚光閃動,張了張嘴,沒說什么就又垂下頭,悶聲道:“這些年,小峰一日不曾忘記那段日子,在小峰心中小巖姐姐從未變過,小峰的心意也還是當初在清晏園說過的那樣。小嵐么,公主見了面就知道了,是個長不大的孩子。”
楚言鼻子一酸,滴下淚來:“難為你了?!?p> “為著公主的緣故,王爺對小峰小嵐格外照拂。王爺方端剛強,律下甚嚴。小峰既受王爺栽培之恩,又得王爺器重信賴,格外不能行差踏錯,這些年,總算沒給公主丟臉?!?p> 楚言嘆息著,當初,真不該帶他們進京!
怡安不明所以,見母親掉淚,連忙跑過來,攀著她的胳膊爬上來,替她抹眼淚:“媽媽不哭,怡安也舍不得爸爸,我們帶爸爸一起去吧。”
楚言愣了一下,想起峻峰還在屋里,就有些不好意思,推了推女兒:“哪兒是哪兒呀!別搗亂,讓媽媽跟——”有心讓怡安稱他做舅舅,又怕小孩子分不清私下公開的場合,給他惹禍,一時呆住。
阿格策望日朗笑著踱過來:“怡安,叫叔叔。這是要陪著你和媽媽去BJ的峻峰叔叔。峻峰叔叔是好人,媽媽很喜歡他。怡安要聽叔叔的話?!?p> 楚言抬起頭,抽了抽鼻子,對他感激地一笑,又落下幾滴淚。
阿格策望日朗哈哈一笑:“好了,好了,你這個樣子出去,誰都知道了,你舍不得我。”
氣氛一松。峻峰看看又羞又惱紅了臉的楚言,笑得放肆眼神溫和的額附,還有對他喚了一聲“叔叔”跟著父親嘻嘻笑起來的怡安,只覺得心中吊了幾年的一塊石頭慢慢落了地,無聲地笑了起來。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路旁山坡上,連呼帶喝地沖下一小隊人馬。
楚言有些腿軟,青天白日的,馬上就到京城地界了,居然有人打劫!
峻峰手打涼棚,瞇起眼看了看,笑道:“是十四爺?!?p> 楚言喘過一口大氣,十四阿哥已經(jīng)跑進眼簾,笑得滿臉紅光:“啊哈,楚言,可把你等到了!”
楚言心中一軟,眼中有些發(fā)潮,抿嘴一笑:“啊哈,十四爺,你老真是一點兒沒變!”
“寒磣我!”十四阿哥也不在意,打馬靠過來,歪著頭看爬在母親身邊正歪著頭,忽閃著大眼睛看著他的小丫頭:“你就是怡安?!?p> 探過身,雙手一抬,把怡安舉到眼前,與自己平視:“我是你舅舅??旖芯司?!舅舅有好東西給你?!?p> 楚言也忙說:“怡安,這是十四舅舅。”
十四阿哥憤然切了她一聲,回頭盯著怡安:“不是這舅舅那舅舅,就是舅舅。聽好了?來,叫,舅舅?!?p> 怡安眨巴眨巴眼睛,綻出個如花笑靨:“舅舅。”
“噯。乖!”十四阿哥在小臉蛋上吧嗒親了一口,把小姑娘放在身前,從懷里把鼓鼓囊囊在動的小東西掏了出來。
楚言一陣眩暈:“十四爺,這——”
十四阿哥白了她一眼:“連兔子也認不得么?”
一溜兒五只,最小的只有怡安手掌般大,毛倒是長齊了,只怕還在吃奶。怡安摸摸這個,抱抱那個,十分歡喜。
十四阿哥盯著她看,越看越喜歡:“楚言,你這閨女長大了,定是傾國傾城?!?p> 楚言沒好氣:“多謝十四爺抬舉,小小年紀就送頂紅顏禍水的高帽?!?p> 十四阿哥訕訕地笑笑,涎著臉:“楚言,你這閨女和我投緣,送給我作干女兒吧?!?p> “十四爺有四位千金,還不夠?不夠,讓福晉們接著生啊?!?p> “那幾個丫頭,平日看著還過得去,可跟怡安一比,不是呆頭呆腦,就是粗眉笨眼。要不,四個換一個?我叫家里四個丫頭都認你做干娘?”
“象個當?shù)臉觾?,成不?哪兒學來什么干的濕的,傳到皇上娘娘耳朵里,仔細受罰,丟人現(xiàn)眼!”
“不過同你打個商量。不答應(yīng)就算了,何苦嚇唬我?”十四阿哥嘆著氣,把怡安連著那一窩兔子放回車上,下令趕路,自己催馬走在邊上,同楚言說話。
峻峰知趣地落到后面,與他們拉開一段距離。
見怡安和圖雅逗著那窩小兔子玩得高興,楚言嘆道:“哪兒弄來這么小的兔子,恐怕養(yǎng)不活呢?!?p> “山上抓的。我一早出來,到這里候著你,左等不來,右等不來,算算行程,還有一陣子,就到山上打了會子獵。母兔子被我一箭射死,回頭才看見這一窩小兔。沒了娘,左右是活不成了,不如抓回來給怡安玩兒兩天。小孩子心性,過兩天就丟開了。要不然,我再給她抓就是?!?p> 面對這位十四阿哥,深呼吸還是必要的。楚言換個話題:“十四爺?shù)攘撕镁???p> “還好。山上能看得挺遠,早先過了兩撥人,趕著好幾輛大車,我以為是你,興沖沖地跑下來,卻不是,掃興!”
可憐那兩撥人,估計嚇得不輕!楚言不忍責備,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留起小胡子,模樣老成多了,怎么還是這么咋咋呼呼的?這個樣,皇上怎么放心把要緊差事交給你?”
十四阿哥翻了她一眼,問道:“你要我在你面前,也裝模作樣?”
“呃,用不著。”
“那不就結(jié)了?”安靜了一會兒,十四阿哥似被勾起什么心事,嘆了兩口氣:“沒變的是你。還是同你說話松快。”
十四阿哥問起入京后的住處。楚言便說:“四福晉盛情,早早預(yù)備下了,才讓四爺告訴我,不好推辭。四阿哥府里的弘歷弘晝和怡安同年,若能玩到一塊兒,倒也能省點心。”
十四阿哥想了想,點點頭:“四嫂是最體貼溫厚不過的,有她為你張羅,沒什么可不放心。四哥不在,也沒人會拘著你。我左右無事,多跑幾趟就是了。卻有一條,得讓我替你接風洗塵?!?p> 楚言笑道:“客隨主便。就是十四爺不開口,我也要到府上叨擾兩頓,瞧瞧訛了我那么些好東西,可做出了什么好菜式?!?p> “你這話若是傳進十四福晉耳朵里,可是逼她裝病呢?!笔陌⒏绾眯Φ溃骸耙宦犝f你要回來,她就滿處打聽你愛吃什么不吃什么,偏你這張刁嘴名聲在外,愁得她嘮叨了幾回說家里的廚子沒有拿得出手的菜式。”
“哎呀,這可怎么說?我沒臉上門了。”
“你敢不來試試!她就愛瞎操心,心里存不住屁大點事兒。你呢,偏愛矯情。回頭,由著你兩個對坐著沒臉。我說了,怎么招待楚言,我說了算,不用她管,大不了找九哥從人間煙火借兩個廚子?!?p> “人間煙火還開著?還沒垮臺?”
“什么話!你自個兒開起來的生意,倒指望它垮?告訴你,生意好著呢,京城里的飯館酒樓,人間煙火自認老二,沒人敢稱老大?!?p> “雖是我挑頭開起來的,早不是我的生意了?!?p> 見她神色有些不善,十四阿哥小心翼翼地問道:“九哥又惹著你了?莫不是為著你妹子?我也覺著這三年多,九哥和小九嫂不對勁兒。各干各的,九哥不再去那別院,小九嫂自個兒在城外置了產(chǎn)業(yè),大半時候都在那邊住著。八哥也是一頭霧水,有心居中勸和,兩邊都是顧左右而言他,使不上勁兒。你可知是怎么回事?”
她知道底細,卻不能告訴他,冷哼道:“十四爺會不知道你那九哥是什么德行?還能是怎么回事?九爺有錢有勢,什么樣的女人弄不到手?寒水當初就是上了他的當,這些年,新鮮勁兒過去,寒水年長色衰,好在還存了幾個梯己錢,不用看他臉色過活?!?p> 十四阿哥想說事情看著不象那么回事,卻知她對九哥成見甚深,早年還同九哥合伙做著生意呢,為著寒水,就沒少給九哥難堪,好容易見面,犯不著為九哥的事兒惹她不快。連忙換過一個話題,說起暢春園附近康熙賜給幾個年長阿哥的園子,每家怎么收拾的,有什么特色好處。
“你說,皇上給四爺?shù)膱@子題了個匾額,叫做圓明園?”
“都是你走了以后的事兒了。四哥那個園子,原來叫做鏤月開云,就著原有的水澤,挖了個湖,景致不錯。你看了就知道了。”
那一片地方,她并不陌生?。「:iL堤,藁草叢中散落的殘破石雕,夕照下滄桑沉重。深藏在記憶深處,已然模糊的畫面和人物被翻了上來,遙遠得象前生前世,縹緲得如來生來世。
小兔子餓了,含住怡安小小的手指頭,輕輕啃咬。怡安癢癢得直笑:“媽媽,拿什么喂兔子啊?”
楚言飄遠的思緒被拉了回來,微笑答道:“問你舅舅。”哪個是夢,哪個是真,都無關(guān)緊要,擁得住抓得著的唯有眼前。
十四阿哥哪里就真養(yǎng)過這種東西,硬著頭皮說道:“弄點胡蘿卜,菜葉子。再不行,舅舅讓人找點牛乳羊奶來。哎,楚言,你這丫頭喚你什么?聽著古怪?!?p> “媽媽?!背晕⑽⒁恍ΓX海中浮起一張親切的笑臉,面目不是很清楚,美麗而慈愛:“我在夢中見到我母親,便是這么喚她?!?p> 十四阿哥微微一呆,暗暗嘆息一聲,不再多問,胡亂又找了個話題。
四阿哥別院的總管受福晉派遣帶了幾個人迎出十幾里地。一塊兒的還有五阿哥那邊來的兩個管事,傳五阿哥話說,今日京城里有些事務(wù),無法分身相迎,讓楚言先安頓下來,明日他過四阿哥這邊來。
楚言忙道:“不敢勞頓五哥,離得不遠,還是我過去吧。”
十四阿哥笑道:“哪來這么多客套。你們兩個,回去傳我的話,請五哥好歹讓弟弟我這一回,讓我為楚言接風。誰讓我偏了她那么多好東西呢?五哥也別麻煩,也別讓楚言各家跑,都上我那兒,一塊兒都見著了,大伙兒也借機聚聚,熱鬧熱鬧?!?p> 到了別院,剛進大門,四福晉帶著一大家子女人孩子已經(jīng)迎了出來,見過的沒見過的,少不得一一見禮。
弘歷弘晝本來老實跟在各自母親身邊,瞧見那一窩小兔起了好奇心,湊上前摸摸碰碰。怡安不認生,自己抱不下五只兔子,索性分了三只給他們,問他們有沒有東西給兔子吃。四福晉見狀,就叫弘時帶了弟弟妹妹到一邊玩,命幾個妥當?shù)难绢^嬤嬤看著,吩咐只要不吵不鬧不生事,要什么都順著他們。
十四阿哥又同四福晉說起要給楚言接風。
四福晉笑道:“十四弟一番心意,我哪能攔著?只是,今兒是不成的,趕了這老遠的路,大人孩子都乏了,還是早些安置的好。按理,明兒要先進園子里給娘娘們請安,會不會留飯,可是沒準兒?!?p> 十四阿哥想了想:“明兒我也要進園子給額娘請安呢。一早進園子,留頓中飯也就是了。晚飯在我那兒吧,我前幾天就讓人著手預(yù)備了,東西都是現(xiàn)成,回去派人各處打個招呼,請哥哥嫂嫂們下午差不多就往我那兒去。幾位四嫂也請過來?!?p> 四福晉搖搖頭,笑道:“楚言妹妹在我們這兒住著呢,哪天不能見?幾時不能說話?明兒就不過去搶人了。莊子上出了點事兒,正要叫管事的進來問話,也不知明兒幾時能弄完。十四弟別等我們?!?p> 十四阿哥深知,四阿哥不在,四福晉除了去給德妃請安,其他日子只管誦經(jīng)禮佛,約束家人,管教孩子,除非必要應(yīng)酬,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管在別院還是親王府,那個大門,開著和關(guān)著也差不多。那番邀請也不過是個過場,并不指望她真去。
四福晉卻又笑道:“十四弟別嫌我多嘴。楚言妹妹從西域到京城,千里跋涉,也沒能在行宮好好休養(yǎng)將息一番,沒多久又要啟程回西域,這番辛苦,我想也想不出來。兄弟們原本情深意厚,這些年沒見,必是想好好聚聚,還望多體諒她們母女,別光顧著盡興,把妹妹和外甥女累出病來?!?p> 十四阿哥忙道:“四嫂說的是。我記下了?!?p> 小嵐見了楚言歡喜不甚,眼淚汪汪,自知身份,見過禮,轉(zhuǎn)身就去招呼圖雅,詢問如何歸置行李,調(diào)度指派手下丫頭,果然一派王府大丫頭風范。
四福晉是個過日子的實誠人。等十四阿哥走了,打發(fā)了各府過來傳話問好的管事,淡笑著掃過一圈:“公主也不是住個一兩天就要走,明兒一早還得進園子給娘娘們請安,妹妹們且把肚子里的話再存上一存,等公主精神好了,慢慢說來不遲。”
丈夫出門,年氏悶了多日,神交已久,終于見到真人,十分親切,只覺得有說不完的話。李氏那幾位一來受了楚言不少好處,二來知道這位公主在皇上太后心里頗有分量,王爺更是看重,紛紛搶著獻殷勤。被四福晉輕輕這么一說,忙都應(yīng)是,安靜下來,帶了三位小阿哥,告辭退下。
四福晉一邊陪著楚言往那院子走,一邊笑道:“我越俎代庖,妹妹可別多心?!?p> 楚言賠笑:“嫂子這話見外。嫂子豈會不知道,我原就是個懶人,最怕人多?!?p> 四福晉點點頭,笑道:“我知你素不在意那些虛禮,喜歡舒坦。他們倒都是真心實意盼著你回來,只是怕你抹不開臉,強撐。王爺說,他反正是出了名的面冷心狠,倒不如讓我們替你扮了這黑臉,讓你省點精神辦正事。”
楚言連忙道謝,又笑道:“這就是有哥哥嫂子疼的好處了。說起來還是四爺最有福氣,不過動動心思,嫂子萬事替他打理妥帖,回家來只管翹腳喝茶。”
望了她一眼,四福晉搖頭嘆道:“男人的天地,女人摸得著的不過一個小角。我也幫不了他什么。”
楚言誠心誠意地說道:“妻賢夫禍少,家和萬事興。能娶到嫂子這么位福晉,可是四爺這輩子最大的福氣?!?p> 他若能這么想,哪怕只是偶爾,她再怎么著,都值了!四福晉心神微微一閃,拉起楚言的手,仔細上下打量一番,抿嘴笑道:“瞧這張嘴!也沒什么花言巧語,可就直滲進人心里,讓人舒服。怨不得太后這些年,看誰都不入眼。”
到了那院里,略略指點一番各處,囑咐小嵐和幾個丫頭兩句,起身笑道:“我也不鬧你了。不敢請妹妹當做在自家一般,就當是住客棧吧,早早給了那么多金銀珠寶稀罕物,斷斷沒有與店家客氣的道理?!?p> 楚言連忙賠笑:“既這么說,我送送老板娘,請老板娘慢走?!?p> 四福晉一愣,撲哧笑了出來,道了聲:“留步?!狈鲋绢^去了。
眼下四福晉身邊得用的四個大丫頭,除了小嵐,還有一個紫衣,是她陪嫁丫頭的女兒,回頭來伺候她,自與別個不同。紫衣一邊扶著福晉慢慢往前走,一邊輕聲笑道:“公主一回來,不但我們府里,半個京城怕不都熱鬧起來?奴婢跟了福晉這些年,還是頭一回聽福晉說笑話呢?!?p> 四福晉微笑著,沒有應(yīng)聲。要不是這么個人,怎會讓那么些人尖尖幾年不變地念著想著?她在的那些時候,原是他們最好的日子。想想這些年的光景,下意識里,怕是都指望著她回來一趟,能改變點什么吧。丈夫的心思,他那些兄弟的心思,她的命運,糾纏著,她只有干坐一邊看著的份兒。就像額娘對她的那份憐惜,她也是真心愛惜這個女子。只可嘆,世人眼里的幸運,于她只怕是禍多過是福呢。
小嵐和圖雅年歲差不多,這么一會兒工夫,已經(jīng)熟了起來,有說有笑。知楚言好潔,預(yù)備好了洗澡水,還撒了許多玫瑰花瓣。
怡安再三不情愿地把兔子交給小嵐,被母親和圖雅拉著洗了個澡。等楚言自己沐浴更衣完畢,怡安已經(jīng)睡著。
乏勁上來,楚言有些頭疼地說:“該晚飯了,這會兒睡這么一覺,夜里怕是不好睡?!?p> 圖雅笑道:“睡前吃過點心,肚子不餓,但愿這一晚上就這么睡過去。晚上我來陪怡安,王妃好好睡一覺。我明天還可以睡懶覺?!?p> 小嵐進來上茶,問楚言晚飯想用些什么,聽見這話,笑道:“是啊,公主可得好好歇歇,明兒一天可長。我過來幫圖雅照料小格格吧。我有時也幫著照看四阿哥五阿哥?!?p> 楚言初時還不覺得,一放松下來,就懶得動了:“那,我就把這個麻煩交給你們了。福晉們平日是各吃各的么?”
“王爺福晉們平日大都是各吃各的,小阿哥們有時一塊兒在福晉那兒,有時跟著各自額娘?!?p> 楚言點點頭:“這樣倒也自在。隨便讓他們弄點清淡可口的就是。”
小嵐出去吩咐手下的丫頭。一個小丫頭進來請圖雅去洗浴。
楚言慢慢端起杯子,還沒入口,聞著那股清香就知道是明前龍井,原本有些遲鈍的頭腦更加恍惚起來。
小嵐回來,就見她捧著杯茶出神,不敢打擾,輕手輕腳地打開梳妝盒,柔聲問:“我?guī)凸魇崾犷^吧,梳開容易干些?!?p> “嗯。”楚言回過神,淺淺地啜一口清茶,低聲問:“小嵐,你的日子快活么?”
小嵐點點頭,想到她看不見,含笑說道:“挺好的。王爺和福晉對我很好,對哥哥也很好。只可惜公主不在,如今,公主回來,就更好了?!?p> 楚言有些好笑:“什么都好?就沒有一點不好?沒一點委屈?”
小嵐想了想:“有時,被紫衣綠蘿還有嬤嬤她們教訓,也會委屈。轉(zhuǎn)念一想,流浪那會兒,誰都能欺負我們,哪有現(xiàn)在好?”
“你入府以來,一直在福晉身邊么?”
“一直在福晉那院。開頭就是洗掃。有一回,嬤嬤教訓我,我頂了兩句,嬤嬤氣得邊打邊罵,不想竟被王爺撞見。王爺喝止嬤嬤,不知對福晉說了什么。福晉把我叫去,說我認得幾個字,讓我照看三阿哥做功課。后來,福晉身邊大丫頭出嫁,又讓我補了缺?!?p> 楚言發(fā)了會兒呆,慢慢地問道:“你十六了吧?也不小了,總不能一輩子這樣,可有什么打算?有沒有喜歡的人?趁我在這兒,有什么也好幫你們開口?!?p> 楚言看不見的身后,小嵐臉頰飛紅,眼角浮起一抹輕愁,幽幽道:“這樣也挺好的。王爺福晉的大恩,我們一輩子也報不完。”
“這話是你哥哥說的吧?不通情理。要報恩,也要過自己的日子,有點打算,難道就成忘恩負義了?”
小嵐猶豫著,遲疑了片刻:“我也不知道,哥哥覺得怎樣好,就怎樣吧?!边@些年“小巖姐姐”在他們兄妹心中仍是極親近的,可“靖安公主”到底有些不同。聽見外面有人輕喚,定了定神,告了個罪,走了出去。
小嵐做主安排的晚飯是荷葉梗米粥,幾樣清爽的南方菜,甚合楚言心意。怡安打了個盹,轉(zhuǎn)醒過來,挑著喜歡的吃了一點。
晚飯后,小嵐主動陪著怡安玩。怡安不接受那個新稱呼:“不要格格。怡安不是哥哥,是妹妹。”
楚言笑道:“是這話。小嵐,你叫她怡安就好。圖雅平日也是這么喚她?!?p> “小嵐明白公主的心意,可是,被人聽見——”
“不妨。別的丫頭這么叫興許失禮,你卻不妨。王爺福晉不會怪罪,就算怪,也只能怪怡安,是她不喜歡被叫做格格。她父親還讓她叫你哥哥叔叔,她叫你姑姑也是應(yīng)該?!?p> 說了一陣子話,消了消食,也就睡下。大概真是累了,睡得很沉,一夜無夢。
次日一早,由四福晉陪著去暢春園,見過德妃宜妃兩位。靜太妃已薨,榮妃惠妃都在宮里,沒能見到。
德妃宜妃大概也是寂寞的,拉著說了許多話,留下吃了頓午飯。
楚言和四福晉回到圓明園,一邊聊天,一邊看著怡安和弘歷弘晝玩。十四阿哥等得不耐煩,派人來請。
怡安玩得高興,不肯走,倒是弘歷弘晝聽說怡安要去十四叔家做客,有些羨慕。
楚言對四福晉笑道:“不如讓小阿哥們跟著我去?十四爺?shù)膸孜话⒏绺窀穸即罅藥讱q,未必能同怡安玩到一塊兒。小子好動,也該讓他們出去放放風。”
四福晉想了想:“既這么著,去看看弘時功課做完沒有,若是做完了,跟著一塊兒去吧,幫著管管弟弟妹妹。每人帶一個嬤嬤一個丫頭去。你兩個,好好聽話,不許淘氣,別給十四叔添亂?!?p> 弘歷弘晝,還有弘時,被悶得久了,聽說能夠出門,都是歡天喜地,乖乖回去換了衣服,跟著嬤嬤上車。
楚言拖著一大三小的四條尾巴走進十四阿哥別墅的大門,就覺得一道溫潤的視線落到身上,抬頭望見那人,暖暖一笑。
還沒來得及說什么,里面登登登地沖出來幾個人。
十四阿哥走在前面,張口就是抱怨:“怎么才來?非要再三派人去請。”
五阿哥笑著勸道:“楚言到得不晚,是我們來得早了些。帶三個這么大孩子出門,不容易?!?p> 十阿哥連連點頭:“是啊,是啊。我們沒事兒,來得早些,楚言有事,到得晚些。還不是都來了?”
不等楚言一個個問候,十四阿哥嚷著:“到后面園子里,再慢慢說話。人都在那兒呢。堵在大門口,多難看!”一把抱起怡安,叫弘時帶著弟弟們跟著,領(lǐng)先往后園去了。
十阿哥連連稱是,和五阿哥一左一右夾著楚言往里走,一邊連珠炮似地問這問那。
楚言含著微笑,耐心回答他,間隙間問候著五阿哥一家。
八阿哥落在后面,嘴角噙著笑,默默地望著那依然苗條的身影,心中踏實而安慰:“她回來了。她看著很好?!?p> 來了五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二阿哥。十四阿哥別墅這個園子不小,可因為阿哥福晉們也來了不少,加上跑跑跳跳追逐玩耍的孩子,有些擁擠地熱鬧著。
女人們,見過沒見過,好歹都帶給編號,按撥兒坐著,總能分個大概。小孩子們蹦蹦跳跳,年紀和名字又經(jīng)常差不太多,一個個上前拜見姑姑。一圈下來,記住臉的沒記住名兒,記住名兒的沒記住臉,更多的啥也沒記住。楚言臉上笑著,不住地夸這個長得好,那個聰明,再那個乖巧懂事,心里暗暗嘀咕著:人口就是這么樣增長起來的。好在她和這些孩子沒什么交道要打,也不知怡安能記住幾個。
忍不住用眼神四下搜尋女兒的所在,不意望進隔著一段距離樹下那雙了然含笑的眼睛。
他遠遠站著,望著眾星捧月般被包圍著的她,看著她巧笑盼兮,耐心周旋,不知都說了些什么,哄得周圍的人一個個心花怒放,笑聲不絕,心里就是知道,這些小阿哥小格格,她怕是一個也沒記住。她一向不大會記人,尤其不善記名字稱號,不過,她自有一番打混的功夫,輕易不會叫人看破。見她抬眼暗中張望,知她掛心愛女,從他的角度微微一掃,已然發(fā)現(xiàn)那個小小的身影,悄悄努了努嘴,不動聲色地往那個方向走了幾步。
楚言依他指點看去,果然見到假山后依稀可見的粉紫色小衣裳,有小嵐和弘時陪在她身旁,放下心,抱謝地一笑,繼續(xù)扮演她的省親角色。
弘時本來蹲在地上陪怡安看螞蟻搬東西,看見他,連忙站起來:“八叔?!?p> 小嵐也連忙行禮問安:“見過八爺?!?p> 他對這個丫頭有些印象:“你就是當初淮安那個小姑娘吧?聽說做了四福晉的大丫頭,幫著福晉管教幾位小阿哥??墒呛霑r太淘氣,不好好念書,福晉命你專門看著他?”
沒想到八貝勒還記得她,小嵐又驚又喜,竟沒聽清他后面的話。
弘時抗議道:“八叔也太看不起我了。小嵐和姑姑有些淵源,福晉特點讓她過去服侍姑姑一段日子。我這么大人了,哪還淘氣?前些日子,夫子還對福晉夸我呢。今兒,福晉特地讓我來,幫著姑姑照看怡安。對了,怡安,這是我八叔,你該叫——”
“怡安拜見八叔,八叔吉祥!”怡安笑嘻嘻地接了下去,學著小嵐的樣子福了一下,眼睛骨骨轉(zhuǎn)了轉(zhuǎn):“我不磕頭了。地上都是泥,把新衣服弄臟,圖雅會罵我?!彼齽偛趴牧硕嗌賯€頭???十個指頭都數(shù)不過來。額頭都磕疼了。
看見那肖似的清秀眉眼,那一個模子里出來的靈動頑皮,他的心微微一揪,勉強抑制住顫抖,蹲下身,伸手替她抹去腮邊一道泥印:“好,好。你喜歡就好。”
弘時覺得有義務(wù)糾正她的錯誤:“不對。怡安,這是我的八叔,是你的八——”
八阿哥已經(jīng)定下心神,淡淡笑道:“不妨事。她年紀小,一下子要認得這么多人,已是為難。讓她跟著你叫,也是一樣,草原上原沒這么多講究?!?p> 弘時心中一動,想起一樣,彎下腰問:“怡安,你叫我什么呢?”
怡安歪著頭眨巴著眼睛:“你不是叫做弘時嗎?”
八阿哥失笑:“弘時大了你那么些歲,好歹也得叫聲哥哥吧?!?p> 小嵐笑道:“稱呼這事兒上,怕是沒法讓她明白了。我聽公主身邊的圖雅說,那邊平輩之間多是以名字相稱。她除非求她哥哥做事要東西,從來不叫哥哥?!?p> 弘時撓撓頭:“若是這么著,不叫哥哥也罷了。”
八阿哥搖頭笑笑,沒說什么。小嵐抿著嘴偷笑。
怡安拉拉八阿哥的衣擺,甜甜地笑著:“八叔,我要那個。”她聽不懂那么多話,可看得出來,這位八叔會對她很好。
“蜻蜓么?八叔試試,抓不抓得著。”
“怡安要抓?!?p> “好,怡安自己抓?!彼χ?,抱起小丫頭,讓她伸手去夠葉子上停著的蜻蜓。
蜻蜓飛飛停停,他慢慢跟著挪步子,看著她小心探出手,懊惱又開心地笑,把目標擴大到兩只蝴蝶,最后拿了弘時捉住的一只知了玩起來。
見她的眼睛還跟著蜻蜓打轉(zhuǎn),弘時安慰說:“你要喜歡蜻蜓,過幾天,我?guī)愕酵忸^去。我們園子往北,一片水渚,長著好些蘆葦,有好些蜻蜓。叫人弄些樹脂,一沾一個準兒。”
“胡鬧!”八阿哥輕斥:“那地方也是你們隨便去的?落水了,弄傷了,被毒蟲咬了,可怎么是好?這話要被你阿瑪聽見,打一頓還是輕的,罰你半年別出門?!?p> 弘時暗悔失言,知道八叔聽見無妨,只拉著小嵐央道:“好姐姐,我說著玩的,你千萬別告訴別人?!?p> 小嵐悄悄看看八阿哥,紅著臉啐道:“三阿哥,你正經(jīng)跟八爺學點好的吧!怎么倒跟怡安學起這一套了?”
弘時再要分辯幾句,一眼望見那邊一人,連忙規(guī)矩地站好:“八嬸。”
八阿哥轉(zhuǎn)過身,望見寶珠立在那邊廊下,也不知看了多久,先遞過一個微笑,慢慢把怡安放下,囑咐小嵐兩句,回身向她走去。
八福晉心頭籠著一層惆悵一層失落,也不知是為他多點,還是為自己多點。那個人出現(xiàn),下意識地她就留心著他的神情??吹剿桃獾乩_一段距離,遠遠地看著,臉上淡淡的,甚至不曾走上前見禮,她明白他的心里不可能象表面這么平靜無波,可不知他是情怯傷感,還是,這么遠遠看著已經(jīng)滿足。十四福晉過來,她不過扭頭說了幾句話,一轉(zhuǎn)眼竟把他的身影丟了。她有些慌張,擔心他心里難過,有意避開,若是那樣,她希望能陪在他身邊,雖然他也許并不希望有她陪著。
不好找人打聽,她只能做出興步走走的樣子,四下張望。她看見了,他抱著她的女兒,象托著一個寶貝,一臉疼寵縱容。她的心被刺了一下。他是個好父親,細心耐心,從不打罵孩子,對兒子女兒都是一樣疼愛。一有空閑,他會教弘旺認字習字,拉弓射箭。冬日的長夜,他會一邊一個地攬著一雙兒女,給他們講故事,含著微笑,認真地聽他們的童言稚語。他也會陪孩子們玩耍,可是,她從來沒見他這般模樣,象是對懷中的娃娃懷著虔誠珍惜之心。只因為,這是她的女兒,生著與她相似的眉眼。只可惜,這不是他的女兒,是另一個男人的血脈。
望著緩緩走近的他,她的心在疼,但不知是為他,還是為自己。
察覺她神色有異,他心思微微一轉(zhuǎn),已經(jīng)明白她的想法,暗自嘆息,沒想到,被困的最深,最走不出來的,竟然是她。有心解釋安慰兩句,又覺無從說起,也怕在她心里越描越黑,這些年,她的性子其實一點沒變。當下開顏一笑,輕聲問:“那件事,你可拿定主意了?若是定了,不如趁著今日人來得齊全,當面說了。商量著,定個大伙方便的時辰?!?p> 八福晉愣了一下,方才反應(yīng)過來,說的是給她過生日的事。
得知那人已在回京路上,她想起一件事,思量一番,說出來與他商量:“楚言妹妹出閣之前,我曾邀她回京省親時,到我們府里做客,還說幫她把相好的那些女子全都請來,一塊兒聚聚。”當日說那話,確存了兩份賣弄爭強之心。這些年,出了那些事,多少人對他們避之不及,唯恐沾了一身腥。他們也刻意低調(diào),不想再惹什么麻煩??烧f出的話,就算做不到,也得找個過得去的理由。
寶珠康復(fù),府里大小事務(wù)安排妥當,他本要盡快返回行宮,聽說她已經(jīng)來京,又猶豫起來,深怕在路上錯過,待她回到行宮時間不多,照個面也不容易,不曾想寶珠和她之間還有這么一約。略一沉吟,試探道:“你病剛好,我們?nèi)缃裼质沁@個樣子,大宴賓客,恐怕不合適。就算我們請,人家未必沒有顧慮,未必愿意來。我看還是算了,她未必還記得這個?!?p> “萬一,她還記得呢?”對方是她。說她好勝也罷說她賭氣也罷,她最不愿被她看低了去。
他想了想,笑道:“你若要請客,眼前正有一合適的機會。你的生日可不快到了?出了孝,這府里也該熱鬧熱鬧,正好借著你的生日,叫上九弟十弟十四弟幾家,把她也請來,實踐前言,了了你一樁心事,也不顯得刻意為之。至于宮里出去那些女子,還是算了。她真要見那些人,自有她的辦法。在我們府里,她們有所顧忌,也沒法暢快?!?p> 她的性子本是愛熱鬧的,這兩年清清靜靜地守著丈夫孩子,雖然也過得有滋有味,到底有些不得已的成分,又聽他說要為自己過生日,更加歡喜,轉(zhuǎn)念一想,又有些遲疑:“你不要趕著去行宮么?要我張羅著為自己過生日,也怪難為情的?!?p> 他笑道:“皇阿瑪命我回來把家中諸事料理妥當,沒說幾時一定要回去。好幾年沒給你過生日沒宴客了,也算府里一件大事。晚幾日回去不妨,最不濟,再挨一頓訓斥罷了?!鳖D了頓,又道:“你若覺得我留下,既使不上力,又礙事,我走就是。托給九弟九弟妹,讓他們替你張羅,想必比我周全?!?p> 她有些窩心,又有點心酸,臉上微微一紅,啐道:“是你自個兒說要給我過生日,怎又不肯出力?叫老九張羅給我過生日,成什么話呢?”
他笑著作了個揖:“是。為福晉過生日,為夫的責無旁貸?!?p> 話說到這樣,真到要往各府遞帖子,她又有些猶豫。他也不催,只管從自己的用度里撥出一筆錢,交給管事采買各項用品,最后到底請不請,由她定。
此時,經(jīng)他提起,她低頭略微思量,抬頭笑道:“難不成,你連帖子都懶得寫?”
幾個半大小子玩官兵捉大盜。大盜流串到席間,官兵蜂擁追過來,推推搡搡。女人們有的叱喝,有的尖叫,有的忙著閃避。男人們喝罵著上前欲拉兒子侄子。
眼見一個年紀較小的孩子腳下一絆,額頭直往桌角撞過來,楚言探過身,伸手扶住。
那孩子趔趄了一下站穩(wěn),不明所以地看著她。楚言一放手,小家伙支溜地跑開了。
楚言坐回去,微微而笑,下一刻笑容僵住,只覺胸前一熱,欲哭無淚。
十阿哥罵罵咧咧地去拉長子弘暄,嚷著要好好教訓他一頓。弘暄掙脫,情急之下鉆進楚言坐的那張桌下,卻被十阿哥扯住一條腿,往外拉。弘暄使勁掙扎,不知怎的竟把一條桌腿抬了起來。
楚言躲避不及,被湯水醬汁灑了一身,雖是淡色的薄綢夏衣,好在旗裝寬大,還不至于曲線畢露,可粘粘嗒嗒,氣味熏人,十分難受,更兼尷尬,恨不得立時暈過去算了。
事出突然,所有人都愣住了,反應(yīng)過來,都覺得好笑,卻沒人敢笑出來。幾位皇阿哥把帶頭的幾個大孩子好一頓臭罵,又急急叫人收拾,又忙忙地叫熱水毛巾。
十阿哥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憋了一口氣,只是罵弘暄。弘暄從桌下爬出來,一臉委屈。
楚言見狀,連忙笑道:“十爺別罵了。不是什么大事。他這點淘勁兒比我家里兩個差多了。這么大的孩子,正是該玩的時候,別拘著他。若不是十爺把孩子嚇著了,我怕不沒這一災(zāi)呢?!庇喙庵幸姷桨税⒏绨烁x并肩站在不遠處,看清了方才那一幕,像是頗為動容,只得報以一笑。剛才那孩子跑過去抱住了他的腿,他蹲下身摟住孩子,兩雙相象的眼睛直望過來?;腥幌肫鹉鞘呛胪?,他的獨子。兩張臉擺在一處容易看得出,臉型和眼睛極像他。
八福晉拉著弘旺,上下察看一番,確信無事,放下心,念叨起來,怪他淘氣又沒禮貌,要他過去向姑姑賠罪。
八阿哥給兒子理了理衣服,摸了摸他的頭,柔聲道:“聽額娘的話,不可再淘氣。餓了么?可要吃點東西?不要,就別往酒席那邊跑,記住了?去吧?!睂ι蠈氈橛行┴焸涞难凵?,笑著解釋:“孩子小,一心念著玩,壓根兒沒明白方才出了什么事。你逼著他過去賠罪,他最多不過照你說的念一遍經(jīng),有口無心,又何苦呢?”
“你說得輕巧,叫我心里如何過意得去?”想她方才想也不想地伸手護住弘旺,必是因為弘旺是他的兒子??珊胪彩撬膬鹤印K睦?,總覺得沒必要與她分辨。可她總不愿意欠了她的情。
他輕輕嘆道:“她也是做額娘的。疼著自己的孩子,也就舍不得叫別的孩子傷著。你真要謝她,回頭再說也不遲,何苦這會兒上去添亂?”
那邊,有人遞了毛巾過來,哪里又擦得干凈?十四福晉想起自己是女主人,連忙命貼身丫頭回屋取一身自己還沒上過身的新夏衣,親自領(lǐng)了楚言往花園里一處精舍去換衣服。楚言沒有給自己帶替換衣服,感激地接受了十四福晉的體貼。
十四福晉細心地讓人送來大桶熱水,新毛巾,梳妝盒,茶水。楚言趁機擦洗整理一番,確信清爽了,又略微休息了一會兒,這才循著來路往回走。
那邊花架下,九阿哥不知為了什么事,在訓斥他家?guī)淼膬蓚€嬤嬤,身邊站了一個年輕妖嬈的女子,不時撫胸拍背,象在安慰,更象在調(diào)情。
楚言停下腳步,冷冷地看著。也許被女色消耗了太多精力,也許是壞腦筋動得太多,也許是錢多燒得慌吃得太補,九阿哥明顯地胖了虛了老了,女性化的陰柔美用不了太久就將達到“人面菊花”的境界。
感覺到她極不友善的目光,九阿哥揮揮手打發(fā)了兩個嬤嬤和侍妾,慢慢地踱過來,沉聲道:“你看什么呢!”
“我想看看,唐九是不是死得一點骨頭渣也不剩了?!?p> “你!”九阿哥勃然變色,磨了磨牙,強壓住怒氣,冷聲道:“不愧是同宗姐妹,一樣的不識好歹,得寸進尺?!?p> 楚言冷哼道:“九爺不愧是皇阿哥,只看得見自己的寸許,看不見旁人的丈余。天下人為你受苦掉腦袋都是應(yīng)該?不但應(yīng)該,還得深感榮幸,是否?”
九阿哥冷笑:“好個準噶爾王妃,翅膀硬了,對皇上也敢含沙射影!大逆不道!”
“噢?皇上的影子在哪兒呢?難不成九爺就是皇上的影子?誰個對皇上不敬,誰個大逆不道,九爺心中有數(shù)。我嬤嬤家大大小小,哪個少一根毫毛,九爺就等著到宗人府領(lǐng)罪去吧。”
九阿哥臉色一變再變,口氣有些軟下來:“我根本無意取他夫妻性命,若不然,哪里會等到讓你知情。”
十四阿哥來尋楚言,遠遠看見他兩個對上了,只暗暗叫苦,硬著頭皮打點起笑臉:“九哥,楚言,你們兩個到底還結(jié)著一層親戚,難怪比別個親近些。躲到這里商量些什么呢?”
看見他,那兩個都不說話了,象斗雞一樣對峙著,聞言都向他看過來,目光如刀如針,直要在他身上戳幾個窟窿。
十四阿哥口中發(fā)苦,強撐著陪笑道:“話若是說完了,咱們還是都回席上去吧。十哥嚷著要向楚言賠罪。方才,九嫂還在找九哥,不知有什么事兒?!?p> 九阿哥狠狠地瞪了楚言一眼,忿忿地哼了一聲,大步流星地走開。
十四阿哥陪著小心勸道:“楚言,九哥有什么不對不好,你看在我的份上,今兒且饒他一回?”
楚言有些好笑:“放心吧,十四爺,不會把你這別院拆了。我沒那本事也沒那體面敢對九爺怎樣,他能饒過我就不錯了?!?p> 十四阿哥放下心,笑道:“你和九哥都一樣,心細,嘴狠,其實沒把對方當外人。”
“不當外人,還有誰敢把九爺當內(nèi)人么?”
十四阿哥噴笑出來:“趁這會兒沒別人,你要怎么損九哥就怎么損,也讓我聽著樂一樂?!?p> “想的美!”楚言拋開那一頭的恩怨,問出心中疑問:“十三爺怎么沒來?十四爺沒請十三爺么?”
十四阿哥對她這一問早有準備,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不慌不忙地說:“沒請。知道請了他也不會來?!?p> 見楚言盯了他一眼,目光飄向別處,若有所思,十四阿哥嘆道:“我不是說十三哥不肯見你。這幾年,十三哥把自個兒關(guān)在府里,哪兒也不去。先前,兄弟里誰有個喜事兒辦個壽宴的,還記得給他遞個帖子。他人也不來,只派人送個禮,大伙都知道他的日子不寬裕,本來是想熱鬧熱鬧,白白叫他頗費,心里過意不去,一來二去,索性都不去麻煩他。他對你與別個不同,興許會樂意跑這一趟,只是,他住在城里,又有腿疾,聽說前一陣子又犯了,跑一趟也不容易?!?p> “他的腿到底怎么了?”
“鶴膝風,時好時壞。依我看,腿疾還是小事,要緊的是心里不痛快。早些年,除了二阿哥,就數(shù)他最受皇阿瑪寵愛,加上太后的一份,我們這些人,哪一個比得上他風光?從云端里落下來,摔得自然要重些。如今,只有他無爵,又腿腳不便,就不愛同我們一起了。我請了七哥,七哥不也沒來?”
“十三爺,怎么就觸怒皇上了?”
十四阿哥有些支吾起來:“這,你得問他,我如何知道?那年,十八弟沒了,皇阿瑪十分傷心,大阿哥二阿哥又亂七八糟地弄出一堆事兒,朝臣跟著起哄,惹得皇阿瑪大怒,看誰都不順眼,把大阿哥二阿哥關(guān)了起來,把八哥十三哥也關(guān)了起來,賞了我一頓板子,其他的,沒挨訓斥的也沒幾個?!?p> 知他不肯吐實,楚言也無心追問:“十三爺被關(guān)了好久?”
“沒多久,在八哥之前就從宗人府放出來了。皇阿瑪派人傳話,訓了他一頓,命他閉門讀書,好好修身養(yǎng)性。我看皇阿瑪還是心疼他的。隔了兩年,閉門讀書的禁也給解了,十三哥也出門走動了一陣。有一回,我們一塊兒上請安折子,也不知那陣子十三哥又作了什么,又挨皇阿瑪一頓罵。從那以后,十三哥也不知是賭氣還是灰心,就自個兒把自個兒關(guān)在府里,不肯出來。要我說,還是他自個兒想不開。老子罵兒子,有什么大不了的?前幾年皇阿瑪被二阿哥鬧得心煩,逮誰罵誰,除了小的那幾個,我們哥兒幾個,哪個沒挨過罵?挨罵最多最重最難聽的,要算八哥,可八哥還不是照常過著日子?”
楚言嘆了口氣,默默無語,想象不出這些年他,他,他們,他們的家人,還有皇上,都是懷著怎樣的心情過來的。
十四阿哥搖頭笑道:“都是過去的事兒了,提它做什么?咱們回去吧,十哥坐立不安,一定要向你賠罪?!?p> 楚言嘆道:“你怎不替我勸勸十爺,無關(guān)小事,趕緊丟開,免得又惹出笑話?!?p> 十四阿哥笑嘻嘻地過來拉她:“這可都是你自個兒惹出來的。誰讓你當初一進宮就訛了十哥一個西瓜呢?”
小家伙們玩得太瘋太累,上車沒一會兒,一個個東倒西歪地睡著了。小嵐守著怡安,也開始打盹。
楚言默想了一陣,輕聲喚道:“小峰?!?p> 峻峰打馬走在車邊,聞聲靠近來:“公主有何吩咐?”
“我想哪日去看看十三爺,可有什么不方便?”
“沒什么不方便。公主想哪天去?我讓人早一兩天過去通報一聲,就是了?!?p> 楚言暗暗盤算著日程,明晚要去五阿哥那里,七日后是八福晉生辰,道理上得先去佟府走一趟,說不定還要進趟宮,寒水是塊心病,得盡快抽空去看看:“眼下,我也難說準定日子,三四天后吧?!?p> “明白了。”
許是沒了差事,清閑下來,除了隆科多,都在西郊幾個別墅住著避暑。楚言還是頭一回,一下把佟府的老少爺們都見著了。鄂倫岱象是有點別的想頭,卻被佟國維止住了,沒讓他說。一向精神的佟國維顯出了老態(tài),浮光掠影地聊了幾句近年變遷,細細介紹了家族里的人事變遷,哪個娶了親,哪房添了口,哪房的誰過去了,江南那邊又有什么變化。
“你爹和我一直通著信。他要我告訴你,他很好,沒病沒災(zāi),硬朗得很,這幾年帶著你繼母走遍了東南幾個省,前幾個月去了雁蕩山。你大弟和妹妹一嫁一娶都是很好的人家,日子過得很和美。老二讓人費心點兒,人是極聰明的,小小年紀中了鄉(xiāng)試,卻不想從科舉上出頭,非要從軍,你爹也由著他。你叔叔生意做得不錯,眼紅你爹的逍遙,正慢慢把生意交到小輩手里,也打算去游山玩水。他們兄弟兩個,會享福!”
“是會偷懶吧?!背孕Φ溃骸皬那?,皇上四爺就罵我會偷懶,老爺子可明白我這身毛病是哪兒來的了?”
“會偷懶好啊!”佟國維感觸萬千:“可惜我活了大半輩子,到現(xiàn)在才明白這個道理。你們可別象我這么糊涂!”
“老爺子豈是不明白?是放心不下?!?p> “是放心不下?!辟S慢慢掃過屋內(nèi)的子侄,緩緩道:“可操不了心的,不放心也沒用啊。倒不如學著偷偷懶?!?p> 嘮了會子家常,吃了頓團圓飯。大太太二太太還囑咐在京時多回來走走。
佟國維卻道:“皇上念舊情,家里就是這樣了。你往常送回來那些東西,都收到了。你如今身份不同,不要太惦記著家里,在京里有什么要辦的事,快些辦完回行宮去,多在皇上太后跟前盡盡孝。有什么事,寫信來,或者,請四爺給隆科多帶句話。”
楚言一連應(yīng)了幾個是。這位國舅大半生尊榮,也算為國盡忠,最后跌這么一跤,總算還能想得開。
洛珠嬤嬤一家已經(jīng)陸續(xù)搬到漢口居住。得知楚言回京,靖夷蕓芷陪著洛珠返回京城,應(yīng)寒水之邀,住到了她自己在城外的莊院,方便寒水和蕓芷商量生意,也省得楚言多跑一個地方。
楚言離京前曾央求隆科多有機會給靖武尋個外任的位子。隆科多只當她要為靖武謀個出身,反正靖武是他的人,就答應(yīng)了。不到一年,漢口出了個六品武官的缺,官階不高,肥水不少,隆科多在幾位阿哥面前略略提了提。那幾個都知道靖武是什么人,看在楚言的面上也要玉成。
玉茹好容易在京城住得熟了,又要搬到人地兩生方言不通的漢口,萬般不樂意,只說清粥小菜一時放不開手。蕓芷剛生下頭胎,洛珠嬤嬤走不開,就叫靖武自己先去赴任。過了半年,那邊傳來消息,靖武常被同僚和商老板拉去酒樓妓館,玉茹呆不住了,把小店交給靖夷和蕓芷,帶著孩子忙忙往漢口去。官太太的日子雖然風光,也無趣,漢口九省通衢,極是繁盛,玉茹好歹經(jīng)營過一家飯莊,又與楚言寒水蕓芷廝混久了,一待后院安定,就想起要做生意,寫信向寒水和蕓芷討主意。
洛珠嬤嬤是個最愛為子女操心的。最放心不下楚言,可楚言跑得太遠,她白擔心也無用。兒子兩家一南一北分在了兩下,也把她的心分成了兩半,不論身在BJ漢口,都有一半空落落的,沒法安享天倫之樂。
蕓芷看在眼里,與靖夷商議了一下,就決定把清粥小菜,云想衣裳和潤玫閣的生意轉(zhuǎn)托給寒水,全家搬到漢口去,在那里開一家藥行。
最早阿格策望日朗找上門買藥,同仁堂的當家人感激他對樂家山和蕓芷的救命之恩,想著最多不過幾年一次的生意,量也不大,就給了個極好的價錢。楚言有點迷信名牌,臨去西域又點著名到他家買了些成藥。她與蕓芷是沒有名分的姑嫂,在蕓芷夫家分量極重,幾年間有心無心地替同仁堂拉來幾家有頭有臉的大客戶。開朝以來,第二位御封的異姓公主去和親,也是一等大事,樂家掌門人精明地看到這個□□會,又大方了一把。想不到的是,沒多久這位公主做起了藥材生意,每年從同仁堂買進不少成藥,賣去蒙古,還送了幾張方子來,請同仁堂代為配制。
楚言的習慣是在商言商,不了解關(guān)內(nèi)藥材的行情,也不知道秘制成藥的工本,考慮著長期合作,根據(jù)以前的價格,又加了個自認為合理的利潤空間,就要鎖定價格。同仁堂多了一個大主顧,起初也挺高興,隨著楚言在關(guān)外的生意越做越紅火,進貨量越來越大,就有點受不了了。要說,楚言沒想讓他們賠本,本著互惠互利,同仁堂偶爾從寒水的藥行進些西域來的貴重藥材,寒水給的價錢也很好??墒牵侍米约旱纳庖苍阶鲈酱?,楚言要得最多的幾樣都不是他們的主打產(chǎn)品,甚至在關(guān)內(nèi)沒多少市場,需要另外組織生產(chǎn),這份工夫和成本放在別的生意上,省了不少力氣,還能多賺不少。可這位公主,于情理和利害上,卻是不好得罪的。
樂家老少幾個爺們來回商量了幾次,把蕓芷找了回來。這樣的人家,商業(yè)上技術(shù)上自然有些秘密,一向是傳子傳媳不傳女。蕓芷自幼聰明,跟著生母念了幾本醫(yī)書,偶然幫著配個藥,抄個方子,沒正經(jīng)受教,可悟性比幾個兄弟都強,只是性子和順,胸無大志。楚言當初看醫(yī)書,有不懂的,也會拿來問她。兩人討論,還有不懂的,楚言就去問太醫(yī)們,再把太醫(yī)們的說法拿來同她討論。一來二去,蕓芷在醫(yī)藥上的造詣已經(jīng)不輸于父兄,只不過,外人不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蕓芷嫁給靖夷,一個跟醫(yī)藥完全不沾邊的武人,樂家爺們悄悄舒了口氣,可沒想到她那個公主“小姑子”卻辦起了藥行,做起了藥材買賣。到頭來,還得靠這個女兒來給他們解套。
楚言早在第二次跟著康熙南巡前,就把云想衣裳和潤玫閣的生意交給蕓芷打理,收益歸洛珠嬤嬤所有。之所以名義上股本還歸她,一是怕過早暴露自己的打算,二是希望幾位阿哥顧念舊情,照拂那些女子一二。后來,楚言鼓動寒水辦藥行,九阿哥倒是很愿意支持入股,楚言卻不許他插手插腳,怕寒水人單力薄,不懂這行,就要她和蕓芷聯(lián)手。蕓芷顧忌著娘家的想法,只肯為寒水解疑,教她識別藥材,不要股份,也不肯拿好處。
寒水是商家女兒,九阿哥挑上的妻子,楚言認定的妹子,原以為自己就會看看賬本,真做起生意竟很快上手。她不缺錢,當作正經(jīng)事情做,就想做得象樣??汕捎袢銊恿诵乃?,寒水就拿出楚言鼓動她的那套,再加三分火候,鼓動玉茹辦藥行,與她一南一北相互呼應(yīng),把西域藥材賣到南方去,采購南方各省的貴重藥材,賣到北方來。
玉茹雖然心動,又哪里會這個?就來拉蕓芷。
樂家爺們想的辦法是教會蕓芷制蜜丸的工藝,把楚言要進的成藥全部交給她來生產(chǎn)供貨,條件是她不能私傳給任何人,除了給楚言供貨,也不許做這行買賣。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要制成藥,就得進生藥。同仁堂把這個包袱甩給她,就是嫌錢少,又不好意思與楚言討價還價。她若是從同仁堂進生藥,就得去和楚言商量價錢,或者拿楚言在別的生意上賺的錢貼補。蕓芷固然不愿意讓娘家不高興,也不想讓楚言吃虧,提出要在漢口開一家藥行,自己采購生藥,就地煉制,除了給楚言供貨,不會做成藥買賣。藥行是婆家的本錢,與同仁堂無關(guān),但是,如果幾時同仁堂要進貨,可以提供優(yōu)惠。
樂家爺們沒料到,自家這個女兒的悟性不但在醫(yī)藥上,行商交涉上的本領(lǐng),也被楚言和寒水熏陶出來了。
幾年下來,一南一北兩個藥行,經(jīng)營規(guī)模雖不大,品質(zhì)好價錢公道,在業(yè)內(nèi)頗有口碑,利潤也很理想,又成功地幫楚言控制了成本。靖夷和蕓芷在漢口站住腳,最后兩年,又幫著楚言和英國人做上了生意。
==〉那個南北方的說法,有點開罪人。那就把北方南方拿掉吧。
楚言當然不是龍井。寫8喜歡明前龍井時,想起一舊日摯友,BJ長的上海MM。此妞只喝龍井,每次只放指尖尖一小撮,某次,我特地數(shù)了數(shù),杯□□四片葉子。我笑她不如喝白水,省得麻煩。她說我浪費茶葉,因我喝的烏龍泡開有半壺葉子。
她說,綠茶的境界就是清淡,似無卻有,說有又抓不住。我等俗人就嘲笑她喝意境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