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已近秋,可這老天爺還是六月孩子臉,說變就變,傍晚剛看了火霞燒天,到夜里就起了風,越吹越大,不多時,云黑如磐,大雨傾盆,直向峽中的客船壓來。
“六子,帆還沒降下來嗎!快點!實在不行就先下來,上面太危險了!”
“大壯,仔細盯著點,小心這附近的暗礁!”
船頭嘈雜聲一片。
過了好一會,狂風已歇,船也不再晃得厲害,雨卻依然很大。
悶熱都被冷雨擠進了船艙,李義山有點透不過氣,撐起一把傘,走上甲板。
三峽由來險峻。瞿塘嘈嘈十二灘,此中道路古來難,劉中丞的詩當是真味。
那些在白日里觀得的兩岸崖石峻柏,此時都在雨中模糊不見,惟有三兩點燈火透過水幕而來,似是山中獵戶人家,就連啼不止的猿聲,也被雨聲掩蓋,除了唰唰聲,天地之間再無其他聲籟,出奇的靜。
李義山亦是安靜地看著這雨中江行之景,思緒飄蕩無著,仿佛與周遭融于一體,衣衫被水汽打濕也渾不自覺。
不知過了多久,雨已不如先前厚重,漸漸小了些,卻是仍沒有停。
傘是妻子給他準備的。
蜀地天無三日晴,出門在外,飽帶干糧晴帶傘,沒有我在身邊,要好好照顧自己,站在船頭的李義山想起臨別前她說的話,她邊說著邊一次又一次打開行囊清點,生怕落下了什么東西。
傘是徽州辟水堂所制,傘面上繪有一枝杜鵑花,花紅耀眼,枝頭棲一只杜鵑,李義山眼神飄過,嘴角綻出微笑,如雨中見彩虹,她臨別總說,楊花落盡子規(guī)啼,君見此花日,是妾斷腸時。
似乎一直虧欠著她啊,從一開始便是。
思緒又遠,李義山想起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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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義山出身小吏之家,但年幼時父親便去世,隨母回鄉(xiāng)的他過早面對了生活的殘酷。
當別的孩童還在嬉笑打鬧之時,身為長子的李義山就已開始給人抄書舂米,他要幫母親補貼家用,他沒有依靠,能靠的只有自己。
瘦弱的手臂常常累的抬不起來,停下歇息時,他會抬頭看天,每當有鳥飛過,他都會笑,飛過的鳥越多笑得越開心,最開心的一次是秋風初起時,一群大雁南飛,院子里的李義山笑得很大聲,這時候的他,才跟其他同齡的孩子一樣。
他想快點長大,長大后便能像那鳥兒一樣自由地飛,飛離這舂米的院子,飛離他抄書的破屋。他不知道這是什么,到底是厭倦,還是不甘。
突然有一天,他明白,這是孤獨。
可是長大之后,他卻依然孤獨,才知道長大與孤獨并沒有關(guān)系。
直到遇見荷花。
那一年,李義山十五歲。
十五歲的李義山已聞名鄉(xiāng)里,以一手好字和一筆好文,許多人說這得益于他日夜抄書,但很少有人如他堂叔一樣,知道這孩子骨子里的聰慧和堅韌。
找他抄書的有富賈鄉(xiāng)紳,多是整理收藏或者轉(zhuǎn)贈友人,也有尋常人家,說起來,尋常人家要更多一些,因為他們買不起書。
荷花是林家的姑娘。第一眼看到這個高高瘦瘦的同齡男孩,她眼里充滿了好奇,他也沒比別人多兩只手臂多兩條腿,怎么她爹爹就天天掛在嘴邊夸呢,說什么年少大氣,她咋沒看出來。
不過,他抄書的樣子很神氣,荷花見過村東頭大地主兒子娶媳婦,披紅戴帽,騎著高頭大馬,似乎也不如他神氣咧。
所以后來每次他抄書,荷花都會來看,甚至纏著爹爹給弟弟抄一本春秋。
李義山生平第一次對抄書有了期待,他覺得自己不再是一個人做這些事了。
那天抄完書,很少說話的李義山破天荒說了很多。
“明天,我要去應舉了?!笨粗苫ㄒ荒槻唤猓纸又忉尩?,“應舉就是參加科舉考試。”
荷花恍然,接著小臉泛光,“是不是考上了就能做官了?”她聽爹爹說過。
“那當然?!崩盍x山昂起頭,“等我回來的時候,你可是要稱一聲官老爺?shù)??!?p> “爭大個兒,不知羞。”荷花吃吃地笑道,“哪兒有年紀這么小的老爺?!?p> “有志不在年高,你就等著瞧吧?!崩盍x山收拾起筆墨。
荷花飛奔進屋,扔了一句話給不明所以的李義山,“你先等等?!?p> 李義山在院里等了片刻,便聽屋里傳來屢屢樂聲。
這是他第一次聽她彈琴,箏聲陣陣,竟是一曲《送郎從軍行》。
少年突然大笑,如鴻雁過云,出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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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花每天都要去村頭,朝著西邊的方向,翹首而望,從白露望到霜降。
爹爹笑著說她傻,女大不中留,她毫不在意。
入秋的雨一天比一天涼,望穿秋水的荷花受了風寒,病倒了。
迷迷糊糊的只記得是爹爹把她從村頭抱回家,這一躺就是十幾天。要不是從弟弟口中知道他的消息,她還在繼續(xù)躺著。
荷花掙扎著爬起來,踉踉蹌蹌跑到門口,卻止住腳步,又慢慢走回屋里,靠在床頭,看著院里清冷秋光,梧桐葉落了一地。她能想象到旁人的風言冷語,一如這秋風般無情,不知他瘦弱的身子能否受得住。兩行清淚順著憔悴的臉龐流下,她多想去抱抱他。
“連鄉(xiāng)貢都沒進啊,鄉(xiāng)野燕雀,又怎比中原麟鳳,江淹才盡矣……”老鄉(xiāng)紳嘆息一聲,似乎無盡憾意。
找李義山抄書的人少了很多,用一些方士的話說,叫文氣已盡,再沾無益。
李義山還像往常一樣,奔走謄寫,似乎科考一事從未曾有。只有母親發(fā)現(xiàn),他屋里的燈沒有在三更前熄滅過。
他又來抄書了,荷花知道,是爹爹找他來的,但大病初愈的她還不知該如何面對他。安慰他嗎?驕傲如他,又怎能忍受被人安慰。
院里抄書的李義山想起之前在這里說過的大話,不由羞躁,面上不動聲色,心情卻如筆下字跡般橫七豎八。
也不知荷花會如何看他,是空說大話毫無實學的草包吧,想必以后不會再跟他說話了。
很久沒有覺得秋寒沁體了,李義山用力裹了裹單衣。抬頭間,忽見一排南去之雁,他停下筆鋒,怔怔坐在那里。
待回過神來,方欲提筆疾書,卻聽到屋里傳來的琴音。
李義山側(cè)耳傾聽,是《雁起東山歌》,他放下手中筆,跟著一起打起拍子,邊打邊笑,心中豪氣也如這秋氣一般排云直上,謝安石年到四十都能東山再起,我還這么年輕,又有何憂!
屋里一曲罷,院里拍子亦戛然而止。
房門吱呀一聲打開,荷花倚門輕笑,李義山覺得傾盡一川的秋光,都灑在了這一方小小的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