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陌巖將診所休業(yè)三日,抱著被褥同小羽搬去謙寶家。錚引夫婦自打有了孩子后還沒去野外度過假,謙寶這個年紀餓了要吃飯,到點兒睡覺,帶他出遠門不方便?,F(xiàn)在有了陌巖和小羽這對鄰居,謙寶自己也不愿跟爸爸媽媽出門了。而陌巖家太擠,謙寶家有上下兩層樓,遂決定來做上門保姆。
這下可不把兩個小孩樂瘋了?一上午的功夫把家里翻了個底兒朝天。午飯后被陌巖驢不喝水強按著腦袋學(xué)習(xí)了一個鐘頭,之后塞進臥室里睡覺。小羽五歲之后就沒再睡過午覺了,被趕進客房時嘟噥了句:“小孩睡覺是讓大人休息。”聲音不大也不小,剛好給身后的大人聽見。
這一覺睡得,如同打了場游擊戰(zhàn)。謙寶的屋在客房隔壁,先是這邊屋門裂開條縫,鬼鬼祟祟地探出桿槍。片刻后那邊屋里沖出個蒙著被子假裝防彈衣的特種兵,把陌巖搞得哭笑不得。
傍晚陌巖在廚房搟面條的時候,兩個小孩捧著幅字畫走過來問:“陌老師,這上面寫的什么?”謙寶起先管陌巖叫叔叔,最近也學(xué)小羽一起叫他陌老師了。
陌巖擦干凈手,捏著卷軸頂部讓紙張舒展開。見畫的是一處仙境,祥云繚繞中漂浮著風(fēng)格各異的十來座板塊,板塊上載著花園、宮殿、購物中心。位置最高的宮殿華美耀目,金頂瓊瓦之下隱約看到“玉清宮”三個小字。
“畫的是天庭,”陌巖說。上次去天庭還是新年前后,他這個沒盡過多少撫養(yǎng)職責(zé)的養(yǎng)父去看望允佳。一想到允佳,陌巖胸腔里滿是內(nèi)疚,允佳真是他見過的最乖最懂事的女孩,不像眼前站的這位。
細看又注意到懸浮的宮殿板塊之間有鳳凰等神鳥在翱翔,一只只閃著紅藍黃綠寶石般的眼睛,拖著煙花狀蓬松艷麗的尾羽。然而飛得最高的是只紅毛彩翼的小鳥,從身體的傾斜度判斷正在做轉(zhuǎn)彎。小腦袋歪著,身形俏皮,與其他母儀天下的高貴鳥們格格不入。
看完畫,陌巖將目光投向右側(cè)那行豎寫的毛筆字,念道:“凌霄有奇鳥。巧兮魅兮,姹羽芬兮。佛光四沐,合云而居……這是當(dāng)今玉帝畫的畫,拿到市面上可不只價值連城那么簡單?!?p> 落款是兮遠,看日期是八九年前了,那時的兮遠還未坐上玉帝之位。陌巖知道,他早些年收留七姐妹的目的就是要培養(yǎng)下一代七仙女,后來七姐妹也確實在他的計劃中起到了關(guān)鍵作用。
“凌霄有奇鳥”,當(dāng)年魅羽鳥在天庭只待過短暫的一段時間就被陌巖的師父燃燈給接來佛國,燃燈的原話是:“想要些性格活潑的?!边@幅畫顯露出兮遠一早知道魅羽前世是誰,且陌巖作為魅羽鳥的主人和傳聞中的戀人,自然也在兮遠的安排之中。
多虧了這份安排,陌巖同魅羽才得以在凡間再續(xù)前緣,只不過這種被人擺布的感覺不怎么好……
“把妞妞也叫來住,行嗎?”耳中聽小羽提議道,“她可以和我睡一張床。”
小孩子對畫的三分鐘熱乎勁兒已經(jīng)過了。
“行,你們?nèi)ソ薪锌窗桑龐寢屢遣煌饩退懔??!蹦皫r收起卷軸,瞥了眼窗外,“動作快點兒,這場雨不知什么時候下來。”
三個小屁孩?這下他可真成保姆了。然而想起少年時代在萬載哥武館同師兄弟們睡上下鋪的日子,有些事只能在某個固定年齡段做,過了那個階段再想重拾舊夢就變味了。能于心智單純的少年時期結(jié)識的玩伴,相互間都有很深的緣分……
陌巖還在感慨,又聽正在出門的小羽對謙寶說:“我書包里有只木勺,是隴艮師伯、也就是釋迦牟尼送我的,比你那幅畫還要價值連城?!?p> 陌巖吸了口氣,這舉一反三的能力!哪天他自己被那丫頭拿出去賣了,還幫她數(shù)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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倆小孩倒是沒白跑一趟。在家吃了半頓晚飯的妞妞抱著媽媽給準備的睡衣,來到謙寶家后再同大家一起吃面條。妞妞是個性情溫順、容易滿足的女孩,一晚上都在咧著小嘴傻笑,興奮中帶著份“不知好運為何突然降臨”的茫然。
收拾完廚房再監(jiān)督三個小孩洗漱、各自上床后,疲憊不堪的陌巖來到布置溫馨的主臥室,將自家被褥鋪到下鋪上。他聽過修羅人的風(fēng)俗——夫妻首先是戰(zhàn)友,結(jié)婚后也睡上下鋪就是為了提醒雙方牢記這點,雖然上鋪多半是閑置的。床上的被褥顯然已換洗過,但陌巖還是決定用自己帶的。
捧著書,背靠床頭坐好,窗外已是電閃雷鳴。雨天貓在床上看書最愜意不過了,只是今夜的雷雨來得有些猛。說雷公電母在敲鼓是不準確的,簡直是在拿斧子劈。整個世界如一只黑芝麻湯圓,一斧子下來夜空便裂一道縫,能看到裂縫外包裹的白色糯米團。處在湯圓中的芝麻人們則無不擔(dān)心自己下一刻就會從裂縫中漏出去。
片刻后臥室門口窸窸窣窣響個不停。陌巖只得收起書,下床打開房門,見三個穿睡衣的小孩擠在門口,正期期艾艾地望著他。
“我害怕,”妞妞眼角掛著淚,飛快地瞅了眼走廊上的窗戶,又往小羽身上貼近了些。妞妞頭上原本一左一右戴著兩只蝴蝶結(jié),現(xiàn)只剩下左邊那只了。
“對,她、她害怕,”謙寶穿了件胸前印著機器超人的睡衣,伸手指著妞妞咽了口唾沫。大概身為一個男孩子不好意思承認自己也害怕,但謙寶畢竟只有五歲,陌巖也在他臉上看到畏懼。
小羽呢?正探頭探腦地往陌巖背后的臥室里張望。洗完澡后頭發(fā)還沒干,天生的直發(fā)被日間的辮子搞成彎曲狀,再換上大魅羽送她的絲綢睡衣,簡直成了允佳一樣的洋娃娃。然而陌巖還是覺得鄉(xiāng)土氣息的孖辮和小花褂更好看。
察覺到落在頭頂?shù)哪抗?,小羽抬起頭來沖他瞇眼一笑,“害怕害怕?!?p> 你害怕個鬼!陌巖想對她說。剛上小學(xué)就敢孤身一人去黑道大佬宴會上騙吃騙喝,舉著機槍同暗世界派來的智能機器人對射,拿匕首捅人販子,放火燒倉庫,偷渡一個月來到異鄉(xiāng)的當(dāng)晚就手刃野狼一家三口,這些不都是你干的?至于扎輪胎、潑汽油、砸游樂廳那些可謂信手拈來,都不值一提。
當(dāng)下閃身讓三個孩子進屋。然而陌巖沒有從小帶大過孩子的經(jīng)歷,不知道小孩子睡前若是害怕了,大人們又能做些什么?
“講故事唄,”謙寶語氣肯定地說,“我睡不著的時候,爸爸會給我講打仗的故事,媽媽會給我講打仗還有怎么使壞心眼兒的故事?!?p> 嗯,陌巖點頭,叫三個小不點兒在下鋪背靠一側(cè)的墻坐好,再將先前撤掉的那床大被子蓋到三人蜷縮的腿上。關(guān)上大燈,只留一盞床頭小燈,自己也蓋著被子在床外沿坐好,問:“你們想聽什么樣的故事?”
作為小學(xué)老師,陌巖這一兩年下來讀過數(shù)不清的童話故事,自認為庫存豐富。誰知小羽說:“陌老師,你那些王子公主大灰狼的故事都不好聽。還是講你成佛之前發(fā)生的事吧,越嚇人越好。”
陌巖瞪她一眼,心道你們?nèi)轮昂ε隆迸軄砺牴适?,然后讓我講嚇人的?窗外的雷雨夜倒是讓他想起一段同雷雨有關(guān)、多少有些曲折的往事。如果略去當(dāng)中的一二環(huán)節(jié),也不算嚇人吧。
“我原先提過,成佛那一世是在兜率天瑰泉寺出家的。十四歲剃度,三年后開始去各地云游?!?p> “因為瑰泉寺的老和尚們都教不了你了嗎?”小羽插嘴問。
陌巖一怔,事實還真如小羽所說,只不過他為人謙虛,不喜自我吹捧。他是個愛讀書又悟性高的人,三天讀完一本佛經(jīng)還能記住個大概。三年下來,瑰泉寺的藏書已被他研習(xí)得差不多了,平日也沒少了向寺里的長老們請教。雖說學(xué)佛不是只讀幾本經(jīng)書那么簡單,但長老們都認為陌巖應(yīng)當(dāng)去別的寺廟取取經(jīng)。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陌巖記得他的授業(yè)恩師浮潭長老當(dāng)年是這么對他說的,“二者無法相互取代。同一句教義在不同的環(huán)境下可有不同的理解,且不見得誰對誰錯。法無定法,只是你用來詮釋世界和生命的工具。學(xué)佛也不是為了給自己設(shè)限,目的是幫你得獲靈魂的自由。”
陌巖估摸著這番話別說小孩了,就是沒有修為的成年人也不見得能理解,他此刻說出來只是為了故事的完整性。豈料話音剛落小羽便恍然道:“怪不得別的和尚都要在寺廟里吃齋念佛,陌老師卻可以在花花世界教書打架娶老婆養(yǎng)小孩。原來成佛后就能自由自在,這我喜歡?!?p> 陌巖無奈地沖她點了下頭,“成佛確實是為了大自在。你的話我都無法反駁,但你若是老岔開話題,故事可就講不下去了?!?p> ******
云游八個月后,來到一處延綿的群山前。小和尚陌巖的目的地是群山另一邊的彌勒菩薩廟。兜率天算彌勒菩薩大本營,瑰泉寺的長老們年輕時都去過那座廟,自然也是陌巖心向往之的圣地。十七歲的少年體力自然不消說,計劃第一天早上進山,第三天晚上應(yīng)當(dāng)就能出山。事先看過天氣預(yù)報,接下來一周都是溫暖晴朗的天氣,夜晚在隨身攜帶的睡袋里瞇幾個鐘頭就行。
誰承想到了第二日傍晚,一片厚重的青黑色烏云從背后追上他。被雨淋一下倒沒什么,擔(dān)心的是夜里下個不停,睡覺成問題。想著最好能找個避雨的所在,山峰一轉(zhuǎn),卻見前方有座巨大的山谷,西北角上坐落著六七座白瓦黑墻的建筑,從風(fēng)格上判斷居然是座寺廟。
這可奇了!入山前研究過地圖的,沒發(fā)現(xiàn)這片山里有人跡,更不用說寺廟了。當(dāng)下來不及細想,沿小路下到谷中,砰砰敲響了寺廟緊閉的黑色大木門。
“這座廟有名字嗎?”小羽問,“我這不算岔開話題吧?”
“天鐘寺?!?p> “那這座廟現(xiàn)在還在那里嗎?”謙寶問,“可以叫爸媽帶我去玩?!?p> 這個問題可不好答。陌巖瞅了眼妞妞,見小姑娘頭歪在小羽身上睡著了,小嘴還在微動,像在咀嚼食物。陌巖伸手過去將妞妞扶起,平放到一旁的枕頭上,蓋好被子。只是這樣一來床頭臺燈的光便射到她眼睛上,陌巖干脆將燈關(guān)上。今晚三個小孩肯定要睡下鋪,他睡上鋪。
“吃魚蛋,”妞妞忽然說了句,另兩個還在聽故事的小孩吃吃地笑了。
“寺門倒是開了,”陌巖壓低聲音接著講,“開門的年輕僧人見到我后愣了下,仿佛我不應(yīng)當(dāng)出現(xiàn)在這里。告訴我本寺從不接收掛單僧,我說我只借宿一晚,以香客的身份,會奉上香火錢。對方瞅了眼天色,面露難色但同意了,只是要我以佛祖的名義起誓——無論夜里聽到什么動靜都不能出寺。”
“這不能答應(yīng),”小羽說,“他們要是放火,你還不能跑了?”
“當(dāng)然要跑,”謙寶接話道,“媽媽說了,命比什么都重要。媽媽還說,可以先答應(yīng)別人不出門,然后翻墻出去?!?p> 陌巖頭有點兒大,感覺自己是在同時與兩個魅羽周旋,這誰受得了?
“謙寶媽媽說得對……小羽,你怎么凈把人想得那么壞呢?不至于為了害我就燒自己的廟,真要那樣佛祖也不會怪我違約的??傊?,我被領(lǐng)進寺里,去大雄寶殿磕了頭,交了香火錢。正趕上晚飯時間,雨落下來了,好在廟也不大,屋檐挨著屋檐。我同僧人們一起吃了齋飯?!?p> 陌巖略過沒提的是,吃飯時見寺里的和尚們長得有點兒丑,幾乎可以說個個賊眉鼠眼。然而態(tài)度和善,待人彬彬有禮。不是說“相由心生”嗎?看來這種說法也不準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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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人睡得早,頭倆鐘頭雨下得大,倒并無異常。子時前后雨停了,陌巖被一串鐘聲驚醒。鐘聲悠揚清澈,只是這大半夜鳴的什么鐘?方才觀察過寺里也沒見到鐘樓,鐘聲是哪里來的呢?少年人畢竟好奇,忍不住走出房門查看。山谷中回音大,無法判斷聲音是從哪個方向來的。
“天鐘吧,”小羽說,“寺的名字不就叫天鐘寺嗎?”
“比你陌老師聰明……響了十幾下,鐘聲停了,我也只得回屋躺下。不料接下來便隱約聽到多人在啼哭,隨后是小心翼翼的腳步聲。我閉眼躺在床上,等這些聲音都消失了才又一次走出客房?!?p> 寺里像是空無一人的樣子。陌巖雖應(yīng)承過不能出寺,爬到樓頂上看看不算違約吧?那時的他還未有機會修習(xí)內(nèi)功,然而身為少年拳王,爬屋頂不是問題。干脆選了個高的,爬到大雄寶殿的頂上坐下。
這下能清楚地看到僧人們排成兩條長隊,腳踩濕漉漉的草木朝山谷中央走去。從背后看不到僧人們的神情,隊伍的儀容同送喪的差不多。然而沒見誰抬著棺材,只有打頭一人手中捧著個二尺左右的黑木盒。
“木盒也有可能是棺材,”小羽不以為然地說,“裝小孩的。”
思路是對的,雖然裝的并不是小孩。陌巖眼瞅著僧人們走到山谷中央后站定,將木盒擺到地上后,開始念起經(jīng)來。經(jīng)念得挺久,陌巖估摸著也不會再有稀奇事了,就轉(zhuǎn)身溜下大雄寶殿,朝客房走去。
不料暗處黑影一閃,一個尖細柔滑的聲音問道:“你看我像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