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個白天,四個年輕人被迫圍坐在硬座車廂的一張小桌旁,喝茶吃飯,聊些什么好呢?原本就不太熟,小羽才來無量寺兩天,筑山是新任方丈。研磬和雪茗雖然老早就認識,和尚與尼姑,為了避嫌也不可能有私交。
“要不,我給你們算命?”小羽提議。
倒不是沒有共同語言。筑山是大學畢業(yè)生,研磬和雪茗依談吐判斷,也都是文史經(jīng)社各方面均有涉獵之輩。然而身為出家人,在火車上當著其他乘客的面大談佛學和修行,似乎不妥。家長里短說長老們的壞話,不妥。聊實事政治、股市、作詩對對子打撲克?愈發(fā)不倫不類。所以大家都閉著嘴。
小羽可不是耐得住寂寞之人。想起背包里有本手相算命的小冊子,便取了出來。其實火車硬座倒真適合算命、猜謎語這類小游戲,時間一下子就打發(fā)過去了。
小羽將巴掌大的算命書翻了翻,坐她對面的研磬眼睛一亮,“能給我瞧下么?”
書遞給研磬,后者臉上的表情迅速由閑逸變?yōu)猷嵵?。“這本書你從哪里弄來的?”
“我伯伯給我的?!?p> 就是上次去玉清宮時,兮遠送給她的。確切地說,是她在兮遠的御書房里亂翻發(fā)現(xiàn)后,問兮遠要來的。雖然小羽很少見她這位伯伯師父,不知為何,兮遠倒似越來越寵她了。御書房里的東西除了玉皇大帝用來蓋印的那塊璽,基本上她要什么都給她拿走。
研磬對這本書顯然感興趣。但小羽既然說了要給大家算命,研磬也不好霸著書細讀。將書還給她,順便把自己的左手擺到她面前的桌上,“先給我看吧?!?p> 真隨和。小羽盯了一眼他那只形秀骨徹的手,一本正經(jīng)地打開相書。不同于凡間相書僅依靠生命線、事業(yè)線的長短深淺和走向來預(yù)測,兮遠這本書結(jié)合了手紋與骨肉豐減的分部,依照五行八卦來推演。小羽雖然沒系統(tǒng)地學過這些,原先跟著雜學大家陌巖走江湖,耳聞目睹地也夠用了。
“咱們先看出身和命格,”小羽的目光忙碌地在書頁和研磬的手掌間掃來掃去,“不錯,相當了不得??!”她朝著研磬伸出一只大拇指。
“再看智慧和事業(yè),”再次伸出拇指,“有大成就之人……壽命嘛,頂天了這是,長生不老?嘿嘿。”
又翻了幾頁,小羽面色一僵。將書在面前合上,望向研磬的目光里帶著腫瘤科醫(yī)生通知患者壞消息的那種肅穆、不忍與同情。
“下面這條吧,我個人覺得其實沒什么大不了的,真的。不用太當回事兒啊,真的不算啥。事實上我認為,嗯……沒有更好!你說少操多少心吧?小時候你得起夜,給他換尿布,再大大要輔導(dǎo)他做題,將來還得攢錢給他娶媳婦。沒有最好沒有最好!怪不得壽命那么長呢,呵呵?!?p> 研磬被她說得一愣一愣的,“到底是什么問題?請但講無妨?!?p> “你丁克?!?p> 研磬又怔了一下,隨即萬般無奈地一笑,“我是個出家人,丁克不是應(yīng)該的嘛?”
話是這么說,小羽還是覺得自己唐突了人家,心下歉疚,轉(zhuǎn)而去踅摸另倆人。只見筑山臉沖窗外,雙臂在胸前交叉,右手夾在左腋下,左手夾在右腋下。哈哈,嚇成那樣啦?小羽忍笑忍得肚皮都疼了。
再望向身側(cè)的雪茗,那對濃密的眼睫毛快速忽閃著,像是思前想后難以抉擇。“嗯,衛(wèi)姑娘,我還是不算了吧?!?p> “真的不算了?”小羽挑逗她,“要不然咱們只算姻緣,看看你將來的如意郎君是個什么樣的人?”
“衛(wèi)姑娘說笑了,出家人六根清凈,算什么姻緣?”雪茗嘴里這么說,面上的神色表明,她也多少有些心動。
“算著玩啦!”小羽抓過她的右手,放到面前的桌上。正翻弄著手相書,努力找到婚姻那一部分,雪茗忽然改變主意,將手抽了回去。“還是不算了吧。”
小羽嘆了口氣,不過癮不過癮!卻見筑山將目光從窗外收回,似笑非笑地問她:“你自己算過沒?來,我給你看看。”
很多事情就是這樣,輪到自己的時候才能體會到其中的壓力。
“我不不、我早算過了,”小羽慌忙將手相書塞回包里?!拔易约旱臅€能不算上個十次八次的么?我的命吧,也是各方面都好得不得了呢,呵呵。幾乎完美得讓人想自殺,太無趣了。”
謊話。擱從前陌巖還在的時候,小羽也許真的會給自己算上百八十次,結(jié)果好與不好她也不會在乎,原本就是個不信命的女孩??涩F(xiàn)如今茫茫人海無處尋她的意中人,如果相書告訴她“孑然了此余生”,再皮實的女孩也無法灑脫啊。
“葉公好龍,”筑山嘟囔著掏出手機,大概是在查消息。
小羽轉(zhuǎn)了下眼珠,拿出她自己的手機,裝模作樣地問他:“喂老兄,你號碼多少?加個聯(lián)系,萬一你遇上危險可以找我?!?p> “不需要,”他頭也不抬地說,“過了娑家界就沒信號了,加也沒用。”
小羽使勁兒繃著臉,肚皮又開始酸痛。在手機上找出一個號碼,發(fā)了條消息過去:“你斜對面坐著的是你祖宗?!?p> 幾秒鐘后,筑山的手像被手機燙到了?!拔?,你怎么會有我的號碼?”他不可置信地望過來。
“哈哈哈……”小羽這回終于沒能憋住。
當然是源濟告訴她的。十八寺所在的整個山區(qū)里沒有手機信號,但是通了電的,其他寺也都有座機。無量寺因欠費太多,電被掐了。電費都付不起,座機當然是沒有的了。然而筑山身為方丈,又成天在外頭跑,源濟肯定得留個他的聯(lián)系方式。小羽出門前,源濟見她也有手機,就把筑山的號碼告訴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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娑家界是火車干線的最北站。離終點還有一個多鐘頭的時候,晚霞染紅車窗外的天空,小羽注意到火車道兩旁的住戶和耕地明顯疏落起來。這個氣候炎熱的國家大部分地區(qū)人口密集,人們沒事也喜歡在街上逛蕩,吃著廉價的街邊小食看車、看人、看熱鬧,扎堆聊政治。
快到娑家界的時候,只有零星的小破屋點綴在大片的荒地與亂石之間,列車上的乘客也都下得差不多了。封閉的空間里殘存著喧鬧的余音和熱力,散落在其他桌上的廢棄飲料瓶和零食袋讓還在繼續(xù)前行的旅客有種被文明遺棄的凄涼。
“研磬師兄呢,怎么還不回來?”雪茗忽然問道。
一直低頭玩游戲機的小羽這才意識到,因為火車就快到站了,研磬四十分鐘前去臥鋪車廂找怨長老,沒理由過了這么久還沒回來?!澳莻z人可能在聊天吧?”小羽說。
“我去瞅瞅,”筑山站起身。就在此刻,研磬腳步匆匆地趕回,手里提著怨長老的行李。自打認識他,小羽這還是首次見研磬失去鎮(zhèn)定。
“怨長老不見了!”研磬坐下后,才小聲說道,“行李還在,人不見了?!?p> “不會吧?”雪茗問,“那么多節(jié)車廂,可能去了別處?”
“我先在臥鋪車廂里等了十來分鐘,沒見到人。去跟列車長匯報,他們把整條列車找了兩遍,廁所也都挨個兒敲門問過了。除了咱們幾個,沒發(fā)現(xiàn)還有僧人在車上?!?p> 四個年輕人面面相覷。怨長老本來是作為“領(lǐng)導(dǎo)”被派來率領(lǐng)這個小隊的,這還沒到目的地,長老人不見了,這叫大家怎么跟仙鷲寺交代?
“我看問題不大,”小羽說,“也許中途停站時下去買吃的,錯過了上車的時間?錢包還在背包里嗎?”
研磬打開怨長老的背包,里面有只錢包。
“仙鷲寺的號碼你記得嗎?”筑山再次掏出他的手機,問研磬,“如果長老真的是由于意外原因中途下車,應(yīng)該會想辦法給寺里去電話?!?p> 研磬想也不想地報出一串數(shù)字。筑山接通電話,被告知寺里在怨長老離去后,并未收到任何消息。筑山于是簡要說明了一下情況,并留了自己的手機號碼。
這樣一來,幾個年輕人今晚就不能繼續(xù)趕路了,因為再往北走別說手機信號,路都沒有。雖然留在娑家界也無濟于事,可弄丟了大長老總得有個交代,不能一走了之。仙鷲寺的地位在整個大梵天都非同小可,估計用不了多久,寺里的人會協(xié)同警方甚至政府人員前來調(diào)查。
一行人下車。鐵軌在終點站處戛然而止,所謂的火車站只有一座多功能辦公建筑,冷冷清清,不像其他站臺有人賣吃喝。外圍是荒野和密林,寥無人煙。遙望北部,地勢在遠方逐漸增高再突然斷裂,仿佛已到了世界的邊緣。高坡之后便是鬼界奈呺灘了,不歸人間管。
另外三人還在站臺上東張西望之際,小羽已跟售票廳里的工作人員打聽清楚。
“大叔,就算你家不住這兒,應(yīng)當也不遠吧?平時肚子餓了怎么辦?……娑家界要是沒有旅店,有鎮(zhèn)長嗎?族長,管事兒的?飯店、糧店、雜貨鋪總得有,不可能每家人都自己種地、養(yǎng)豬、織布吧?……警察局呢?沒有執(zhí)法部門,那壞蛋把其他人都搶光咋辦……大叔有幾個孩子,女兒比我大比我小?”
全打聽清楚之后,小羽背著包回去找隊友,“走吧,跟著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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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羽手里握著張售票大叔手畫的簡易地圖,招呼另三人離開火車站。沒有踏上東邊唯一的大馬路,而是沿著一條坑洼的小土路朝西而行。天色已半黑,西邊來的風一刻不停地吹著小羽的臉。
“衛(wèi)姑娘,小羽!”雪茗從背后追上來,“你確定是這個方向嗎?”
小羽停步,對她說:“你想去東邊也可以,反正我是往這邊走。大叔說了,前面不遠處有個小村莊,村里有民宿。過了那個村,可就沒那個店了。”
雪茗還在猶豫,研磬從她背后走上來,說道:“聽衛(wèi)姑娘的吧,你看。”
雪茗順著研磬的目光朝小路一側(cè)的荒野上望去。有電線從鐵路旁延伸過來,證明前方很可能有居民區(qū)。而鐵道東邊雖有大馬路,附近并無電線,當下便再無異議。
小羽見筑山跟在后面,正在用手機通話。小羽查了下自己的手機,信號微弱,但還未消失。兩分鐘后,筑山跟上來。
“仙鷲寺回電話了,說他們今晚會再派人過來,同一趟列車,讓我們明天下午去車站會合。到時愛長老會跟我們同去奈呺灘,他們的人留下尋找怨長老?!?p> 這跟小羽預(yù)測得差不多。從仙鷲省到娑家界這條線每天只有一趟,仙鷲省也并非始發(fā)站,后半夜上車,第二天傍晚到。所以四個年輕人急也沒用,今晚先去前方投宿,明天還得再等上一整日。
四人翻過一座矮坡,下方一片洼地中赫然一座小村莊。小羽這時想起一事,轉(zhuǎn)身對同伴們說:“大叔叮囑過,這個村里都是聾啞人,來這里投宿要記住一條——不能講話?!?p> 雪茗一愣,“一個字都不能說?為什么呢?”
“不是說了,村民是聾啞人?”
“那咱們之間說話也不行么?”
“不行!”小羽斬釘截鐵地說,“那樣對人家十分不尊重。有什么事,拿筆寫到紙上?!?p> “挺好的,這下清凈了,”她聽到筑山在背后小聲說,“就怕某些人憋得難受。”
村子不大,也就二十來戶人家,家與家挨得很近,都擠在一起了。果然便如傳言里說的,離奈呺灘近的地區(qū),房子都是大平層。灰白石磚壘的外墻,屋頂為水泥平板,無地下室也無凹凸的閣樓,嚴防邪祟住進去。
大叔應(yīng)當也沒來過這里,好在白底藍字的“民宿”木牌老遠就能望見。幾人在村里拐來拐去,晚飯時間,路上沒遇見人。能聽到經(jīng)過的屋舍里傳出鍋碗瓢盆和腳步聲,沒有人語聲。
來到民宿門口。所謂的民宿應(yīng)當是將一大型集裝箱改裝、粉刷而來,深藍色的外漆,看著倒是挺新。正前方安了扇玻璃門,門旁還開了扇玻璃窗,里面透出柔和的臺燈光。小羽想對筑山說,人家接近鬼界的民宿都比你們無量寺條件優(yōu)越??上?,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讓說話了。
四人才站定,旁邊一座民居的門開了,步出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