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上門來提親的宋亭文,倒是戴了一頂八角帽兒,后邊居然還蓄了一條長辮子,才兩月,他的頭發(fā)長得也太快了。上身穿了短褂子,與在京都時的他完全是兩副模樣。也是,他的父親還當(dāng)著官呢,怎敢公然地去了辮子落人話柄,人在屋檐下,還是要低頭的。
沈織錦躲在屏風(fēng)后面想聽聽他的父親和宋亭文在說些什么,奈何只聽到了一些模模糊糊的字眼。
宋亭文走之前還在屏風(fēng)前停頓了一下,之后出了門。
她走到她父親面前,用著哭腔央道,“父親。我不要嫁給這個人,聽說他驕傲自負目中無人,實在不討人喜歡。并且,我心中也早已有了心上人,要我嫁給他是不可能的?!?p> “是哪號大人物?”
她低下頭來。
“這人您是認識的,是我的國文老師,祖籍云南昆明,大名梁旭川,字阡山,比我大七個年頭…”
“我不準(zhǔn)!”沈青山打斷了她的話,“梁旭川是個鰥夫,是一個窮書生,他老家那邊又給他說了一門親事,過幾日便回昆明了?!?p> 她的耳朵里嗡嗡作響。
“自打你從香港讀書回來之后,來家里提親的人也不少,但就我看來,這個宋亭文最好,他的父親是安陽總督,又剛留洋回來,身家是最合適不過的。”沈青山在她耳邊吹好風(fēng)。
“我不嫁!就說我跟他八字不合!”她淚眼朦朧地跑回房間。任誰去敲她的門,她都不肯開。
宋家。
宋元禮(宋亭文的父親)坐在太師椅上,宋亭文也坐著。
那個穿著墨綠色衣裳的媒人面露難色,于是緩緩開口,“總督大人,我看再讓公子選其他的女孩子做夫人,沈家的小姐與令公子八字不合,若是強行婚配,婚后恐有災(zāi)禍?!?p> 宋亭文啜了一口熱茶,“是她了,八字不合也只能是她,洋人沒有生辰八字這東西,也可以很好?!?p> 他做了決定,任誰也改變不了。
宋元禮嘆了一口氣?!白屇娦α?。犬子剛留洋回來,請您見諒。沈家的小姐與犬子甚是相配。寧拆十座廟,不破一樁婚。兩個孩子的婚事就有勞您了?!?p> 那媒人勉強笑著答應(yīng)。
窗外是風(fēng)雨,她掀開毯子,開了燈,微黃的光落在畫布上,畫布上的櫻花街道明媚繽紛,是未曾下雨的光景。
沈織錦定睛一看,道路盡頭畫了兩個小人兒,是宋亭文與她,她那天穿的是青色的裙子,是在香港讀書時買的,編著長辮。
一聲驚雷打斷了她的思緒。她從抽屜里拿出畫畫的用具,幸好還在,白芨沒有扔掉她的畫具和顏料。
她拿起畫筆在紙上作畫。憑著記憶,畫了那日下雨之后的富士山的櫻花。
畫好了,天也亮了。
沈青山端了早飯站在門口。徘徊著,沒有進去。
“門沒鎖的?!彼焕洳坏卣f。
沈青山走進來,把早飯放在桌上,坐在她面前,語重心長的說著話,“丫頭,我而立之年才得了你這么個女兒,你母親前兩年又走了,我是要給你挑個好人家,才能安心的去見你娘。宋亭文跟我保證過了,婚后,他會一心一意的對你,不納妾室不娶姨娘,我是看他有這心才想把你托付給他……”沈青山用手背抹著眼淚。
她不說話,她根本不能想象兩個沒有感情的人要怎么度過人生幾十年的光陰,大概只是覺得會很漫長。
她只能妥協(xié)。
“那么,讓我去送送梁老師好嗎?”
沈青山看著她,終于點了頭。
沈織錦拿著那幅畫出了門。
梁旭川本來打算廿二再走的,可是不知怎的接到通知,要提前三天走。
她的步子跑得飛快,辮子都散了,皮鞋踏在水濘濘的路上,穿過熱鬧的街道,看見橋上那個穿著灰色長袍的背影,她的眼前有些模糊。
“梁老師——”她叫住梁旭川。
梁旭川回過頭來,背后的長辮甩到了身后,深邃的眼睛里映了些光。那梁旭川像極了那些科考的儒生,但他沒有參加過科考,他同沈織錦說過,清朝快去了,氣數(shù)快盡,所以他不想在如今的清府中任官。當(dāng)然,這話,她沒再對其他人說過,她曉得輕重。
“是你呀,怎么跑得氣喘吁吁的?”梁旭川說起話來,像是柔和的春風(fēng),吹皺了她這池春水。
“梁老師,聽說你要回昆明了?!?p> “對,現(xiàn)在準(zhǔn)備去住所收拾東西的,打算下午要同你道個別的,沒承想你先來了?!?p> 她雙手捧著畫卷,眼睛里亮晶晶的,“這個是我去東京看過櫻道之后畫的,我去得不巧,下了雨,花兒都落了。梁老師,感謝你教我國文,這個就當(dāng)做紀(jì)念罷?!?p> 梁旭川接過她的畫,清俊的面容露出些喜色來,“聽說你訂了親了,我有份禮物送給你當(dāng)新婚賀禮,我是個窮酸書生,拿不出什么好東西來,就寫了一幅字送與你?!彼謴南渥永锬贸鲆粡堁埡瘉恚罢f來慚愧,我回昆明是去成親的的,這是婚函,我知道你和沈先生來不了,只是一個禮儀罷了?!?p> 她接了梁旭川的字與婚函,“梁老師,再見?!?p> “后會有期?!绷盒翊ㄕf。
她轉(zhuǎn)身,往回走了十幾步,眼淚砸在石階上,應(yīng)該看不到她的眼淚了罷,看不到她的眼淚才好。她又轉(zhuǎn)身,梁旭川還站在橋上。
“梁老師——你一定要記得我,記得沈織錦?!?p> 梁旭川點頭,這個女學(xué)生是他教過的最聰明,也是最特別的一個女孩子。她沒裹過腳,她上過女學(xué),她去過香港,她愛去見識不一樣的世界,舊清的服飾慣制箍不住她。
她想追求一夫一妻兩情相悅,可還是被包辦婚姻所安排,是福還是禍,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