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愿意開心幸福,尤其在這個時代,充滿了美好和期盼的時代,沒有嚴(yán)重的物質(zhì)匱乏,沒有過份的精神折磨,只要一心的努力著,一切都會好起來。盼望著,盼望著,盼望著十分的努力開花結(jié)果,最終獲得豐盛的果實(shí)。
可現(xiàn)實(shí)并非如此,年輕人需要一個溫柔的終生伴侶,中年人需要一份減輕壓力的支持,老年人需要老有所養(yǎng)、老有所依。不同的人們,盼望著不同的東西,他們時而幸??鞓罚瑫r而痛苦悲傷,求而不可得,我們無法否認(rèn),這是太過明顯的事實(shí)。
人們想否認(rèn)痛苦,否認(rèn)現(xiàn)實(shí),于是鉆入那些能帶來一時快樂的游戲里,長時間沉迷于刷短視頻、玩手游、或追求某個實(shí)在不值得的人生游戲的獎品,就像一只把頭埋進(jìn)沙子里的鴕鳥。
痛苦誰想要?沒有人!
可這是人生,是一堆酸甜苦辣的混搭,是一場悲喜交加的大戲,由不得人。
林建華不會想到這些,他不知道自己正處在一場包裹整個中國大地的悲劇里,他看不到和他處在同一境地的千千萬萬的痛苦男青年,看不到這不單單是他的悲哀,更是整個民族的悲哀。
那些和他一樣求媳婦而不得的男青年,分布在這片國土上的每個角落,他們焦慮、害怕、自我懷疑,他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最終成了剩下的那個,成了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上記載剩男數(shù)字的其中一份子,他們羞愧、無助、怯弱。
實(shí)際上,像千千萬萬的男青年一樣,林建華想不通自己哪里不配得到一個老婆,他身強(qiáng)力壯,什么活兒都能干;他性情溫柔,在付出愛這點(diǎn)上義無反顧;他生性勤勞,無論給他一個怎樣破敗的家庭,他都有信心去支撐起來······
林建華絕望了:這個世界怎么不給人一點(diǎn)憐憫,一線生機(jī)?
他想這些的時候,已經(jīng)明白過來,之前興致勃勃去參與的不過是一個騙局,一個微不足道卻足以讓他撕心裂肺的騙局,它那么小,不過僅僅騙去一千塊錢;可它又那么巨大,大到足以摧毀他的自尊。
那個可惡的介紹人,連同那位漠不關(guān)心的哥哥,以及除了林敏和孩子以外所有的人,都是魔鬼騙子,騙了他的錢,更騙了他的感情。
林建華生氣極了,在他想明白以來已經(jīng)一整天沒有下地干活,甚至連飯也不吃,只咕嘟咕嘟的灌下幾大杯茶水。他心中的怒火無處發(fā)泄,在最后一次喝水完,杯子被他狠狠的摔在地上,那一瞬間飛迸而起的玻璃渣帶著他極度的憤怒而去,那些憤怒和他脫離開來,破碎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殘渣,氣息奄奄的躺在骯臟的水泥地上呼吸完最后幾口絕望的空氣便死去了。
極度的憤怒過后,是緩慢的悲傷,他無法相信,在他心里如天使一般的林敏,會和他們合伙來騙他,他愿意付出全部的愛去溫暖的女人,愿意與她一起愛她的孩子,什么都愿意為她做,還沒見面他就已經(jīng)決定去愛她······她也受過傷,離婚的女人能不受傷?他不信。本想用自己溫暖的心去療愈她的傷,不曾想自己這顆心如此的不值,如此的卑賤,連這一點(diǎn),也不被允許了。
什么金子般的心,這是他上小學(xué)的時候教科書上常常有的描述,他哀傷的想,自己本以為的那顆金子般的心,在人家看來卻是一顆垃圾······他不敢再想下去,痛苦太深會讓人承受不住。
僅僅為了一點(diǎn)錢?這個世界怎么了?他想不通。
清晨,正午,黃昏,夜幕,一幕一幕像放映電影似的變化,在林建華漠然的痛苦中悄無聲息的過去了,沒有什么因?yàn)樗耐纯喽兓鼪]有人因?yàn)樗耐纯喽纯?,他就像這世間唯一存在的一個人類,孤獨(dú)的承受著整個人類的痛苦。
他渴望被人理解和關(guān)注,以便能承接一部分哀傷,減輕他的壓力,可是他又極度的渴望封閉,所謂家丑不可外揚(yáng),以及對自尊心強(qiáng)烈的維護(hù),即使這種事早已不再新鮮,也無法博得在飯桌上八卦的地位,他還是想把自己隱藏起來,像一個孤獨(dú)厭世的可憐蟲。
想起隱藏這個詞,他想到林敏的大方,對自己毫不隱藏的那一幕幕,他心里想了一遍又一遍,到最后甚至得出林敏根本不知情的結(jié)論,她不知道他們的打算,更不知道自己被牽扯其中成了誘餌。
介紹人給他的電話是假的,當(dāng)林建華終于等到兩天以后,顫顫巍巍的小心撥通電話以后,傳來一個陌生的中年女人聲音,說不認(rèn)識林敏,打錯了。
當(dāng)他為了糾正錯誤,再打給介紹人的時候,介紹人大言不慚的說林敏不同意,覺得他倆不合適,甚至建議林建華就此作罷,以后有合適的再介紹,對錯誤的電話號碼一事絕口不提。
林建華就是從這通電話以后開始閉門不出的,當(dāng)然,除了騎摩托車去新修的小樓房那里,這不算出門,只能算回家,那是他的家。
小樓房一共有兩層,設(shè)計和修建都是自己和家人完成的,再加上各路親戚七嘴八舌的建議,林林總總的匯成了這座房子。這是一座堅實(shí)的紅磚紅瓦房,以最大的厚度砌起來的墻壁,和以最大的勇氣挑選的最結(jié)實(shí)的鋼筋,以及最精確配比的石沙水泥,讓這棟房子有著堅不可摧的實(shí)力,即使八級的地震、十八級的臺風(fēng),都憾不動它。
人們聽到他這樣說的時候,由衷的佩服起他的財力和魄力,贊嘆!羨慕!人人都想有這樣一座堅實(shí)的房子,人人都需要保護(hù),需要安全。
可是,這里既不處在地震帶,幾乎不可能有八級大地震,也不處在沿海地帶,不會遭遇十八級的臺風(fēng),這僅僅是一個內(nèi)陸中部的小山村,偶爾一次能淹沒農(nóng)田的大雨,或一次足以毀壞田地的滑坡,就已經(jīng)讓當(dāng)?shù)氐娜藗冏銐蝮@詫了。
結(jié)實(shí)的房子,還有其它的深意,那是一座帶給人安全感的房子,是一座能把災(zāi)禍抵擋在外的房子,即使毫無依據(jù),人們?nèi)匀粯O度的渴求,這比求菩薩保佑現(xiàn)實(shí)的多。
林建華就在這樣一所房子里,躺在凌亂的床上,他祈求不要被打擾,卻暗暗的又想要被關(guān)心,到底哪一種情形能占上風(fēng)要取決于他在人們心中的位置。
正在一番胡思亂想的時候,一陣明快的敲門聲把他孤獨(dú)的世界豁出一個口子,一絲溫暖勉強(qiáng)擠了進(jìn)來。
“二叔,是你哩!”他飛快的跑下樓梯,打開門看到二叔那一瞬間,心里開心極了,甚至已經(jīng)忘了自己正在為某件事痛苦。
“一個人在這里,我說今天怎么沒見你?!绷指黄剿坪趼劦搅四撤N孤獨(dú)的味道。
“休息一天哩,跑累了。”林建華極不自然的說。
“到我家去,我還沒吃夜飯,一會兒炒兩個菜?!?p> “不了不了,我不餓,一會兒就睡了。”
“睡啥哩,還早嘛,快點(diǎn)點(diǎn),去穿衣服?!?p> 林建華雖然已經(jīng)打敗了悲傷,而且因?yàn)槎宓牡絹砩陨缘母吲d了一些,可是林富平憑著他靈敏的第六感,還是感到了深層的悲傷和孤獨(dú)。
“莫騎車,一會兒喝點(diǎn)酒,在我們那里睡就是了?!?p> 林建平默默的不做聲,順從的依了。
當(dāng)他坐在二叔摩托車后座上的時候,驚訝的發(fā)現(xiàn)高大的二叔竟然不比他高,平日里他總覺得二叔更高,可都坐著的二人里,自己竟是那個更高一些的。
林富平?jīng)]有刻意找話說,更沒有提起說媒被騙的事情,只平平常常、本本分分的做著每天都會做的事,到家先洗手燒水泡茶,然后倒水洗臉,再搬出自家地里收的新鮮蔬菜,慢條斯理的收拾起來,豇豆、四季豆、西葫蘆瓜、黃瓜等等,那些簡直要把藤蔓墜斷的繁盛果實(shí),讓人一邊喜悅一邊煩憂,煩的是——如何消化這些好東西。
“這些菜太多了,吃不完,明天拿一些回去?!绷指黄秸f。
“嗯。”
“喝點(diǎn)白酒,把不如意的事情忘了?!绷指黄接终f。
“我不喝。”林建華心里說好,嘴上卻不由自主的拒絕了,這時候心里有一股面對父親時那種對反抗的渴求。
“你決定,我不勸?!?p> 林富國拿來兩個酒杯,媳婦翠花已經(jīng)炒好兩盤蔬菜,正熱騰騰的端上桌子,一股香噴噴的熱氣在局促的房間里彌漫開來,在昏黃的燈光下,大家都只能看到模糊的彼此,好像正要給他們鍍上一層人間的煙火氣。
兩杯都倒?jié)M了,林富平喝酒的時候并不叫侄兒,只在吃菜的時候叫上一聲。
“我討厭我爸爸說話的方式。”沉默了片刻后,林建華說。
“他只看到眼前那么一寸寸遠(yuǎn),莫跟他比。”林富平波瀾不驚的說,好似他對弟弟的理解早已爛熟于心。
“說個話也不好好說,不留一點(diǎn)情面,把人往死里氣?!绷纸ㄈA又說,而且他還想繼續(xù)說下去,已經(jīng)有許多話在他喉嚨里排好隊(duì)等著被點(diǎn)名出來,那是些他不愿意對人說的話。今天,他覺得已經(jīng)按捺不住了。
“他又說啥子?”林富平問,其實(shí)多多少少能猜到,發(fā)生了這樣的事,他那位弟弟是多么不恥,又多么生氣,更有多少怨氣要往侄兒身上撒。
“說我給他丟人現(xiàn)眼,三十多歲的人了,娶不到媳婦,害他跟著沒有好日子過,拖了后腿、中了人家的奸計、把錢往火坑里送、被人家賣了還幫人家數(shù)錢······”林建華說不下去,腫脹的眼眶蓄足了滿滿一池水。
“來,喝一杯!”林富平舉起自己的酒杯,不由分說的湊近侄兒的杯子輕輕碰了一下,杯里的酒晃晃蕩蕩一陣,灑出幾滴來。
侄兒順從的端起杯子,頭一揚(yáng),一口氣就吞下了。
“莫急,慢慢喝?!?p> “從小到大,沒有一樣事情能體諒我,我做對了是他的功勞——教導(dǎo)有方,從來沒有說過一句我的好;一旦我做錯了,冷嘲熱諷、陰陽怪氣,怪我不聽他的話,怪我白白花錢,怪我沒本事又莽撞······我沒得一點(diǎn)好處,沒做對一件事,所有的都是錯的、壞的、不好的,日子過不下去了,沒法過了······”
林富平坐在侄兒身邊,一臉認(rèn)真的聽著所有的抱怨,酒杯被他捏在拇指和食指間,好似在侄兒每一個停頓的瞬間都會喝上一小口。
他何嘗不知道這些,幾十年來看在眼里,他一次次的勸弟弟改一改脾氣,對兒子們寬容大度一些,不要每件事都斤斤計較,可毫無作用。不但如此,隨著老年的到來,弟弟似乎更變本加厲,性格暴躁無常,常常因?yàn)閮鹤觽兊氖д`氣的要打人,勸也勸不住。
“是實(shí)話,我了解。”林富平一邊點(diǎn)點(diǎn)頭,一邊舉起酒杯,示意侄兒喝一個,侄兒又是一個揚(yáng)頭。
“永遠(yuǎn)在怪我們,而我們又永遠(yuǎn)在犯錯,沒個頭。”林建平心里有種被理解的感覺,痛苦減輕了幾分,他不再長篇大論。
“咋沒有盡頭,人一輩子還有盡頭哩?!?p> “我活了三十多年了,大半個人生?!?p> “我在你這個年紀(jì),還住著土房子哩。”
“土房子也沒有哪里不好?!?p> “大家都說磚房更好嘛。”
“為了修個磚房子,二十多萬去了?!绷纸ㄈA苦笑。
“你有這二十多萬,才有資格去哩?!憋@然,林富平是在夸侄兒。
“那倒是。”林建平靦腆的點(diǎn)點(diǎn)頭。
接著,是兩個酒杯碰在一起清脆的響聲。
冬日臘梅花
悲傷如匯聚的河流般把他沖毀,他需要一雙溫柔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