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華記不起趙軍妻子的樣子,自己當時雖然看了幾眼,卻因為自愧不如人,以及強烈的自卑心,看的匆忙、慌亂。
他為朋友難過,一顆心擰的緊緊的,目光焦躁的在房間里來回晃動,找不到一個可以落下去的點。他沒有繼續(xù)問下去,別人的痛,是別人的疤,怎能輕易去揭。
他善良、敏感、體貼,對朋友如此周到,誰還能比他做的更好?對朋友尚且如此,對自己的媳婦一定會更好!可惜,他沒有媳婦,多少次他偷偷想象如何如何的對媳婦好,他要把每一天都過成熱氣騰騰的日子,讓媳婦變成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有些人,不如他的善良體貼,總是問出一些讓人尷尬的問題,他經(jīng)常遇到,尤其是那個住在他家不遠處的中年發(fā)福女鄰居,每次見面寒暄都要把他找對象這件事提到最重要的位置,甚至恨鐵不成鋼的以命令的口吻對林建華說要趕緊找,不要錯過了年齡!每到這個時刻,林建華表面上一副極其乖巧的樣子,一邊尷尬的頻頻點頭,一邊在心里窩火的暗罵:住你家房還是吃你家糧了?
關(guān)心他人是好事,可那女鄰居的關(guān)心,只給人深深的挫敗感,好像每隔幾天就被人揭開傷疤戳上幾刀。又或者,這種關(guān)心完全是一種自我優(yōu)越感的產(chǎn)物,居高臨下的對不如她的人指指點點,并心安理得的認為自己絕對擁有這種權(quán)利。林建華討厭這樣的關(guān)心,甚至開始躲避,有時候遠遠望見這位女鄰居迎面走來,他便悄無聲息的改變方向,像躲瘟神一樣的避開她,或許他那種自嘲的出現(xiàn),和這種關(guān)心有脫不開的關(guān)系。
林建華喜歡趙軍,當然不會用這種關(guān)心去對他。想當年一起上初中的時候,他們睡著上下鋪,做著同桌,又是最好的朋友,去哪都形影不離,連周日騎自行車上學都要約好一路。時間把最要好的兩個男孩兒,變成了兩個悲傷的男人,卻對這份溫暖的友誼束手無策。
林建華默默的坐在趙軍身邊,聽著他悲傷的低聲抽泣,感受著抽泣給沙發(fā)帶來的震顫,有那么一會兒他想到自己的處境,并為此傷懷起來,可片刻后注意力又回到朋友身上,同時試圖想辦法安慰這個悲傷的男人。
想了好一會兒,他覺得說什么都不能準確的表達他的安慰,正在他不知所措的檔口,突然想起那晚二叔家的酒,是那些酒讓他開始往前走。
于是他毫不猶豫的開始實行,一盤花生米,幾根拍黃瓜,家里還有袋裝的雞爪,他心里盤算著,簡簡單單幾個下酒菜一點兒也不費時費力。
趙軍這一次沒有拉住他,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哪有心力去關(guān)注周圍的人和事,他的頭仍舊埋在兩個并攏的膝蓋天然造就的縫隙里,林建華忙碌之余在客廳門口望了一眼,他發(fā)現(xiàn)朋友顯得那么形單影只,就像一張薄溜溜的紙片,放在風里立馬就會飛上天。
“怎么又做菜哩?”
林建華忙的大汗淋漓,突然抬頭見趙軍正站在廚房門口,兩眼通紅。
“炸個花生米,喝點酒。”
“我都戒了,媳婦······”他意識到什么,忙改了口:“家里人不讓喝?!?p> “這在我家,又不開車。”林建華繼續(xù)干著手里的活兒,他一會兒用笨重的鐵鏟攪動在熱油里刺啦刺啦嘶吼的花生米,一會兒又貓腰埋頭于灶間,往火塘里舔上幾根柴。八月的熱氣,蒸騰在每一絲空氣里,而廚房里的溫度更要高一些,只見他滿頭大汗,有些汗珠險些跌落在熱油里,幸虧他麻利的用黝黑的手臂一抹,那汗珠才免于下油鍋。
趙軍起先不說話,只愣愣的站著,看著這一幕??茨切┓瓭L的花生米,看險些下油鍋的汗珠,看每一次從灶間到灶頭,再從灶頭到灶間······他的心好像被這火熱的畫面溫暖起來。
“我?guī)湍闾聿窕??!壁w軍突然說。
“好啊!我手太生,上個灶臺手忙腳亂的。”說著林建華又麻利的抹了一把汗。
“我聞到焦味了,趕緊?;穑 壁w軍剛?cè)M去幾把柴禾,林建華就大叫起來。
“好好好!”這回該輪到趙軍手忙腳亂了,他慌了陣腳,不知道是該用火鉗一根一根的把柴禾夾出來,還是直接用手抓一大把直接拖出來,最終他選擇了后者,手被燙了個泡兒。
“哎呀,有點焦了!”在趙軍退火的同時,林建華趕緊找來一個大漏勺,一勺子下去就讓所有的花生米安全著陸在盤子里。
“有點焦,晾一下應(yīng)該好點。”
“不要緊。”
“好吧?!绷纸ㄈA無奈的搖搖頭。
“我以后也得自己做了,沒做過這些事?!?p> “你爸媽還在哩?”
“還在,年紀大了,現(xiàn)在媳婦走了,要幫忙帶孩子。”
“那你還出不出去?”
“出哩,不出去哪里掙錢,農(nóng)村一年挖到頭只夠吃喝?!?p> “那倒是,農(nóng)村沒掙錢的路子,我也準備出去。”
“你出去是可以,以后說了媳婦,不要讓媳婦出去?!壁w軍一臉疲憊的說。
“為啥?”林建華一時想不通。
“外頭世界大,花花腸子多,出去保不定就成了人家的人了?!壁w軍說著,眼淚險些又掉下來。
“嗯?!绷纸ㄈA終于聽出來,這說的是他自己血淋淋的親身經(jīng)驗。
“上次你也看到了,出去的時候還好好的一個人?!?p> 林建華只聽著趙軍的話,沒敢往下接,他怕自己問出什么不合適的問題。
“你曉得,我結(jié)婚早,初中畢業(yè)沒幾年,剛過二十歲就和媳婦結(jié)了婚,媳婦比我還小兩歲哩,她初中念到二年級厭學不得不回家,她媽怕她外嫁,不讓出去打工,天天在家里守著她,順便守著一畝地。現(xiàn)在女孩子不知天高地厚,隨隨便便就嫁到幾千里外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不說人家對她好不好,光是生活習慣、飲食習慣上的差別就不得了,更別說有些地方一定要生男孩兒,讓那些幾胎都生女兒的吃了許多苦頭,我們村里就有好幾個例子。”趙軍還像從前一樣信任林建華,一股腦兒的打開了話匣子。
林建華認真的點點頭,表示認同。
“不讓出去打工,她就在家里鬧啊,把一個家鬧得雞犬不寧,有時候還砸東西,她爸媽氣的要死。后來實在弄不住,就同意出去打工,前提是和家人在一起干,于是一家四口人浩浩蕩蕩的去了廣州,在那邊一個廠里做流水線工人,她哪里受過那個苦,不但枯燥乏味,時間又長,一天下來腿和腳都腫了,再加上她爸媽嚴格看管著,她根本沒法深度的和外人接觸,假期又少,沒干一個月,就回來了,一家人又浩浩蕩蕩的護送她?!?p> “然后你們就結(jié)婚了?”林建華問。
“沒有,她又在家里混了一年,她爸媽死活管不住她,害怕的要命,就想到不如趕緊找個近的嫁了。”
“她能同意?”
“她巴不得哩!她恨死他們了,巴不得立即嫁人,遠離他們。方圓幾里找不出幾個適婚的女孩子,光棍兒倒是一抓一大把,說媒的人多的快把她家門檻踩斷了,她挑來挑去的不滿意。剛開始看上一個做生意的人家,雖然有錢,但生活過的比較簡樸,她嫌人家太摳,婚都定下又退了,那家人也氣的不行。后來挑挑揀揀的,終于看上了我,說我長得帥,家里也還有點底子,當時我覺得自己太幸運了,獲得了她的垂青,以后要加倍對她好,讓她過上幸福日子?!壁w軍說著臉上洋溢起一抹幸福的笑。
林建華轉(zhuǎn)身在菜板上咚咚咚的切黃瓜,趙軍就站到他身邊去,好讓他聽得清楚。
“彩禮錢給了不少,后來要小汽車也給買了,她還不滿足。”趙軍說到這里有些哽咽,喉結(jié)來來回回的晃動了幾下。
“我爸媽存的那點錢,被她揮霍光了?!壁w軍頓一頓,清了清嗓子又接著說:“她爸媽一直叮囑我不要讓她出去打工,我以為是怕她受苦,后來才知道是怕她跑出去出事兒。剛結(jié)婚他們就催著我們要孩子,她有點抗拒,但農(nóng)村都這個樣兒,也只能默默接受,離開父母,她性格溫和了一點。老大是個兒子,她看著上了小學,我們又生了老二,是個女兒,今年才三歲。生老二這幾年里,她天天吵著要出去打工,我在家里她跟我吵,我不在家她跟我父母吵,把兩個老人逼得沒辦法,前年分了家,二老單另過,但還是幫忙帶孩子種地,只是不在一起吃住。我在外面打工,她在家里和二老一起帶兩個娃,別的也不干啥。”趙軍幫忙取過一個盤子,又接著說下去。
“娃都兩個了,況且她對娃實在好,我不相信她會不要娃,所以對她放松了,還勸她父母別管這個事,都多大的人了。”
“我們?nèi)コ园?,都端上去。”林建華趁著趙軍停下來趕緊插話說。
于是,兩個人一趟一趟的往客廳桌子上送菜、送碗筷,林建華把一瓶過年都舍不得開的好酒拿出來端放在桌上。
“這個酒貴哩,換一個吧?!壁w軍說。
“今天就是要喝好酒,好好喝一場。”
“我先自罰一杯?!绷纸ㄈA剛剛倒好,趙軍就迫不及待的一仰而盡,他的內(nèi)心渴望酒,渴望酒醉的麻木。
“慢點點?!绷纸ㄈA疼惜的說。
“該不會又舍不得好酒了吧?”趙軍笑著說。
“哪里話?喝!”林建華大手一揮。
冬日臘梅花
她不是成心的壞,而是被關(guān)在籠子里的鳥,出了籠子看到了整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