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說,那天的雨下的異常大,四位抬棺木的年輕人即使裹著嚴嚴實實的雨衣,仍舊被淋得落湯雞一般,每一根頭發(fā)絲都在滲水。起先,還有幾個人自發(fā)的為他們撐傘,試圖阻止水簾一般的雨擋住看路的視線,誰知不一會兒,三位打傘的人相繼在泥濘中跌倒,糊了滿滿一身爛稀泥,這之后就沒人敢去撐傘,雨水便毫無忌憚的澆在幾位目光摩挲的年輕人頭上,他們顧不得抹去臉上的雨水,因為每邁開一次步子,就像是對靈魂最深沉的考驗,滑溜溜的泥土和鞋子一起玩起了溜冰游戲,讓人一秒鐘也站不穩(wěn),一個個小伙子們臉上的嚴峻不知是為那艱難的處境,還是為逝去的女人和孩子,總之難看的厲害。
林富貴把這一切拋在雨里,只顧著自己一步三滑的在前面帶路,泥濘的小路,加上順著泥路上縱橫的小溝小壑順流而下的污水,讓他根本穩(wěn)不住身子,短短的幾步路已經(jīng)摔了好幾個狗啃泥,身后那幾個抬棺木的小伙子只好忍著重壓等著,臉上的表情五味混雜,說不清道不明究竟是哪一種占了上風,他那蠢笨的身子在泥里掙扎撒潑夠了,最后糊著一身爛泥用手在地上支撐著才勉強站起來繼續(xù)歪歪扭扭的向前滑行,頭發(fā)上的泥水順著發(fā)尖滴下來,在鼻尖打上一次次重復的印記,好像一個業(yè)余的小丑化了個素色的妝。
他們不像一群正常的人,倒像是酩酊大醉的醉漢,一個個東倒西歪、狼狽不堪,隊伍不成體統(tǒng),幾近崩潰渙散。
墓穴被雨水沖刷的更幽深了,好似之前一整天費力的挖掘完全是多余之舉,被雨水沖刷出的巨大入口像一張血盆大口,幾乎可以同時放進兩副棺材,林富貴心里麻木的想:要是我也能一起躺進去,該多好??!想著想著,他幾乎要邁腳走進去了,就在這時,林富平和林富國拖著咕嘰咕嘰喝飽水的爛鞋子各用一根指頭就把他拖到一邊,其實不能說拖,因為他們根本不用使力氣,林富貴這時候就像一只無力的小雞,任誰都能把他推走,一個四歲的孩子也不在話下。
雨水繼續(xù)順著溝溝壑壑的羊腸小路往低處匯聚,好像整個天空都飽含眼淚,不知疲倦的嘩啦啦流,豆大的雨滴打在樹葉上,樹葉顫抖著哀吼;打在松軟的泥土上,泥土驚恐的為它撕裂出一條痛苦的傷疤;打在人們身上,像把那些平日里的活力和生命力全部吸干了,留下的僅僅是一副沒有表情與言語的行尸走肉。
世界安靜的能追蹤每一滴雨的下落,誰也不說話,一早就商量好的細節(jié),在此時此刻只需按部就班的實施一遍,把沉重的滴著水的棺木推進墓穴,然后把林富貴推到最前面,抓上幾把還流著水的稀泥輕輕的揚在棺木上,幾個呆若木雞的小伙子突然就動起鏟子開始掩埋,這一刻世界活過來了,同時認識到這里的每一個人確實都實實在在的活著,死亡和大雨籠罩在他們心頭,怕是一時迷惑了他們。
林富國陪著富貴呆立著,林富平跑前跑后打理一切,直到完全掩埋好了,才一聲招呼命令弟弟把林富貴帶到墓前,沒有墓碑,只一個光禿禿的墳頭,新拍上去的泥土在大雨的沖刷下弱不禁風,紛紛化成一股小流又重新回歸了大地。當然,這只是極少的一部分,胳膊拗不過大腿,那座結(jié)實的新墳仍舊悲凄的屹立著。
林富貴拖著腿晃到墳前,忽然雙膝一軟,重重的跪在一灘泥水里,把無數(shù)飛濺的泥點子捎到林富國和林富平身上、臉上,兩人連連抹臉,富貴卻渾然不覺。
我們兩,有一天卻以我跪著,你躺著的方式說再見。林富貴心里想著,從前妻子都是把他送出大門,不覺淚流滿面。
林富貴知道,這場雨,在他心里再也不會停下,它會永遠延續(xù)下去,日夜不停的拍打他的心,年復一年的讓他處于陰暗潮濕的霧氣里,日日伴著劈哩叭啦的聲音度日,直到生命的盡頭。
“回去吧。”林富平勸到,但他沒有動。
那些抬棺木的年輕人早已離去,剛剛放過一陣激烈的鞭炮,開始坐席了,小伙子們都累了,理應坐上第一輪。
“回去吧!”林富平又說。
還是沒有人回答他,當然更沒有人動,林富國若有所思的望著像雨簾子一般“流動的墳頭”,好像正想著什么憂傷的事情。
“咋哩?你也不說句話?!绷指黄接X得自己一個人孤立無援,于是歪頭盯著林富國。
“我也不想回去,你聽院子里那吵鬧聲?!绷指粐荒樋嘞?。
先前忙著,倒沒注意,這時候側(cè)耳一聽,果真一陣陣的喧嘩,只聽兩個老人此起彼伏的哭聲,一個聲音悲慘低沉,被傷痛包裹,一個聲音略小一點,卻尖銳清晰。
“麗麗娘屋媽在哭哩?!绷指粐f。
“嗯?!笨抟舱?,誰家養(yǎng)女兒容易了。
“我們娘也哭哩?!绷指粐终f。
“她哭啥?”
“你還不知道?富貴兒丈母娘怪我們娘哩。”林富國意味深長的停頓了一下,抬眼看了看仍舊毫無反應的林富貴,繼續(xù)說:“怪我們娘不好好待麗麗。”
林富平不說話,兩只深邃的眼睛盯著地面,好像那些溝溝壑壑的地面能給出答案似的。
“早些都干嘛去了,現(xiàn)在說啥都晚了?!崩洳欢〉模指黄绞栈啬抗?,不冷不熱的甩下這句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
林富國聽不懂,不知道這話到底說的哪一方?或者,弟弟是站在哪一邊的?他當然要幫著自己的娘,胳膊肘哪能往外拐,就算自己的親娘做錯了,那也是親娘哩,兒子對母親的義務就是孝順,哪能因為這些分不清對錯的事情幫著別人?
林富國已經(jīng)打定主意了,要幫著自己的娘說話。
“回去了,你只管安撫麗麗娘家人坐席,不要參與她們?!绷指黄秸f。
“啥子?”林富國的心一抖。
“咱們確實有錯,可是人都走了······”林富平又開始死死盯著溝溝壑壑的泥土地。
“那是讓媽受氣哩!”林富國心里有點不服氣。
“受氣算個啥,人家女兒都沒了哩?!绷指黄?jīng)]好氣的說。
“那你這樣說,也是怪我哩,那天媽因為到我們那里去才沒回家。”林富國心里不快的說。
“媽就愛到你們那里去,她說啥你信啥,你還幫著她說哩?!?p> “她是我媽,你要我咋說,況且說幾句話又沒有大壞處?!绷指粐睦锉镏豢跉?,臉上泛起了一陣血色。
“凡事講究個對錯好壞······”林富平?jīng)]有再說下去,因為他看見林富貴突然站了起來。
林富國的臉漲的通紅,一陣燥熱的氣息在他頭頂熱氣騰騰的升起來,好像一只被惹怒的公雞,已經(jīng)到了極限,正準備積蓄力量做一個絕地反擊。
“走吧?!绷指毁F說。
林富平和林富國都像被突然斷電似的,一下子陷入了沉默,林富國的怒氣也在一瞬間偃旗息鼓下來,接著便像一只被戳破的大氣球,變得垂頭喪氣起來,而且在接下來的整整一天都處在這種垂頭喪氣里。
冬日臘梅花
悲傷和在雨里,順著雨水流走了,只剩下一副僵硬的軀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