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一開院門就看見司徒離的侍衛(wèi)站在門口,我已經(jīng)知道他叫關(guān)豎。
“關(guān)侍衛(wèi),你怎么在這兒?是侯爺有什么事嗎?”說到這兒,我的心猛得往下一沉。
他看著我,拱手道:“容姑娘,請你去看看侯爺吧。他雖然不說,可我知道他心里盼著你去看看他。他眼睛一直望著外面,有任何風吹草動,他都以為是你來了。”
我聽了他這話,心就像塌陷了一塊似的,又酸又甜又疼,可轉(zhuǎn)念一想,既然司徒離不說,他又怎么會知道司徒離心里是盼著誰呢?
我勉強笑笑,“關(guān)侍衛(wèi)說笑了。”
關(guān)侍衛(wèi)一本正經(jīng)的說道:“容姑娘,我從小就在侯爺身邊,陪著他刻苦練功,努力讀書;跟著他參軍入伍,征戰(zhàn)沙場。我知道他自小的抱負就是守土安邦,讓天下百姓不受戰(zhàn)亂之苦。我見過他鮮衣怒馬、意氣風發(fā)的樣子,也目睹了這三年來他受病痛所累,日漸衰弱的樣子。我知道他無數(shù)次想死,想擺脫這種生不如死的痛苦,是因為圣上與皇后的恩寵和疼惜,他才沒有了斷自己,可他不快樂,沒有一天是快樂的。但那日在法華山遇見姑娘,屬下在他臉上終于又見著了笑模樣,他看到你是真心歡喜的。姑娘不知,前些天他每日夜里都會在姑娘家門外坐上一會兒,姑娘也知他的身體是禁不住勞累的,可任憑我怎么勸說他也不聽,直到天亮他才肯回,后來我才明白他的心思,他是怕姑娘一人在家不安全。那日敵人綁了姑娘,屬下的意思是應(yīng)先調(diào)集人馬,掌控局勢,再設(shè)法救人,這也是侯爺曾教導(dǎo)過我的道理,萬事都要謀劃仔細,做到萬無一失??墒沁@次侯爺自己卻沖動了,我這還是第一次見他慌了、急了、亂了,也是他第一次動用特權(quán),武德司和內(nèi)外城司幾乎把整個京城翻過來了。這幾年侯爺疾病纏身,不再動殺念,可這次那些人綁了你,算是惹到了侯爺,侯爺下令殺無赦,將敵人在京城的諜者全部斬殺?!?p> 關(guān)豎平時都是一幅不茍言笑的黑臉門神樣子,今天竟然說了這么多話真是難為他了,不過可以看出他對司徒離的忠心耿耿。
我笑道:“我知道了,我去就是了?!?p> 月上枝頭,幾處薄云飄過,弄得月色忽明忽暗。我遠遠看見司徒離坐在窗下,手中握著書卷發(fā)呆。
有侍者捧著食盒進去,“侯爺,用飯吧?!?p> 他輕輕搖頭。
我和關(guān)豎走到門口,關(guān)豎恭敬喚道:“侯爺?!?p> 司徒離抬頭,看到我立在門口,他眼睛亮了,望著我,和煦一笑,暖若春風,“你來了?!?p> 我頗有些不自在,沖他笑笑也不知要說什么,看到侍者捧著食盒進退兩難站在那兒,我說道:“我還未用飯,能跟你這兒蹭口飯嗎?”
司徒離笑了,“你喜歡什么口味?”
我看著他,說:“清淡的?!?p> 他轉(zhuǎn)眼看向關(guān)豎,關(guān)豎馬上說道:“屬下這就去吩咐廚房再添幾道菜?!标P(guān)豎和侍者都退下。
司徒離和我相對無言,靜了良久,實在尷尬,我剛想說點兒什么,就聽他輕嘆口氣,“是關(guān)豎強迫你來的嗎?”
他這一嘆氣,我心都揪起來了,忙說:“不是啊。是我想來看你,正愁沒有借口呢?!?p> 他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我,“是嗎?那你為什么想來看我?”
我心頭突突直跳,別開臉,望著桌上的燭臺,假裝若無其事的說:“那你又是為什么不顧安危來救我呢?你是千金之軀,我卻是命如螻蟻,不值得的。”
他走過來,“人命無價,哪有貴賤之分呢?何況,你的命對我來說很重要!”
我聞言,震動極了,抬眼看他,他望著我,目光柔和卻又深邃有力,這一刻,我覺得透過他的眼睛可以看見他的整個內(nèi)心。
他說:“容兒,我喜歡你。”
他是認真的嗎?心下隱隱覺得,是的。
如果他是認真的,那么我是不是和他一樣的心思?心里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回答:是的。
我被這小小的聲音嚇了一跳,我究竟是何時對他動了這個心思的?與他相處的一點一滴一幕一畫又重新浮現(xiàn)在我眼前,我才意識到他已經(jīng)在我心里了。
我不知情從何起,只知道此刻,我眼中有他,覺得此生值得。
我的眸子漾起一層漣漪,波光粼粼看他,問:“我的出身,你不介意?”
他說:“現(xiàn)在的你是過去的你所造的,如果我喜歡現(xiàn)在的你,我就該感謝并接受你過去所經(jīng)歷的一切,如果我不能,那這樣的我,你不要也罷?!?p> 我失神望著他,他直視我的眼睛,眉目溫雅如春水,我心中感動極了,嘴上卻故意說:“可是我是有夫之婦呢?!?p> “你是說陸云陸捕頭?”他的嘴角慢慢揚起,“她不是女的嗎?”
我大驚,脫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他淺笑著說:“因為百里尚不會愛上一個男人啊。”
我眼睛睜得圓圓的,“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戰(zhàn)不殆?!?p> 我想了想,氣惱的瞪著他,“你把我查得清清楚楚,你現(xiàn)在看我是不是一目了然?”
他斂了笑意,凝視著我,緩緩道:“容兒,我是一個半死不活的人了,如果不是因為在乎和重視,我不會有心情做這樣的事?!?p> 我看著他,默然不作聲,他又說:“從前我只知帶兵打仗,對女孩子的心思一無所知,這是第一次,我想了解一個女孩子,我就是想多了解你一些。”
我嘟著嘴道:“查完了,你就知道我的心思了?”
他嘆道:“更猜不透了?!?p> 我抿著嘴忍著笑,嗔道:“這不公平,你想了解我,找人去查,我無所遁形,可我想了解你,卻毫無辦法?!?p> 他認真道:“你想了解我什么?我都告訴你?!?p> 這個問題似乎并不用思索,我仰頭望著他,眼睛一瞬不瞬盯著他,“你到底看上我什么了?”
他看著我,微蹙眉心,認真思量起來,我一顆心七上八下的,暗自擔憂,萬一他想明白我沒有什么值得他喜歡,就不喜歡我了,那我豈不是沒事找事。我趕緊說:“算了,這都是小事你不必費神去想了……我也不是刨根問底的人,人生在世,難得糊涂,其實人不用活得太明白。”
他從諫如流的點點頭,反問我,“那你可知你看上我什么了嗎?”
我如實說道:“我沒看上你什么。我就是想你……想你在做什么?心情怎么樣?有沒有好好吃飯,好好睡覺?有沒有也在想我?……”我坦率直視著他,“我就是一顆心掛在你身上了?!?p> 寂靜,靜得空氣都膠凝在一起,火燭的光一跳一跳的。他臉上的笑容有些澀,強笑著說:“你是不是可憐我?”
我:“天下無人不可憐,我可憐不過來?!?p> 他:“你應(yīng)該知道的,我的病不會好的……”
我打斷他的話,“沒有你這個病咱們還不會認識呢。生世多畏懼,命危于晨露。天知道誰比誰活的久,說不定我明日就意外身亡……”他伸手捂住我的口,緊鎖著眉頭,“你胡說什么呢?!?p> 我拉下他的手,在手里握著,嫣然一笑道:“你久經(jīng)沙場,應(yīng)見慣生死,比我更明白生命無常。所以咱們不要把時間浪費在試探、猜疑和糾結(jié)上,好不好?”
他深吸口氣,又長長的嘆息一聲,將我擁入懷中,我能夠感覺到他激烈的心跳,微微顫抖的雙臂,我伸出胳膊圈住他的腰,把臉埋在他胸口,感覺無比安寧。
侍者送來飯菜,我陪司徒離吃了點兒飯,不敢讓他用多,怕他積食,我便也吃的少一些。
飯后,挑些沒要緊的事與他閑聊,看他有些累了,還強撐著。我柔聲道:“你還是去躺著吧?!?p> 他不舍,“你這就要走嗎?”
“我不走,我陪著你。”我扶他上床,拿錦墊讓他半靠著,替他仔細掖好緞被,我坐在床邊看著他,“都這么晚了,我不回去了,你讓關(guān)侍衛(wèi)給我準備一間房吧?!?p> 他臉上泛起笑容,“好?!毕袷峭蝗幌氲搅耸裁?,看著我,問:“你不擔心別人會說三道四嗎?”
我笑:“我不是名門淑女,也不是大家閨秀,我是天天在人們指指點點的評論中過活的江湖歌女啊,最不怕的就是說三道四。我自己是什么樣的人我自己清楚,如果能有人懂我,是我之幸,沒人懂我,也無所謂啊,本來就不指望的?!?p> 他滿目都是疼惜,撫著我的臉轉(zhuǎn)過來面對他,說:“你不是問我看上你什么了嗎?我覺得,你力爭上游,活得努力又通透?!?p> 我聽了他這樣說我自然是高興,卻故意要逗他,“我的好處就這么一點兒嗎?”
他認認真真看進我的眼中,“你的好處就是,你比這世上任何人都好?!?p> 我心頭幾跳,有難言的喜悅,忍不住探身過去,輕柔的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我自己的臉卻瞬時滾燙,羞得扭頭要走,卻被他拉進懷里。他凝視著我,眼里蘊有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迷離,他的指腹在我嘴唇上來來回回摩挲著,最后他低頭吻了上來,剛開始是小心翼翼的試探,漸漸的,力道一點點的增加,索取得更多。我腦中一片空白,幾乎連怎么呼氣吸氣都不會了,只知道緊緊的抱著他。
過了好久,他終于松開我些許,嘴唇移到我耳邊,他聲音略帶沙啞道:“對不起,我情不自禁,冒犯你了。”
我心跳如鼓尚未平復(fù),微微喘息著,小聲道:“我愿意的,沒有吃虧啊。”
天初亮,關(guān)豎送我回家,莫化已經(jīng)在家門口了,他的衣服被露水打濕,臉色也不好,“你昨晚去哪兒了?”他警惕的打量著關(guān)豎,“他又是誰?”
既然讓他遇上了,我也不打算藏著瞞著,說道:“這位關(guān)大哥是冠軍侯的侍衛(wèi)?!蔽肄D(zhuǎn)頭對關(guān)豎說:“關(guān)侍衛(wèi),你先回去吧,我放學后就過去陪他?!?p> 關(guān)豎拱手,“到時候?qū)傧碌綄W院去接你?!闭f完,他轉(zhuǎn)身走了。
我推門進院,莫化跟著進來,問道:“冠軍侯許久不見人了,你怎么會認識他?就算認識了,怎么會大晚上去探病,一大早才回家?”
我一邊收拾書包,一邊緩緩道:“第一,我是前些日子在法華山上遇見他,我們這才認識了。第二,又沒有哪條律法規(guī)定了探病的時辰,只要病人沒有意見,我覺得晚上探病這事并沒有什么不妥?!?p> 他奪過我手里的書包,怒目道:“你可是有夫之婦,你這么做把我表哥置于何地?”
我嘆了口氣,說道:“我和你表哥之間沒有男女之情,都是做給外人看的。她的私事不該由我來宣布,等她回來了會親自向大家說明真相。我不是任何人的什么人,自然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p> 他完全呆住了,定定看我半晌,一字一句問道:“你是說,你和我表哥不是一對?”
我:“和她一對的另有其人,不是我?!?p> 他驚駭?shù)牡芍遥脚赃叺囊巫由?。我拿過書包,背上,對他笑一笑,“表少爺,我上學去了。你先坐會兒,走的時候別忘了幫我把門鎖上?!蔽肄D(zhuǎn)身要走,突然被他一把拉住。
他一瞬不瞬盯著我,目光幽幽變幻,默然良久,他方艱難開口,“你是喜歡上冠軍侯了?”
我毫不猶豫,點點頭,“他也喜歡我。”
他陡然冷笑,眸底似有幽光燃燒,“你們才認識幾天?。俊?p> 我不以為然的笑道:“那應(yīng)該認識多久才可以喜歡一個人???”
他迫視我,目光如錐如芒如刺,“他可有承諾要娶你?”
我掙開他的手,“我喜歡的是他這個人,又不是喜歡當冠軍侯夫人,他娶不娶我并不重要,我能在他身邊一日是一日。我不求天長地久,我只求曾經(jīng)擁有。”
他咬牙發(fā)狠道:“我以前竟沒看出來你會如此不自愛?!?p> 我的怒氣終于爆發(fā),我這人向來不喜歡吃虧,言語上的也不行。
我冷哼一聲,反擊道:“表少爺,你知道你最大的問題是什么嗎?想的多,沒行動。眼前人不懂爭取,不知珍惜,等到失去后又耿耿于懷,執(zhí)念過去。你整日自怨自艾,除了遺憾,你能得到什么?我可不想像你一樣!”
他氣極,渾身發(fā)顫,只道:“你,你再說一遍?”
“我懶得說。”我重重拂袖,回轉(zhuǎn)身就走。
邁步出了屋子,抬頭看到司徒離立在院中,我怔住,不知他來了多久,聽到了多少話,心里默默祈禱,千萬不要只看到我撒潑的模樣啊。
見他廣袖峨冠,雖然病容憔悴,可氣度雍容,清峻高華,原來他生得這般好看,以前我竟然沒有發(fā)覺。我跑過去,輕嘆一聲,“你又出來做什么?”
司徒離牽起我的手,“你早上走也不和我說一聲?!?p> 我柔聲道:“看你在睡覺嘛。你怎么跟過來了呢?”
他伸手替我將耳邊的發(fā)絲掠到一旁,“想送你上學去。”他目光越過我看一眼莫化,又收回目光看我,眉宇間俱是深深愛惜,“不開心嗎?”
我搖頭,未有遲疑。
四目相交,時光凝定。
就這樣靜靜望著,便已知道了彼此的心意,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