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一向崇尚儒學,注重生徒教育,每年鄉(xiāng)試前都會舉行祭祀孔子的儀式,各個大儒書官也往往選擇這個時候在府學開展大規(guī)模的講學,以前韶齡都沒什么興趣,但是聽楊師兄說李賓之也會去,便央求著父親張岱允許她一同前去聽著名的“江右大儒”羅欽順講經。張岱有些奇怪,韶齡一向對程朱理學毫無興趣,再者女子參加祭祀多有不便,便拒絕了。韶齡再三央求,不參加祭祀儀式,只聽講經,并保證不被人知道,張岱這才勉強答應。
羅欽順是我朝最著名的夫子之一,歷任南京國子監(jiān)司業(yè)、太常卿等職,又被尊稱為“江右大儒”,凡講學,常有外來請聽者,多時甚至會達上千人,講殿內坐不下,諸生便在戶外站著聽。他認為“氣”是宇宙萬物的根本,“理”是“氣”運動變化的條理秩序;不同意朱熹“理與氣是二物”的見解,但仍接受程朱理學“理一分殊”之說,這種對程朱理學的改造在我朝可謂史無前例。所以此番韶齡堅持要前去聽講,張岱大概以為她真的是想一睹名師風采。
既然參加,必須與諸生員一樣著一式的白色襕衫,戴四方平定巾,在大殿內外席地而坐,看著府學諸位學政升正殿,詣文宣王孔子位前,三上香,跪受爵,三祭酒,一一禮畢。
雖然今日大家皆著一式服飾,但是韶齡還是留意到在離堂上幾步的廊下的李賓之。
羅欽順這年六十歲左右,皓發(fā)長眉,容止端莊,一身公服潔凈平整。雖處盛暑,講經時亦必一絲不茍地加中單、著公服,坐于堂上,以嚴師徒禮儀。此刻甫開卷展經,殿內殿外已是一片寧靜,自上以下,無不正容端坐,屏息恭聽。
他今日所講內容為格物致知之學,他指出格物是格天下之物,不只是格此心;窮理是窮天下事物之理,不只是窮心中之理。主張“資于外求”,達到“通徹無間”、內外合一的境界。
開篇明義,由淺入深,循序漸進,講解形式頗為生動。韶齡見他對朱熹的言論頗有批判,便越聽越入神,欲更清晰地聽,不自覺地上挪了幾個位置,竟挪至廊前,與羅夫子的位置頗為接近,可是插座引起了其他諸生的不滿,一個諸生示意讓韶齡下去。
正在這尷尬的時候,坐在羅夫子不遠處的李賓之看見了,側首示意韶齡過去,將他的位置讓了出來,韶齡來不及欠身以謝,他到了后排就坐。
韶齡只好繼續(xù)聽講。約莫半個時辰后,羅夫子掩卷小憩,講師及生員各取茶湯,韶齡才從座位上起來,四處尋找李賓之。
“賓之去后殿了?!彼菩Ψ切Φ臈钜磺逭f。
“你怎么知道我找他?”韶齡拿起一盞茶湯,掩飾自己的尷尬。
“奧?我只是見某人在賓之走后心不在焉?!睏钜磺鍛蛑o道。
“我只想謝謝他把位子讓給我?!鄙佚g著急。
“是嗎?那得趕快去,聽聞他馬上要隨黎夫子去藏書樓檢查古籍?!睏钜磺逄嵝选?p> “他不聽完羅夫子的講經再走?”韶齡擱下茶湯,速往后殿,但并不見李賓之在內。
此時,連負責灑掃的雜役都站在講殿外聽講,院中空空蕩蕩,十分安靜,連個可以詢問的人都沒有?!安貢鴺??!鄙佚g想到剛剛楊一清提到的,便走至府學后面竹林掩映的藏書樓,才終于見到李賓之的身影。
他正站在一列列的書架后面??諝庵酗h浮著陳年故紙的舊墨香氣,幾塊光斑從排列有序的小窗中投入室內,零碎的光亮照在他的臉上,在一瞬間的驚訝后他微笑地抬起頭看著韶齡。
“怎么不聽夫子講經了?”他溫柔地問韶齡。
韶齡心跳陡然加快,“我來,我來謝謝你?!?p> 他笑著把一卷書塞回架子上,道:“謝我什么?”
“恩,謝你把座位讓給我了?!鄙佚g答道。
“奧,可是你這不是也沒聽完嘛?!彼麘蛑o道。
“那,那是因為家?guī)熃虒н^“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我見公子離席,怕不能向公子道謝。”這理由編的,韶齡都佩服自己。
“奧,看來小師妹對黎夫子的教誨真是銘記在心啊?!崩钯e之的笑意更加明顯。
“你,你,你竟然認識我!”沒有什么比這個更讓人驚訝的,韶齡平時來府學讀書已經是個特例,今日來參加祭祀更是不能說的秘密。
李賓之見韶齡四下觀望,便知她緊張,才放下玩笑的口氣:“別看了。這里只有你我二人?!?p> 那就好,韶齡拍拍胸脯定了定心,又檢查了自己的裝束,并無不妥,只好問他:“你怎么知道的?”
他步出書架,來到韶齡的面前。這是兩人第一次面對面,李賓之高出韶齡一個頭,眼波如水。
“我不僅知道你是我的小師妹,更知道你上次還因為我贏了楊一清三個銅錢?!彼袅颂裘济忾_了謎團。
楊一清這小子真是什么都說啊。韶齡正想著,不自覺退后一步,沒想到正撞上后面的書架,書架失去了重心,上面幾本典籍瞬間砸向她,眼看整個架子就要倒下,避無可避,只能先護住頭,等待著預料中的重擊。
可是一切突然停止了,韶齡落入一個被香氣包圍的懷抱中,小心睜開眼,是李賓之,他正撐住身后將傾的書架,上面落下的古籍也被他用肩膀擋住了,兩人靠得如此之近,只聽得到心跳的聲音,咚咚咚。韶齡抬頭,雖然看不見他的正臉,但是他的脖子和耳朵卻已經鍍上了一層粉色。他好像也感覺到什么,趕快扶正了書架,松開了韶齡。
“謝謝你啊。”韶齡理了理衣服。
“啊,舉手之勞。”他也有些不好意思。
韶齡蹲下去撿掉落在地上的典籍,李賓之也蹲下幫忙一齊拿起來。
“這是二十卷的北宋刻本——《范文正公文集》。”韶齡拍拍書面,小心翼翼地一本本整理好,“到今日算得上孤本了。”
他驚訝地看著韶齡:“師妹對典籍很是了解啊。”
“哪里,不過是因為喜歡范文正公,才對他的典籍有所涉獵而已?!鄙佚g老實道。
李賓之的眼神更加欣喜:“我也十分欽慕范文正公的文章,沒想到遇到了同道中人?!币贿呎f,一邊幫我把二十卷刻本整整齊齊碼回書架,“這是蝴蝶裝的,南宋時還有乾道刻遞修本,可惜已經散逸。”
“無論范公的各種刻本是不是還在,他的文章已經流傳千古,他“興學”的思想更是影響至今。我記得黎夫子對他也是十分推崇,常常教導我們要“先憂后樂”不是?”韶齡道。
“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崩钯e之堅定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