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為過了鄉(xiāng)試，韶齡便可與李家議親，沒想到六月下旬，張岱突然調(diào)任順天府國子監(jiān)司業(yè)，韶齡來不及等李東陽鄉(xiāng)試結束就坐上了北上的馬車。從應天府前往順天府路途遙遠，作為一個久居金陵的小女子，她實在舍不得夫子廟的櫻桃鹽水鴨、秦淮河畔的糖粥藕還有一聽就流口水的蟹黃湯包。不過李東陽保證，在順天府像什么冬筍、銀魚、江南的密羅柑、鳳尾橘、脆藕，軟子石榴還有水下活蝦之類，都不可勝計，等他考完鄉(xiāng)試，就來順天府帶她去京城最有名的清風樓打牙祭。
六月底的天氣已經(jīng)有些暑氣，張家一家人早上與傍晚趕路，中午便找地方休息。
韶齡每天昏昏沉沉，聽著車轱轆的聲音入眠，禾兒也不打擾，只是偶爾暑氣重的時候幫她扇扇。這天天還未亮，一家人又上路了，韶齡依舊在車上補眠。突然被搖醒，睜開眼是老爹張岱興奮的臉。
“韶兒，快下來，看看我們到哪了?！睆堘烽_心的說。
韶齡揉揉眼，拉開車簾，只見車馬正停在一片巨大的湖面旁，湖中央有一幢三層樓臺，隨不高卻生的端莊雄厚，遠方一輪朝陽正緩緩升起，金燦燦的光芒反射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
太美了，韶齡心中感慨，“爹爹，這是？”
“吳楚東南坼，乾坤日月浮?！睆堘沸Φ?。
“天下第一樓？！”韶齡興奮道，“這是洞庭湖。那是岳陽樓！”第一次知道岳陽樓是夫子所教宋朝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去府學后李東陽又一直在耳邊念念叨叨“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
“爹，我們能上樓看看嗎？”
“當然了?！睆堘贩愿拦芗?guī)Ф锖偷艿軅兿刃腥ピ狸柍侵行菹?，便帶著韶齡開始登樓。
在樓上遠觀，岳陽樓正處于岳陽西門之上，城門口便是洞庭湖，仿佛洞庭湖就在腳底。站在樓上，能清楚地看到湖中船只來往，同時又可以看到湖水北通巫峽，南極瀟湘。
“難怪連孟浩然也嘆道“氣吞云夢澤，波撼岳陽城”。沒有洞庭湖，岳陽樓也就失去了它的魅力?！睆堘吠@八百里洞庭湖感慨道。
“岳陽樓結構精巧，但又能壓得住煙波浩渺的洞庭湖，很有氣魄。就像范文正公所寫的那樣：”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韶齡回答。
張岱轉頭若有所思地看著韶齡：“可惜我阿韶是個女子，若是男孩，當建功立業(yè)。”
韶齡笑道：”爹，阿韶只想做個小女子，陪著爹走訪名川大山。”
張岱笑了，并不直接回答，只是把開始的那首杜工部的詩句背了完整：
“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
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p> 韶齡不明白為何父親有此感慨，遙想杜甫當年，年老多病，沒有親友相伴，只能孤舟獨坐，四海漂流。他佇立樓臺，看著一片碧波無垠，滿臉滄桑。雖無當年的雄心壯志，但憂國憂民之心不改，心系邊關戰(zhàn)事。如今父親赴京上任，身邊有家人，為何也有此蕭瑟之意呢？
“阿韶，你看?！表樦鴱堘肥种傅姆较颍佚g在樓北面看到一座磚木結構的墓，上面覆蓋青色琉璃，獨具特色。
“這是“二喬墓”。成化六年，就是你出生的那年，岳州知府吳節(jié)重修岳陽樓時候發(fā)現(xiàn)的。那時他曾來信請我來重編岳陽樓詩集，可惜那時你母親病重?！睆堘酚行┢嗤?。
韶齡自來到這個世界起就對親生母親毫無印象，所以也從來不問，為此也得了個尊重后母的好名聲。但是今天看到父親的神情，有些欣慰。
“遙想公謹當年，雄姿英發(fā)，小喬初嫁……”一個身著深色圓領大袖衫的老先生走近我們，道，“大人小姐可知這岳陽樓原是三國時期吳國“閱兵樓”，當年周瑜登臨岳陽樓，望洞庭湖全景，湖中一帆一波盡收眼底，氣勢非同凡響，十幾萬水軍，英氣勃發(fā)。”
看著這老先生身著儒衫，張岱便與他攀談起來，得知他在這樓上作畫，便一起去觀賞。張岱仔細看了幾幅，笑而不語。韶齡也往前湊了一眼，其實這位老先生的畫頗有前朝翰林圖畫黃筌、黃居寀父子所創(chuàng)的黃氏院體畫風，畫面工致富麗，旨趣濃艷，只是配的岳陽樓這樣的景色顯得過于華麗，反而失了風骨。
而老先生似乎對自己的畫很有自信，看著張岱的樣子，便有些不服氣，道：“先生若是不急趕路，不妨也來臨摹一副，將這美景記錄下來，也讓老朽開開眼界?！?p> 張岱連連推辭，韶齡卻看不得這老先生咄咄逼人的樣子，拉著張岱說：“爹爹，女兒以后不見得再有機會登著千古明樓，不如讓女兒畫一副岳陽樓當做紀念可好。”
張岱不語，轉頭卻向老先生借了紙筆。
韶齡鋪開筆墨，腦中那第一眼的岳陽樓在眼前徐徐展開，她先以炭筆起稿，再以極細墨線勾勒出輪廓，繼而反復填彩。老先生當韶齡是小孩子涂鴉并未理睬。韶齡從容選取他案上的筆，蘸硯上的水墨，左手負于身后，右手運筆，或點、曳、斫、拂，或轉、側、偏、拖，間以調(diào)墨，少頃，一座木制、三層、四柱，有飛檐帶斗拱和盔頂?shù)臉情w便立于圖中央，筆法自然，看不出刻意修飾的痕跡。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有人不禁開口叫好，老先生也上前細看，默不作聲地木然捋須良久，才側目看韶齡，評價道：“用墨尚可，但在畫正中落筆，令畫面上方頓顯逼仄，而其下留白過多，有失章法。”
“老先生說的是，小女這就補救?！鄙佚g笑嘻嘻地回道，接著在畫的左下方添了一方小舟，右下置了一座碼頭，碼頭上幾個游人像是剛剛從岳陽樓游玩歸來，一邊興致勃勃地交談一邊等待小舟。
“好主意啊，畫面一下子活起來了。”圍觀的人喝彩道。
老先生仔細觀摩此畫，木然良久道:“小姐的畫頗有崔白之風，沒想到老夫這個年紀了，竟能看到如此奇才，不知小姐師從何人？”
看到老先生一下子轉了態(tài)度，韶齡也有些沾沾自喜，剛要回答卻被張岱打斷：“不過是家里請的先生隨手涂鴉而已?！?p> 張岱把畫卷起，拿出一錠碎銀，遞給老先生，“多謝先生筆墨。”匆匆拉著韶齡穿過人墻下樓去。待下了樓坐上馬車，張岱終于開始教育：“你這孩子，跟你說了多少次，你入府學讀書習畫不可為外人知也，差點就要出事。”
韶齡可不在乎父親的絮叨，把畫珍惜地收好：“爹，到了順天府幫我找一家最好的字畫鋪子，把這畫裱起來吧。”
張岱這才展了眉頭，笑道：“確實畫得不錯，頗有你老師吳士英的風骨。順天府有家聚寶閣，聚有天下名畫，裝裱師傅也是最好的，等到了那，爹帶你去?！?p> 韶齡開心地點點頭，心里盤算著等畫裱好了，李東陽也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