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匹黑馬原是父親
父親比較瘦弱,但身體卻非常的好,父親兩邊額頭凸起頭發(fā)稀疏,但額頭中間卻還有一些頭發(fā)。父親只有一件外套,那是一件淺褐色舊式軍衣,原本兩只肩膀上都有銀色的圓形紐扣,因?yàn)橛壹缈偸怯脕硖羝鸺彝サ闹負(fù)?dān),后來只是剩下左肩的了,父親眉毛也顯得淺淡,眼角總是微微收縮著,別人說這就叫低眉順眼。他有胡子但只在上嘴唇,其他地方只是胡茬子,刀片永遠(yuǎn)也無法根除那些胡茬子。我最為熟悉的便是父親吃飯時或是用雙手接住什么東西的動作,他習(xí)慣性的將兩只手的袖口往里縮,或是直接往手臂上拉但也僅僅只到手腕上方,父親說這叫接手,得明明白白的。他無論身處何處或是盤坐在哪里總是將雙腿緊緊并攏,那如枯藤似的泛起青筋脈的雙手恰如其分的十指交叉環(huán)抱著雙腿。我還記得父親總笑、逢人便笑、不問年齡輩分、不分性別族別。
父親少時發(fā)高燒說是把腦子燒壞了,所以讀了12年的小學(xué),最終卻也只有三年級左右的文化知識水平。后來18歲娶了母親次年得了姐姐,姐姐出生那時天逢大雪,還未到后半夜整片大地便銀裝素裹、父親在外地打工,只說是幫人家拉瓦,用的是自己家的馬。那是我們家唯一的牲畜,也是所有的生活來源。村里接生的是我本家人,屬于父親叔叔輩我的爺爺輩去了,他倒賣些藥材順道兒也救治牲口和人,當(dāng)然也兼職幫人接生,接生這伙計(jì)講究的地方在于出去醫(yī)藥費(fèi)之外還能額外獲得些紅禮。
父親驅(qū)車鞭馬,夜以繼日足足趕了兩天的路程才回到家里,忙不得人饑馬餓,路途中只當(dāng)雪是吃食用以解渴裹腹,人馬就這樣過了兩天的日子。父親說“閨女落地兩天了,再不趕快,閨女人眼臉時自己都排最末了,往后便跟自己不親了”?;氐郊翌櫜坏媚_上、耳朵上、手上的凍瘡,只草草的用松樹枝拍打過便抱起閨女朝著馬圈去了,母親后來常說“父親眼臉排倒數(shù)第二、黑馬排倒數(shù)第一”。馬見了閨女緩緩的退了步子,鼻息似乎也刻意收斂過著,黑馬低下頭馬鬃毛一直騷撓著姐姐的額頭和鼻子,只幾天的娃娃也曉得笑了。
開春之后父親又走了,臨走時交給母親12塊錢,黑馬也喂養(yǎng)的精壯。這次出門是托接生的本家叔叔攔的活計(jì),他四處倒賣藥材認(rèn)識不少人、也施恩過不少人,村里多數(shù)的活計(jì)都是他給攔下的,逢年過節(jié)家里知事的人都會去踏踏他的門檻,問候些健康冷暖,盼著開春謀個出路,問條錢道兒。
父親這次做的活計(jì)是幫人拉煤,因?yàn)樗旭R所以給的工價比較高,住的也是單一間的屋子,屋里就他和黑馬,“咱每次多拉一背簍,一個月就可以給閨女照張相了”。其實(shí),不僅是黑馬多拉連父親也被監(jiān)工安排了背簍,父親倒也樂意,總之、能多掙錢怎么都是好的。就這樣一個月風(fēng)雨兼程,除開照相的錢兜里還能剩些,父親請了一天假,半騎半拉半就著來到十多公里外的街上買了些面條、一些馬料、還有郵票和信封。信是父親自己寫的,歪歪斜斜的下筆極重,像是每一筆都用刀刻似的,現(xiàn)如今泛黃的信箋上還大洞小眼的呢。信里問候了爺爺奶奶健康、家里耕地情況,沒有跟母親過多的寒暄便只說“帶閨女去照張相,然后寄過來。里面的錢足夠。尾頁落款并不是父親的名字,只寫心你。”我們也常打趣父親母親“這心你,該就是想你。把上面的相字去掉,只留心?!蹦赣H羞澀的掩笑著說。“明明就是不會寫想字、寫個心字來糊弄我?!?p> 父親一周之后和黑馬來到郵局并沒有收到母親的來信,雖是心急但也無可奈何,郵局工作人員只說“查無此人”其余的便不再說。撤身來回到半路,思而又想便又來到郵局,滿懷愧疚的跟黑馬商量“咱們哥倆兒,忍忍再給家里去封信”。這信費(fèi)了一個小時才寫完,信里內(nèi)容不多仍舊歪歪斜斜的“怎么不回信”,僅五個字費(fèi)了一小時原來父親不會寫“怎”字。也不去問郵局工作人員,白挨那種人白眼父親心里過不去。時間再過一周,父親和黑馬期待著一路上哼哼唱唱,怎么想這周都該到了。果然,信來了。一只大鐵桶里幾百封信,還不能給人翻亂了,說是按區(qū)域分揀才能找到。故此,父親白當(dāng)了一天的郵件分揀工,傍晚時分,夕陽西下父親和黑馬沿著河邊往回走,十幾里的路程,得先要趕累了腳程才能騎馬。父親拿著那張黑白照片看著照片上閨女的笑如同岸邊綻放的野花一般爛漫、更如頭頂絢爛的星河一般璀璨。當(dāng)?shù)谝淮我姷脚畠簯驯畠核镭?zé)任,如今看著幾月時間就已經(jīng)長的這么大的女兒,他的思想第一次這么深遠(yuǎn)。
父親更拼命了,看得連吃人斤兩的監(jiān)工也不忍心了,年僅20歲的小伙子這么折騰會壞了身體的。父親開始加重脊背上的重量,黑馬也增加半數(shù),到后來父親開始頻頻的更換背簍。
又是一年大雪,今年的父親一改往日的容顏,換了新衣服新褲子,馬車上也備齊了年貨和女兒滿周年的禮物。那是一把塑料的左輪手槍,姐姐玩了三年之后我出生了。父親給爺爺奶奶也買了衣服,給母親買了花背衫是秀大紅牡丹的。母親自然有諸多的怨、但當(dāng)著爺爺奶奶也不好發(fā)作,便不讓父親上床,足足折磨了一周時間。母親見他裝著模樣的可愛便也放過了他,后來父親才總是說“先給你媽買”。眼見女兒長大,母親提議她也出去打工,就此姐姐便托付給了爺爺奶奶。這年,卻不是倒賣藥材的本家叔叔給找的,是那吃人斤兩的監(jiān)工主動說的。那監(jiān)工50不到,黑煤窯是他兒子開的。他是個哈尼族,皮膚黑的發(fā)亮、牙齒白如皚雪,他喜歡父親的踏實(shí)肯干,腦子不活絡(luò),心眼子不多。所以還給父親留了位置,這次父親回去老監(jiān)工又給加了錢,但那間屋子卻不再給父親和大黑馬住了。監(jiān)工照實(shí)說“少年夫妻,最忌諱住別人家了,我給你們找找看”。果然,找到一間,除卻沒有屋頂之外其余都能住,而且還有一間石棉瓦蓋的廁所。因?yàn)槭浅醮海隈R便就地拴在門外的樹上,此時地上全是青草,父親也將栓馬繩放長了,黑馬在夜間也可盡情的吃個飽足。
母親找了煤山上的一家館子做洗碗工,早上六點(diǎn)出發(fā)比父親早兩個小時,從老家借由黑馬拉來的洋芋成了母親的全部早餐,裹著家里自己沖的辣椒面,一杯白開水。餐館是供午飯和晚飯的,午飯?jiān)谙挛缫稽c(diǎn)至兩點(diǎn)之間、晚飯?jiān)谝估锸c(diǎn)到一點(diǎn)之間。母親晚上兩點(diǎn)下班,父親牽著黑馬去接母親,不管再苦再累總是母親坐著馬,父親牽著。那時的手電筒放電池,但父親和母親都會在自己的衣服袋里放一根蠟燭,深暗夜色里點(diǎn)手電筒、有微亮的路口點(diǎn)蠟燭或是摸黑走?;氐阶∷?,父親會將早已燒開的熱水倒在盆里給母親洗漱,他則會和黑馬絮叨半天,就常在住所的背后,那是一塊平坦的草地。據(jù)老監(jiān)工說哪里原本是一塊有水的草洼子,后來開煤挖洞斷了地下水的流向于是便長成草坪去了。
第一個月,母親任性的邀請父親一起去吃一頓飯,點(diǎn)了洋芋、酸湯、一盤肉、還有小瓶汽水?!澳泐D頓洋芋吃不膩”?!澳鞘窃绮汀⑦@是吃席,吃飯的點(diǎn)、吃飯的人、吃飯的方法都不一樣,怎么會膩”。父親隨后說“其實(shí)呀!就是貴”。于是兩人都心照不宣的笑了起來,母親有酒窩,我也有,姐姐沒有?;貋頃r,料定黑馬會生氣父親只顧逗它,卻不知也給它備了好料,父親照舊牽著黑馬在背后的草坪上漫步,一人一馬還有高懸的月,簡直一副江湖游俠的意味。我沒法料定父親同黑馬的感情,從小馬駒起從小男孩始他們便時常陪伴在一起,他們渴飲山澗水、困歇林中叢、父親同它訴苦衷、母親與它聊思愁。家里的相冊只有一張是屬于它的,姐姐坐在其上父親牽著韁繩母親輕輕靠在它的腹部位置,一只手握住姐姐的腳踝,盡管他們身姿各異但眼睛看向的方位卻出奇的一致,父親但逢有人問他和誰在說話,他不說只拍拍黑馬的額頭。
其實(shí)父親和母親同它說的最多便是女人,其次便是彼此。父親將對于母親的愧疚對于女兒的愧疚說給它,母親把對于女兒的思念和對丈夫的愛都說與它,每次父母說到情緒奔潰時,它總會發(fā)出嘶鳴不像是應(yīng)和反倒像是打斷和制止。每次這樣總是會被它嚇一跳,后來母親便逐漸不再跟它說了,父親仍舊會同它說些閑話,偶爾也會說“尋個母馬”說到這,它卻不再叫了,還總用頭來蹭父親的脊背,后來母親得知原來是如此之后,教訓(xùn)父親時連帶著黑馬、教訓(xùn)黑馬時連帶著父親,“公的和男的,明明是一個意思卻要扣兩個字眼,我看呀!往后統(tǒng)一不去叫男人了,只叫公的”?!霸瓉砝瞎沁@樣來的”黑馬嘶鳴,父親卻被母親追打了半山。
瑞雪兆豐年,母親的假比較難請,但最終還是給批了,并約定好來年上班的時間。父親帶著母親去奇石公園玩過他們一起在下著雪的湖面上起槳泛舟,還拍了照片。那時岸邊的花園有著服裝道具出租扮演古人拍照的,一張照片五塊錢。父親穿的是清朝的龍袍、母親穿的卻是漢朝的衣服,他們不知道彼此足足隔了2000多年呢。過年回家后母親詳細(xì)的說了游園的經(jīng)過和在外的所見所聞,身邊一起長大的此時基本都以嫁為人婦的那些朋友,無一不心生向往。母親卻也懂得潑冷水,也不愿受著這罵名。村子里是出現(xiàn)過類似的情況的,出門打工不久媳婦跟著別人跑了,歸咎起來還是得找上介紹人的麻煩,十里八鄉(xiāng)最擅長的便是將這些事情圍起來看、然后發(fā)表觀點(diǎn),隨后傳得更遠(yuǎn)。
父親總是抱著姐姐到處游玩,親昵的咬蹭著姐姐嫩白的脖頸和小手,時常抱著姐姐走街串巷。過年期間,父親顧不得黑馬,因?yàn)榧依镩_春之后準(zhǔn)備起新房,所以打工的事務(wù)便就此耽擱了。父母分別給各自的老板打了電話,電話要到村委會去打,新裝的一部紅色電話。起新房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尤其是在分家三年不到的日子頭上,鄉(xiāng)親們都道“掙到錢了”。房子是兩層的木板房,無論是結(jié)構(gòu)還是外墻全是木板建造的,梁上的大椽是百里之外買的。新房落頂?shù)哪翘?,按照?xí)俗得請村子里的幫忙人吃飯,在那條大椽的中央要栓一根大紅絲帶,來的人走到房子的中央需得握一下紅絲帶,表示給房子帶來了好運(yùn)和祝福。
那屋子至今仍舊堅(jiān)韌的立著,母親回老家看望爺爺奶奶時總不自主的會說起建房的一些事情,請人來建房子得先將肉給客人,飯也總不夠吃,包括爺爺奶奶在內(nèi)的一家人只能吃洋芋,好不容易找來一碗米飯也得煮熟之后倒在包谷飯里攪拌,好讓幫忙人看得見米粒,吃的到米飯。
黑馬仍舊是家里的主要勞動力,拉木材、拉石頭、拉水、都是它在全然的照顧著,房子建造完畢,務(wù)工的事情刻不容緩因?yàn)榧依镆呀?jīng)揭不開鍋了。父親和母親仍舊選擇回到老地方繼續(xù)打工,可是因?yàn)樵诩业臅r間太久,飯館已經(jīng)招到人了,母親遍尋無果便同父親商量自己也去煤窯里背煤。父親當(dāng)即就給拒絕了,說是閑著先看,有合適的再去就是了,煤窯洞里迄今為止哪里出現(xiàn)過女人。母親歇了半月,心里火急,早六點(diǎn)出門、晚八點(diǎn)回家給父親做飯,找了半月始還是沒能找到工作,許多工作都要求具備一定的文化知識,母親卻連蒼蠅大的字也認(rèn)不全。母親半夜低聲的啜泣,用牙咬著被子眼淚直溜溜的往下滾。母親平生最遺憾的便是沒能讀書以及過早嫁人。其實(shí),外公家的境況不錯,較之于爺爺更甚。但因?yàn)樯鐣蟓h(huán)境所致女子上學(xué)始終得不到認(rèn)可,外公送了兒子去只叫姑娘在家種地做飯。母親說,她常站在雞圈的后面看那些早上起來去上學(xué)的人,她背著背簍不敢出現(xiàn)在他們背書包的人面前,天再晚,背的再重她都要遠(yuǎn)遠(yuǎn)的落在后面。
那年黑馬死了,是從崖上摔死的。母親說那天的雨很大,雷電交加山頂?shù)暮脦卓脴涠急焕着?。廁所的石棉瓦被風(fēng)和雨掀翻了,黑馬只得拉進(jìn)家來,屋子漏水但大多都落到黑馬的脊背上,隨之再從它的脊背上流到腹部然后才落到地面上,母親和父親用被子裹著下身聽著雨和雷電。
大雨下到半夜,臨了要睡的時候來人敲門“煤窯快被水淹了,得去梳洪”。父親本想一個人就去的,但來人隨即又說“得牽著馬去,好多木頭人搬不動呀”。淋了一夜雨的黑馬有些打顫,父親不愿但來人牽著率先出去了。窯洞確實(shí)被淹了,老監(jiān)工跑過來告訴說“先拉石頭”,窯洞被一塊從山頂滾落的巨石給堵住了,窯洞口是一片低洼地此時的水沒至腰際。拿來兩根繩子父親綁到黑馬的身上,黑馬往前走幾人用鋼釬抵住巨石的底部跟著黑馬的頻率一起撬,單是那塊石頭就拉到黎明。水梳的快,就只是挖些溝渠之類的加上將殘枝敗葉打理干凈,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
父親累癱在床上呼呼大睡,母親接著出門去找工作,誰也沒有注意到勞作一夜的黑馬此時的現(xiàn)狀。昨夜漏雨家里成了泥潭,加之需要處理廁所的坍塌事務(wù),父親也沒有注意得到。母親回來時父親正準(zhǔn)備淘米做飯,只聽得母親喊叫一聲便沒了下文。父親隨手將高壓鍋放在蓋板上,便奪門而去。黑馬躺在地上,屁股上滿是血跡尤其夾雜著它的屎糞一股怪味迅速蔓延開來。母親留作照看父親跑去請醫(yī)生,來人看了馬只說淋了雨身子虛,妥帖照顧三兩日即可痊愈。果然,照著他的法子照看,次日黑馬便不再拉血但仍舊臥躺著,眨巴著眼睛。父母確實(shí)不懂,只得照常上班各自都期待著自己回來時它就好了。
有人在崖下發(fā)現(xiàn)了它,但是看不真,到底是不是父親的馬,畢竟在這煤礦山間,拉死的老馬太多了,誰的不是隨意拋尸山澗之中。但聽著說父親找馬便好心跑來跟父親說了個大概,單是這大概父親便已知曉。兩人趕忙過去,往崖下一探只覺滿眼昏花,崖間草木極盛回響綿長,只是看的見一個黑影辨不清具體是個什么物件。
黑馬終于回歸林中去了,這是父親自己找的借口,那是誰也沒法去到的地方,那道黑影也長久的根植在父親的心里。并不是沒有嘗試過下去查看,但終究還是想不到具體的方法下去。母親說,后來的許多夜晚父親都不在床上,盡管是那么輕的掀開被子她也是知曉的。父親就坐在崖邊的灌木叢邊上,雙腿并攏然后用雙手緊緊的環(huán)抱著,但他不低頭腦袋抬的很高,望向深邃的夜幕時總是閉著眼。
父親失去黑馬后,并未顯得有多么沮喪反而是心底燃起了更為熱烈的勞動的欲望。母親如愿的加入到“老鼠”的行動隊(duì)中來,母親說在那段時間里她并不恐懼,盡管大家常說“這是陰間掙錢、陽間花”。母親下煤窯不到四個月便懷孕了。老監(jiān)工似乎是一夜之間就老去的,他不再擁有狡黠目光和精于算計(jì)的目光,他第一次算錯的賬就是母親的,每月母親都少領(lǐng)半數(shù),起先并不覺得但往后越發(fā)算計(jì)越是覺得不對,只得強(qiáng)著臉找老監(jiān)工說。老監(jiān)工皮膚由黑轉(zhuǎn)紫,牙齒也失去了往日的色彩像是牙齒上總黏著煤窯里的黑煤似的。他拱了拱上嘴唇“我再算算”。原本在家父親就說過對于老監(jiān)工你怎么理會他都行,但萬不可說他算錯了賬結(jié)糊了錢,這簡直就是在用踩了屎的鞋打他的臉呀!但母親剛毅確實(shí)認(rèn)定就是他老眼昏花算錯了錢。事實(shí)勝于雄辯,老監(jiān)工果真算錯錢,誰也沒錯獨(dú)獨(dú)就是母親的錯了大半。老監(jiān)工付清了算錯的錢之后便再沒來過煤窯洞,甚至聽說就此也沒在到過煤山。
四月之后,母親懷孕了。母親總在煤窯洞里嘔吐,原先大家以為只是不習(xí)慣,故此也沒太考究其中的緣由。母親夜里總問父親“種莊稼竟然也沒有這么累”。父親以為母親是想打退堂鼓了,便也順了心愿,父親也實(shí)在不忍心看著母親這么拼命的苦干。父親常愧疚于始終無法從根本上照顧好母親?!案杏X累了,就趕緊歇著。錢是掙不完的,但人卻只此一個”。八月起母親便啟程回家養(yǎng)胎,父親晚回一月心想能掙一月是一月,家中縫補(bǔ)需要的太多。十月懷胎,我食母親血肉竟還不知足,母親生我大出血導(dǎo)致體虛至極,足足休養(yǎng)五月才能挺身下床,父親左右陪伴不作半刻的分離。母親說那是她最幸福的時間,父親言語溫柔、家里萬事和順、沒有那一件事像現(xiàn)在這樣叫她看的刺眼、想的心疼。說實(shí)話,我的出生并未掀起任何波瀾,甚至到現(xiàn)在一家人聊著閑話,父親也毫不意外的表示對我的不滿。父親說假如那個時刻需要他做個果斷的決定,他一定選擇母親。這是必然的選擇我自然能夠接受,這根本不關(guān)乎我自己而是關(guān)乎我的整個家庭,哪怕那時我已然初具意識我也贊同這個必然。
月子坐了不到半月父親便又出門打工去了,這個卻不是挖煤而是挖礦。這次是去投奔我的一個堂叔,父親對于養(yǎng)活一家人有著本職的責(zé)任,所以選擇投奔堂叔是無奈之舉。母親在家?guī)е憬沭B(yǎng)育著我,每天背上背著我手里牽著姐姐在地里勞作,在山林間砍柴火,放牛羊,將母親原本心里那一絲絲關(guān)于未來的暢想終于扼殺在群山之間,母親再不去更人說起城市里的所見所聞,母親自覺知曉城市的發(fā)展以她的思想和智慧根本無法繼續(xù)想象,她不愿說是因?yàn)榕聞e人聽了她的話之后,出門去闖蕩發(fā)現(xiàn)并不是一個樣,她的臉上掛不住也背不起這種思想上的落差感,被時代拋棄是一個人最悲哀的事情。
堂叔對于父親的應(yīng)付和譏諷總在不經(jīng)意間展現(xiàn)出來,在堂叔的工人中很多都是他的親戚有他的小舅子、他的大伯、他的哥哥。這些人一直就是他和他的朋友之間的笑談。堂叔禁止自己的孩子同其他工人的孩子玩耍,他的妻子總在夜里咒罵自己的孩子這其中不乏指桑罵槐之舉。其實(shí)堂叔的很多工人都是拖家?guī)Э趤淼?,男人下洞倒礦,女人則負(fù)責(zé)地面上的事情,絕不止于洗衣做飯。她們同樣也在礦山上背起背簍撿木柴和淘礦渣。我才記起菲茨杰拉德這樣一句話“在你想要批評任何人的時候,先想想或許別人并沒有你那么要的出身和資源”。
事故之后我的父親連同他的意志一起被擊破了。他開始酗酒從早晨起到深夜,直到徹底攤睡如同爛泥一般。他開始變得絮叨無理甚至做出許多過格的事情。我們深知他的沉痛然卻始終無法徹底幫他解決,就連母親也開始逐漸淡出他的生活。他終日游蕩在村子或是街上,同任何人在一起他都之談喝酒之事。大家開始覺得這個往日如同鋼鐵一樣的男人現(xiàn)如今果然倒下了。那張剛毅的布滿希望的臉和眼,現(xiàn)如今變得凹陷和不堪一擊。不可避免的,大家開始避開他,往日再好的朋友和家人都視之如敝履。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好幾年,但我始終記不起他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好了。
母親接管家事之后,一切都有條不紊,她沒在外出務(wù)工而是留在家里(陪伴父親)。是的,我母親常常慟哭,隨時隨地的流下眼淚。我們不忍心看更不忍心詢問,只當(dāng)是沒看見。我想我們必然也是無法承受那樣巨大的壓力的。母親也開始變得沉默寡言,不再走街串戶的過日子,她總坐在院里的竹子下,竹葉如何飛舞散亂也打不算她的思慮,那幾年家里時刻如同深淵之井,我們險些被淹死在其中。姐姐那是剛讀初中,學(xué)習(xí)成績并不理想,父親的燥亂和母親的沉默大多來源于此,他們的希望被移交了,移交在姐姐和我的身上,但失望對于他們而言遠(yuǎn)比礦坑的事故來得嚴(yán)重和絕望。
后來母親回憶說:那幾日我眼皮一直在跳,你父親不信這些只說我是閑的慌,我想來也是便不覺得有什么。但忽有一夜你父親晚班未歸,眼皮跳的像是碎石機(jī)似的又重又快,我心里慌亂腦子也空白白的一片,只曉得忙起身到處找紅紙,尋半夜尋不見??偢杏X我要窒息了,怎么都喘不上氣來,就算我打開門拉開窗子仍舊是這樣。我趴在窗子邊上深深的吸氣繼而又大口大口的呼著氣,但越呼越覺得要死了。
我看到一束耀眼的白光從山下照上來,光束移動的很快,這時我的心開始安靜下來。想來那會是你父親頭頂?shù)牡V燈,我大跨步來到門邊上,也不敢倚著門。雙手捻搓著,這時急匆匆的燈光照在我眼睛上,我下意識去遮住眼睛來人將安全帽都給摘下來,漏出一排白牙。當(dāng)他告訴我你父親出事后,我忘記當(dāng)時我的反應(yīng)是什么了,到現(xiàn)在我也沒法記起來,只知道我的鞋子是那人叫穿上的,而且有一只還落在半路去了。
失去一只腿的代價太過沉重,家里人任誰都沒有想到大家會如此一致的保持沉默,沒有悲切、沒有痛苦、跟沒有夜里的啜泣。一切都顯得那么自然,我那時根本無法理解他們所做的一切,我想來或許該是如此,所以致使我也時常處于歡樂的氣氛中。就在家里人表現(xiàn)得一切都如常的時候,圍繞在我身邊的不少言語如同颶風(fēng)般的刮來,他席卷而來的還有遠(yuǎn)處的山和水。我慶幸于自己再也不必要漫山遍野的去追趕牛羊、再不不必雞叫時分便起床去準(zhǔn)備割草、也不不必提前觀察勘探那片山的草美水清了。于我而言時間是后退的,一下子這個時間就回到了我的孩童時期,每天躺在奶奶的懷里等著爺爺晚上回來,其實(shí)并不是等待爺爺而是等待爺爺手里各種吃食。
我始終沒有預(yù)料到,這莊喜事之下掩蓋住了這么多的風(fēng)暴。初中完后姐姐輟學(xué),就算牛羊也買了讀書還是得不到支持,這起禍端的受益者必然是我,只因?yàn)槲沂悄泻⑦@個家將來的支柱,故此讀書對于我而言會更重要對于這個家庭而言也是如此。其實(shí)對于這個決定父親始終未能參與其中,母親與爺爺奶奶最終的決定便是犧牲掉姐姐的未來換求這個家庭的未來。母親至今仍在為求得姐姐的原諒而做著補(bǔ)償。俗語言“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姐姐知道后并未作出多大的反應(yīng),只說希望家里能讓她初中畢業(yè),畢業(yè)之后所以的一切都按照家里的安排去執(zhí)行。母親主張姐姐外出務(wù)工,爺爺奶奶以為選擇一個好人家才是實(shí)際的,外出務(wù)工終究是會苦了孩子,也得不到家里的稍微照拂。誠然,爺爺?shù)臎Q斷是正確的,姐姐如今就生活水平而言絕對是一流的,如今姐姐也在各種學(xué)習(xí),現(xiàn)在鋼琴、英語、以及經(jīng)商都是一把好手。姐姐還常說“要不是嫁的早,還不知道混成啥樣”。
母親同父親爭吵到了深夜,我就在耳間目睹著一切。父親耷拉著腳著急卻沉重的在屋里轉(zhuǎn)移著,母親跟在母親的身后雙手永遠(yuǎn)不知所措的搖擺著,父親那夜起便只流淚不說話。姐姐出嫁之后,家里看似恢復(fù)了以往的平靜但身處其中仍舊感覺到奇怪和憋悶,像是沉到水塘里那種感覺似的。
母親隱忍堅(jiān)韌,早已不似以往那般的俏皮和善談,她總在縫紉機(jī)前坐到夜深,我常起夜故此也是最常目睹母親低頭啜泣的人。夜里的縫紉機(jī)像是別人家的兒歌一般,我能安穩(wěn)的渡過那么幾年也全憑它的聲響。至此,母親開始出門幫工,后來家里族親幫忙籌錢給母親在鎮(zhèn)上開了一家米線館子,每一分錢都不曾落到家里其他人手里,母親看電視知道這世上還有假肢這類似的東西,于是到處打聽等著存著錢去買一個。到現(xiàn)今哪家?guī)兔Χ蛇^災(zāi)厄的米線館已經(jīng)不見了,據(jù)說是被拆了蓋了新的小高層樓房。
其實(shí),那時候并沒有給父親買假肢,家里給蓋了平房。在父親的堅(jiān)持下蓋的。父親是從某個夜晚變好的,他恢復(fù)了往日深邃的思想,眼里就此充滿不輸以往的堅(jiān)韌和希望。我從未詢問過父親關(guān)于這件事的一切,對于他的突然恢復(fù)家里人至今都覺得蹊蹺。我們家鄉(xiāng)有種說法,這種突然的清醒就像是死去的人躺在棺槨之中忽然的回光返照一般,不僅是家里人就連四舍鄉(xiāng)鄰都感覺到了。族親還曾詢問爺爺是否打算詢問棺槨的木材購買等事項(xiàng)。
事實(shí)如此,父親完好如初。母親回憶說,那天雞叫得早,路上打了霜她如往常一樣就穿件短袖,到店里十分鐘不到父親拄著拐一瘸一拐的就來了,還沒來得及回神呢,父親就齜牙咧嘴的沖他笑,母親一瞬間還有些晃神,那種笑可是太久違了。母親隨口埋怨父親,父親還是對著她笑。進(jìn)到店里母親依舊忙碌著父親不動如山的看著她,這詭異的舉動叫母親多生了些心眼,也在思想著是否如大家說的那樣,他大限將至。不多時,吃早餐的人來了,鎮(zhèn)上大多都認(rèn)識這家子人,對于他們的經(jīng)歷也十分可憐,相對而言母親的店回頭客更多但其中不乏抱著憐憫心的食客。人來的多父親起身來到門口,大家邀他坐父親說“哪有坐著做生意的”。眾吃客回味從今天起這家米線館的味道又加味了。下午零零散散的會有食客登門,父親照常起身讓座,盡管屋里座位空缺但這是不然的迎客手段和待客禮貌。不多久,這個攤睡如爛泥的男人在鎮(zhèn)上傳開了,店里的生意越發(fā)的火爆了,奶奶不得不放棄家里的豬牛羊來到鎮(zhèn)上幫著母親做活,眾食客吃完奶奶給泡了茶他們就蹲坐在門口的樓梯上同父親攀談,起先奶奶和母親總用忙碌中偷出的半點(diǎn)余光來觀察父親,直到后來包括家里人和鄉(xiāng)親父老都從心里曉得這人是真的恢復(fù)了。
母親最常說的便是,別個婦人家咒罵自己的丈夫都拿你父親做榜樣,你父親還從自喜不知羞恥的說“看,我說我娶了個好媳婦吧”。你父親知道心疼我,日常出去聊天逛街總給我買些好看卻不實(shí)用的物件,他在的話我都收著,過后我便多數(shù)拿去退了,街上都是熟悉人,免不得要取笑我。我卻不管那些只管去三五聲笑話兩三句姨媽姐姐叫的她們不得不承了我的情把東西都給我退了。再往后你父親再去找他們買東西便不再賣給他,只說“你媳婦嘴巴厲害,再到我們手里全成二手貨了,繞是你媳婦怕也賣不出了”。父親吃了遭回來只顧抱怨母親斷了他的面子,母親卻也不是軟弱人“里子都快沒了的人,要什么面子嘛”,父親臨了便說“有道理”。于是兩人便只顧哈哈大笑起來,父親照常磨破嘴皮子的求人賣,母親仍是甜言蜜語把東西又給退回去,事情發(fā)展到最后父親買不了,母親也退不了?!澳憧?,往后里子面子都沒有了”。
你父親死那年雪很大,那場大雪足足下了三天。我去水井溝背水回來,那大雪生生把我變成了雪雕似的他還在火爐邊上笑話我,我拍了雪漬他從爐子里拿出幾個洋芋遞給我,我叫他剝了他不干,你姐姐接過手去剝了。他給你姐姐剝了一個然后用毛毯緊緊的裹著自己的下身,我以為他冷便往里面加了炭。你姐夫不知道從哪里回來也是一身的雪,你父親見他回來便扯開毯子起身幫他拍雪,父親不和家里人說這話,這話是聽來的“女婿是門前貴客,需得高看一眼”我們圍坐在火爐邊上他問我“還記得黑馬嗎?”瑤瑤問“什么黑馬”(姐姐的女兒),父親抱她在懷里說“你問你外婆”。
父親開始無休無止的回憶他的青春和與母親的愛情,他的牛羊黑馬,他和母親曾跑遍了幾座山也找不到的羊崽子竟然睡在背簍里,兩人一起去山里砍柴割草玩了半天晚間啥也沒干,又不敢回來只得在背簍里支樹干在樹干上面鋪上草,以此來對爺爺奶奶作弊。
開春四月父親便死了。我父親的死去給我?guī)淼膫o疑是深重的,這是到后來才發(fā)現(xiàn)的。我需要父親的時候總在深夜和備受屈辱的時候,我也想象父親拍著我的肩,但我根本無法想象到那只手的重量該是如何的。
母親懷念父親很特別,嘴里也不再總念了。藤椅上母親摩挲著那些泛黃的信簽紙悄然離去了。天如洗,水不驚,我的母親在懷念中去擁抱迷糊的父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