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篇下 25 陸渾戎人 羌管悠悠

　　風卷著黃沙迎面撲來，朦朧中，我看到有人在不遠處的馬上拽著套馬桿，不使我再往下陷去。然后那人急吹口哨，又有兩人打馬奔來，到了近前也是套馬桿飛起，套住了我！瞬間，我覺得我止住了下沉。又有人過來趴在沙子上將我一點一點往出拉。我此時已經(jīng)滿嘴沙子，張著嘴說不出話來。僵持中，我漸漸不能呼吸，暈了過去。

　　醒來時，我躺在一個人的懷里，感到這人在給我一點一點喂水。

　　我睜開眼，入眼處竟是漫天紅霞，火燒云鋪天蓋地連成整片直到天邊，太陽正在云霞中緩緩西落?？磥砟且还纱箫L過去了。。。天色漸漸又轉亮了。

　　我的嘴唇因為缺水已經(jīng)裂開了。慢慢地感到水浸潤著我的唇，抬起手抓住水囊，我的手掌手腕因為之前拼命拽著馬韁繩，已經(jīng)血肉模糊，粘著沙礫。我顧不得疼痛，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然后劇烈地咳嗽，水也灑了一些。我心里有些慌，此時我已明白在大漠里水比金子還珍貴。

　　那人拿起水囊說：“公子慢些喝，水還有?！本谷皇枪智还终{(diào)的中原話。

　　我抬眼看了一下，是個披散著頭發(fā)的戎人。我這才發(fā)現(xiàn)正半躺在他懷里，臉一下子羞紅了，立刻杵起手腕想坐起來，但是手腕劇烈疼痛，我又倒在了他懷里。。。

　　那人看我想坐起來，慢慢扶起了我。

　　我心想還好我的臉也不甚干凈，不然他肯定看到我臉紅了。。。

　　我雙手抱拳：“多謝這位兄臺，救命之恩沒齒難忘。請教兄臺尊姓大名，日后芮某結草銜環(huán)定當報答！”

　　那人嘿嘿憨笑說：“這位小兄弟你客氣了，要謝便去謝我的草上飛?！?p>　　“我叫連桑?！彼旨恿艘痪?。

　　這時我環(huán)顧四周，我們在一頂帳篷里。帳篷只有半圈，一側大敞著，近處四周還有幾個帳篷，眾星拱月。遠處連著黃沙萬里。帳里陳設很簡單，都是獸皮。旁邊的毯子上還坐著兩個人。

　　“在下芮萱，多謝諸位援手相救！”我又抱拳對那兩人說。

　　兩人右手放在左胸還禮。

　　“這是我的兩位好兄弟，成昆和達塔?！?p>　　草上飛是他的坐騎，是一匹千里難尋的好馬。

　　原來我的馬兒沙啞鳴叫的時候，人耳朵不行，馬耳朵倒是很靈。草上飛聽到了我的馬兒發(fā)出的求救聲，于是草上飛長嘶一聲，帶著他的主人前來救人。

　　“公子的馬也是好馬，知道求救。不知公子的馬叫什么？”連桑問。

　　我一下又臉紅了，雖然這匹馬很好，但是我最近接二連三的變故心情不佳，每次都只喚：馬兒，馬兒，并沒有給它取名字。

　　“馬對我們陸渾戎人來說，就是自己的親人。”達塔說。

　　“是的，每匹好馬都有它－的－名－字－。”成昆的秦話說得更糟糕，我不禁大笑起來。

　　成昆看看其他兩人，莫名其妙。

　　我搖著手笑著說：“無妨無妨，是我笨，懂得比較慢——”。

　　停了一下我又說：“那我的馬兒叫火狐吧，因為它身上沒有一絲雜毛?！?p>　　“原來，你們是陸渾戎人嗎？我聽說你們要遷徙到周國去？”

　　他們幾個都不說話了，我連忙說：“芮某并非有意打探，請諸位不必往心里去。”

　　“唉！并非我們多心，實在是一言難盡啊！”連桑說。

　　少頃，連桑道：“你們中原人都知道我們?nèi)秩耸菚x惠公的母族，惠公的母親小戎子姬姓狐氏，是唐叔虞的后人，家族流落到戎狄，曾得到過我們的救助。所以我們同晉國一直關系很好，基本互不侵擾，有時還互通有無。但前幾年韓原之戰(zhàn)，秦國大敗了晉國。此前秦國一邊有西戎，一邊有我們，總覺得西境難安。這次有了機會，就給晉惠公施壓，與晉國合計著將我們整個族群從瓜州遷到周天子腳下，為秦國去除后顧之憂。”連桑的中原話雖發(fā)音不標準，但是說得一清二楚。

　　“唉！如今陸陸續(xù)續(xù)已經(jīng)遷了不少，我們的王已經(jīng)去了，聽說已建起南留城。穆公下令到羊年前（公元前638年）必須全部遷完，眼看著還有不到兩年。我們也是帶著族人去往伊川的?！边_塔說。

　　“我們?nèi)秩伺c中原禮儀不合，言語不通。吃穿也不同，讓我們?nèi)ブ性皇且獪缥覀兊淖迓?！”成昆氣憤地說。

　　“我們的羌管聲名遠揚，這次穆公還要我們進獻八位樂女?！边B桑憂愁地嘆息著說道。

　　“樂女？”我聽了心中一動。

　　我此前正找不到能進秦宮的辦法，這才想找到仲姐后從長計議。我芮國的血海深仇無論如何不能就這么算了。。。

　　正說著，耳邊傳來了羌管悠悠。因著西戎王的關系，我對羌笛不陌生，但也從沒聽過如此純粹的天籟之音。

　　我側耳傾聽。良久，音滅。

　　連桑說：“這是我的妹子桑柔。”

　　“公子孤身一人這是要去往何處？此去向西皆是黃沙莽莽寸草不生之地。公子若是沒有足夠的水，怕是難行?！?p>　　“嗯！你的吃的若是也沒了，怕要餓死渴死。但是可能先渴死，也有可能陷入沙井捂死。。。”成昆又操著奇怪的語調(diào)說道。

　　成昆的話不錯，我這番死里逃生確實是因為他們救了我，否則估計難逃一死。我苦笑了一下，心里轉瞬幾十個念頭閃過，開口道：“諸位誤會了，我是從西戎而來，西戎王帳，你們聽說過吧？”“哦？前兩年西戎被秦國所破，剩下的老弱病殘?zhí)拥搅似钸B山那邊，離這里至少一個月的路程。公子孤身一人一馬獨行，著實膽大，也著實令人敬佩！”“哪里哪里，是我年少無知，不知天高地厚才一人行到此處。我準備回洛邑朝見周天子，不曾想自己一人在沙海竟迷了路。幸虧遇到諸位，才使芮某不至于身埋黃沙，無人知曉！”

　　“哈哈哈，原來如此！那太好了！我們可以一起同行！”成昆拍著大腿說：“你還可以教我們中原秦話！”

　　“好，好，好！求之不得！”我連連點頭。

　　此時，羌管又響起來。抬頭望，一輪明月靜照黃沙，遠處黑莽莽一望無涯。。。

　　躺在黃沙上，地上的沙子還有余溫。我在溫熱柔軟的沙子上打著滾，手腕上敷了采藥人給的藥。

　　誰能料到，我，從前芮國的女公子，從來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的芮萱，竟然躺在西北的黃沙上輾轉難眠。仲姐的西戎王帳不知遷到何處，找了這許久都未果，許是那天夜里我走錯了方向。繼續(xù)找下去的話，我獨自一人要如何走出這茫茫沙海？萬一下一次再遇險還會有人恰好來救我嗎？。。。我跟著陸渾戎回周國吧，起碼周天子待我們芮國不薄，還是有些情分的。起先是我不知天高地厚，把尋親想的簡單了。以為走進了西部，便是王帳。若是連命都沒了，還提什么其他的打算。。。我想著想著，眼淚又要掉下來，但是我咬牙忍住了。

　　這晚望著遠處的明月一夜無眠，漸漸我那一閃而過的念頭越來越清晰起來。

　　第二天晨起，我見到了連桑部族的所有人。男女老幼加上婦孺總共三十幾人。

　　我見到了桑柔和另外兩個要獻給秦王的女子。

　　桑柔是個美貌的女子，身材高挑，比我高出快一頭。她的眼睛是褐色的，頭發(fā)和哥哥一樣打著卷兒，披散著頭發(fā)，上身坎甲，下身穿著麻布的直筒裹裙。我目測就是一整塊布直接裹起來，在腰間打了個結。

　　我偷偷問成昆：“不是說八位樂女嗎？怎么只有三位？”

　　“那個，我們部族沒有八位優(yōu)秀的，她們到了伊川，還有五位一起。”

　　我明白了。到了伊川，她們和那五位匯合，再一起送去秦宮。

　　我跟著連桑的部族一起走，頓時覺得心不慌了，天黑了也不怕，再也不用擔心自己會默默無聞死在大漠。上次來西戎，有仲兄和隨從，此次來之前，我根本想不到大漠其實隨時都會令旅人失去生命。所以我格外勤快，只要扎營搭帳，我都主動幫忙。白天在馬上也一句一句教他們秦國話。

　　雖說晚上西部比較冷，眾人經(jīng)常圍著火堆烤馬肉，有時離得近也會汗流浹背。我教他們用鹽巴漬過再烤，比烤好再撒鹽更好吃，他們試過都非常欣喜。我又告訴他們中原有大河，有山川，龍脈比他們的祁連山還要長還要大。每次我講這些，連桑都會靜靜地聽著，一言不發(fā)。我想他在默默記著學習著。

　　桑柔每晚給大家吹羌笛，這一晚卻不見人。

　　新月初上，淺淺地照著草原。今天我們在一條河邊休息。我認不出這是不是上次秦彌來尋我的那條河。可能西部遼闊，我走的根本不是從前的路。我總是刻意不去想秦彌，每天故意讓自己熱熱鬧鬧忙忙碌碌，這樣晚上躺下就能很快睡著，不至于徹夜難眠痛苦萬分。

　　眾人都圍著篝火吃馬肉，我往河邊走去。

　　影影綽綽的火光中，我看到河邊坐著兩個人?；秀敝形乙詾榭吹降氖侵俳愫统仅H，那樣濃情蜜意，情意綿綿。他倆側著臉接吻，擁抱，女子哭泣，男子急切得為她抹去眼淚，又吻上她的唇。。。

　　是桑柔和達塔。

　　我沒走過去，站在他倆身后靜靜地望著。良久，轉身走了。。。

　　我本來準備到了伊川再展露我的女子身份，但是此時，我覺得不想再等了。我的計劃也迫不及待地想說給連桑。

　　翌日清晨，天剛亮，我就去河邊洗漱，回來換上了僅有的一套女裝，梳起了發(fā)髻。然后席地坐在帳篷前彈起了鳴鳳。

　　所有的人都在我的琴聲中醒來了。。。被我氣勢磅礴的琴聲吵醒了！

　　連桑睡眼朦朧地走過來查看，看到我時大張著嘴驚呆了。。。

　　指著我：“你，你。。。”了半天沒說出話來。

　　我沖他莞爾一笑。

　　他大喊一聲：“啊————”轉身跑了開去。

　　戎人質(zhì)樸，這才知道我竟是個女子?？次抑扒Ю镒邌悟T，也是欽佩萬分，對我一如既往的尊重，更多了些照顧。

　　此后，我經(jīng)常教女子們刺繡，做女紅，她們也都學得很快。我有空也會跟著桑柔學羌笛，慢慢學著。那天之后，連?？偸请x我遠遠的，在遠處偷看我，說話也不像以前那樣熱絡，比之前客氣了不少。我假裝不知。

　　這一天漸漸看到樹了，我指著樹上的鳥兒說了一句話，成昆已開始學得有模有樣：你看臥附上有一個翹兒，毛還是六的。。。（你看那樹上有一只鳥，毛還是綠的）。

　　又走了月余，眼看著伊川近了，洛邑也近了。這晚部族扎營后，大家又點起篝火烤肉。我感覺陸渾戎比西戎窮，連桑是個部落族長，也是一窮二白。路過街市時我買了幾罐酒。

　　大家開開心心地烤著肉，稚子們興奮地在等著。可能陸渾戎人覺得只要和家人在一起，哪怕跋涉千里，也無妨。有愛，哪里都是家。哪怕萬水千山。。。其實，誰不是呢？

　　我與連桑碰杯。自從我換了女裝，連桑每每離我近了倒比之前更加拘束起來，時常臉紅不自在。

　　“連桑，伊川馬上到了。南留城也快到了。”“是?。　?p>　　我與他碰了一下碗說：“桑柔和達塔互相喜歡你知道么？”

　　連桑沉重地點頭說：“他倆青梅竹馬，一個羌笛吹得好，一個馬術精湛。達塔是我們渾戎的大好英雄，是我的好兄弟?！?p>　　“你確定要將桑柔獻給秦公嗎？”

　　連桑一只手揉著眉心說：“我能怎么辦呢？這是我王的命令?！?p>　　“這幾百年來，秦人害苦了我們！害得我們家破人亡，背井離鄉(xiāng)！我陸渾戎人沒有不恨秦國的！但是，王命不得不從。。?！?p>　　“連桑，你看看我！”我拍向他的胳膊，他略微往后躲了一下：“你看看我！讓我替代桑柔去秦宮吧，反正我也無牽無掛孤身一人?！?p>　　“你？你不是有我？”連桑遲疑地說，臉上又現(xiàn)出了羞赧的表情。

　　我倒是嚇了一大跳，瞪大了眼睛：“什，什么。。?！?p>　　“我們陸渾戎對救命恩人都是以身相許的，我救了你，你就是我的女人了！”連桑略顯害羞地說道。

　　我頭暈腦脹，覺得酒上了頭。。。這都是什么呀？

　　“連桑，你聽我說。我是個中原女子，你救了我雖然對我有再造之恩，但是我已經(jīng)嫁人了，我有夫君。。?！蔽遗忉屩胝f清楚。

　　“你有夫君？那，你夫君呢？為何你一個人？”連桑問。

　　“我夫君他。。。秦晉之戰(zhàn)時，他陣亡了。。。”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會隨口說出這樣的謊言。

　　怕他再問下去，我連忙說：“我替代桑柔可好？這樣桑柔和達塔也不用分開。聽說秦王喜好古琴，我的琴技很好，你也聽過。。?！?p>　　“你彈得雖然很好聽，但我沒聽過別人彈古琴。。。你。。。你是第一個?！?p>　　我不知該怎樣回答他，艱難地解釋：“其實，我的琴技是跟周王宮中名師學的。還算不賴吧，為秦王演奏，不算擾亂上聽。。。”

　　“而且，我，我不嫌棄你。。?！边B桑接著他自己的話說。

　　“謝謝你，連桑！可是我，我只想入秦宮。你以后會遇到更好的女子，敬重你，愛慕你，身心都屬于你的女子?！蔽艺\懇地望著他說。

　　正說著，桑柔忽然在身后插話：“哥哥，芮姬所提議的豈不是皆大歡喜？！我本來就不想入秦宮，只是怕連累族人有罪才勉強同意的。今有芮姬，難事豈非迎刃而解？”我都不知她是何時過來站在身后的。

　　“可是。。。我，我。。?！钡B桑最終沒有說出話來，閉了口。

　　于是我們?nèi)嗽跓狒[的人群邊商討著。

　　從第二天開始桑柔正式教我羌笛。等到了伊川，我替代桑柔去秦宮。

　　我會吹塤，所以學起羌笛并不算難?，F(xiàn)在又有桑柔刻意指點，我感覺她恨不得將羌笛技術傾囊而授，全部轉嫁到我身上。我每天有空就練習，很快我就能吹出優(yōu)美的調(diào)子了。。。

　　這天連桑聽完我吹笛說：“芮姬，你，為何執(zhí)意要去秦宮？你可是想要榮華富貴嗎？和我在一起，到了南留城，王會賞賜我很多東西的，我也可以給你好的生活?！?p>　　“嗯，可我聽說秦王宮里金銀成山，珠玉成堆，我還是想入秦宮?！蔽覍幵杆X得我貪圖富貴，不愿他覺得我另有所圖。

　　“我要報仇！”我在心里默默地說，沒有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