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桃園百余里，樹下盡尸骨

　　衛(wèi)天在前面走著，桃白霖在后面跟著，衛(wèi)天腳步一停，桃白霖也緊跟著一停，而且總是與他保持著適當?shù)木嚯x，像極了一個跟班，只是這跟班比起這主子，更加的高大壯碩和……金光燦燦。

　　就在剛才，衛(wèi)天好說歹說的一番勸誡，大致意思就是讓對方不要再跟著他了，他可不想當什么大哥、老大之類的。

　　豈料對方也是個干倔的主，軟硬不吃，就認死理。

　　最后衛(wèi)天也毫無辦法，只能任由著他跟著。

　　不過漸漸地，他倒是發(fā)現(xiàn)，有些時候，這并不是什么壞事，就比如吃飯結(jié)賬的時候。

　　連吃了三家館子，衛(wèi)天摸著他那鼓起的肚腩，打著飽嗝癱坐在街邊的一棵柳樹下。

　　“老大，我們接下來去哪家？”桃白霖恭敬的在一旁說道。

　　“還吃？你不怕你老大我撐死？”衛(wèi)天沒好氣的瞅了一眼桃白霖，忽然想到了什么，指著身旁的空地說道：“來來來，坐坐坐。”

　　桃白霖很聽話的就坐了下去，依舊面容恭敬。

　　“剛才忘了問你，你說那個桃白霄，就是全白的那個，是你弟弟？”衛(wèi)天好奇的問道。

　　“對，白霄是我弟弟?！碧野琢乩蠈嵉幕卮鸬溃曇糁须[隱有些落寞。

　　衛(wèi)天有些猶豫再三，還是問出了口：“那你弟弟……為什么要找人對付你？”

　　桃白霖沉默不語，這次衛(wèi)天沒有繼續(xù)追問，知道可能事涉兄弟情義或者家族爭斗，眼前的這個金大個，即便再像一個傻侄子，也有不愿談及的一絲煩惱。

　　就在衛(wèi)天想結(jié)束此次知心哥哥談話之時，桃白霖開口道：“我弟弟其實本性不壞，小時候我們還挺要好的?！?p>　　接下來又是片刻的寧靜，衛(wèi)天沒有追問，沒有打斷，只是靜靜的等著，他知道對方最后還是會繼續(xù)說出來。

　　果不其然，桃白霖接著說道：“可惜我們兄弟是桃家的兄弟，家族的規(guī)矩就是如此，其實也不是什么秘聞……”

　　接下來桃白霖講述了，關(guān)于他們桃家，一些廣為人知和鮮為人知的故事。

　　桃家，也就是百里桃園，掌權(quán)人叫桃百里，名字是世襲制，也就是說，如果桃白霖最終成為家主，他即刻就成為新一代的桃百里，這既是名字，也是權(quán)位的象征。

　　并且桃家世代都是白字輩，如同白霖的父親，在成為桃百里之前，名叫桃白謙，如果桃白霖有后代，也會是白字輩。

　　而歷代桃百里所接受的第一個使命，就是把除了自己子女外的所有桃家白字輩族人及其子嗣，一并殺死，埋于桃樹之下。

　　誰曾想，這浩浩湯湯的百里桃園，其實只是桃家人的墓園而已。

　　這種完全不合情理的家族教條之下，使得桃家世世代代給人的感覺，都帶有著冷血，甚至殘忍的意味在其中。

　　白霖與白霄兩兄弟，小時候的感情一直很好，特別是對于這個不成器的哥哥，白霄反而更加成熟的照顧著他，保護著他。

　　有一次，山中野豬妖暴動，霖霄兩兄弟正巧在山中玩耍，不料被野豬妖圍困，護衛(wèi)死傷慘重，最后是弟弟背著哥哥白霖從中突圍而出，好幾次身處險境，最后差點斷了一只胳膊和一條腿。

　　為此，白霖哭了三天三夜。

　　而就在這件事之后不久，他們被告知桃家血腥冷酷的家族教條。

　　那一天，白霖永遠不會忘記，弟弟在得知這個晴天霹靂一般的消息后，眼神中那種五味雜陳的惘然。

　　白霖深信他們兄弟之間的情誼，他提出自己絕對不會爭奪桃百里的位置，并且命令桃家下人、桃園下屬們，只能稱自己為少爺，而稱白霄為少主。

　　無論資質(zhì)、潛力、手段、智慧，甚至人心，他知道自己全都不如弟弟，甚至自己這條命，也應(yīng)該是弟弟的。

　　“自己這條命，如果弟弟要拿走，自己應(yīng)該也是毫無怨言的吧。”他總是這么勸說著自己。

　　“屁話！”衛(wèi)天聽到此處不由得罵出聲來：“我只知道對我好的人我會感激，但如果誰要殺我，我也會殺了他。沒有誰是該死的，起碼我不會覺得自己的命是任何人的?！?p>　　桃白霖沒有言語，他不知該怎么解釋自己糾結(jié)的心情，或者他內(nèi)心深處也有贊同衛(wèi)天看法的那一面，可能是自己不愿意面對而已。

　　“我是我老舅一手帶大的，小時候的生活很艱苦，對于那個小村子來說，我們是外鄉(xiāng)人，而且小時候的我，比正常同齡人都要笨，甚至可以說是有些愚癡，鄰里多有閑話……”衛(wèi)天見場面有些沉悶，撓撓頭又苦笑著說道：“當然我的確也給別人添了多麻煩，踩壞別人菜園子、偷別人家的臘兔肉什么的?！?p>　　見自己的自嘲并沒有獲得預(yù)想中的反響，隨即還是正色起來說道：“到頭來被罵的只有我老舅，而我老舅卻只會不停的道歉，實在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實在抱歉……我聽都聽煩了，為此我還抱怨過老舅太老實。但老舅卻從來沒有打過我、罵過我、怨過我，他就是如此一個庸人，庸腐至極。你知道嗎，其實有好幾次闖禍，我就是想惹怒他，我很希望他能罵我、打我，可他……卻沒有?！?p>　　桃白霖撿起一塊石子，用手在地上撥弄著，嘴里問道：“那不是挺好，起碼他不會殺了你，也不會要求你去殺了誰?！?p>　　“可我覺得，我這就是在剝奪他的生命……不對，應(yīng)該說，我總感覺，他好像已經(jīng)把自己的生命交在了我手上。我……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可能是那年離別時，我第一次看到他偷偷流淚了吧，總之那份沉重感，我深刻的體會到了?！毙l(wèi)天猶豫了一下，并沒有說出他內(nèi)心隱秘的那件事，因為那件事，老舅差點丟了性命，也正是因為那件事，衛(wèi)天看待老舅的眼神中，從此多了一絲敬畏與溫暖。

　　“那你老舅他現(xiàn)在呢？”

　　“是啊，不知道他現(xiàn)在如何了。其實，從小到大我都沒跟他說過幾句話，我?guī)缀醵纪浰穆曇羰鞘裁礃拥牧?，這幾年我給他寫了很多信，可這些信就像石沉大海，一封回信也沒有?！?p>　　“要不要我派人去打聽一下？你知道我有這個能力?！?p>　　“我知道，你堂堂桃園少主……哦不，是少爺，當然有這個能力，雖然桃園離陳國有萬里之遙，但桃園的眼線，想必陳國朝廷內(nèi)部也會有吧?！毙l(wèi)天假裝戲謔，卻實則心有所寬慰的看了看桃白霖，說道：“不用了，我知道他還活著，我說不清自己是怎么知道的，可能就是冥冥中的一種感應(yīng)吧，我只是很后悔?！?p>　　“后悔離開老舅？”

　　衛(wèi)天搖搖頭，笑著說道：“后悔沒有對他說聲謝謝，后悔沒有對他說聲對不起，后悔臨走時沒有說聲再見，更后悔沒有擁抱他一下，后悔沒有跟他說，請他務(wù)必為了他自己好好活著，不要再把生命如此輕易的交給我?！?p>　　桃白霖似有所感，沉聲說道：“你說，如果我弟弟真的把我殺了，他會后悔嗎？”

　　“會的?！毙l(wèi)天毫不猶豫的說道：“哪怕此時此刻，他肯定知道，如果自己這么做一定會后悔?！?p>　　桃白霖微微一愣，沒有想明白衛(wèi)天這句話的意思，問道：“你的意思，我弟弟不會殺我？”

　　衛(wèi)天沉默片刻，看著如銀的月色說道：“我不知道，可能會，可能不會。這次他找人打你，其實想想挺奇怪的，那些個混混，明顯不是事先準備好的人手，而且無論是對方的實力還是勢力，他們都不可能殺的了你，或許只是想讓你離開，又或許是給你警告……我不知道，畢竟我只是個外人，不知道你們先前都發(fā)生過什么事。但我猜，他既然能動手一次，就會動手第二次、第三次。這次能找人打你，說不定下次就會找人殺你。”

　　空氣又變得凝滯，每每說道他們兄弟反目的話題，桃白霖總是習(xí)慣性的沉默，衛(wèi)天繼續(xù)接話道：“你自家的事，我這個外人也不好多嘴。行了，今天賭也賭了，打也打了，吃也吃了，聊也聊了，該回去睡了，你也回去睡吧?！?p>　　說著，衛(wèi)天站起身來，拍了拍身后的塵土，說道：“對了，最后送你一句，與其糾結(jié)他人是何心思，不如時刻堅信自己?！?p>　　衛(wèi)天這句話其實想表達的意思是，別相信別人，要相信自己，是純粹的利己主義。他并不知道桃白霖把這句話解讀為，要時刻堅信自己的想法。

　　而此刻桃白霖內(nèi)心的想法就是……要相信別人。

　　要是衛(wèi)天知道此刻桃白霖心里想的，一定會氣的跳腳。

　　忽然衛(wèi)天又想到什么，再補充了一句：“還有，以后別喊我老大了，你看起來應(yīng)該比我還大幾歲呢?！?p>　　桃白霖望著衛(wèi)天，憨憨的笑了起來，說道：“好的老大……還有，我信你?！?p>　　衛(wèi)天用鼻子了哼了一聲，笑罵道：“別信我，我只是個自私自利的小人，說不定明天就把你壓在賭桌上了?！闭f著，他晃晃悠悠的往街角遠去。

　　過了半晌，桃白霖好像忽然想到什么，朝著衛(wèi)天離開的方向大喊道：“唉！那豹子你是如何……”

　　話說到一半，他自嘲一笑，而衛(wèi)天早已融入在這茫茫夜色之中，如黃鶴去也，空留他一人，坐在這月照柳影之下，散發(fā)著，金燦燦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