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無影見桑田進來,手里拎著一個籃子,籃子里裝著酒菜,身后跟著牢房的看守。
桑田看到聶無影的樣子,不由眉頭一蹙,他對看守說道:“其實你們不必這樣?!?p> 那看守嘻嘻一笑,說道:“大師您天天在玫瑰園修身養(yǎng)性,是不知道在這個地方干這個活兒枯燥得要死,現(xiàn)在這里好不容易來這么一個玩物,大伙能不好好玩耍么?”那看守對桑田的態(tài)度倒是十分恭敬,他把桑田領進牢房后,便遵照桑田的吩咐,過來將聶無影的刑具鎖鏈全都去掉,然后就規(guī)規(guī)矩矩地退出去了。
桑田從籃子里拿出兩份精美的小菜和兩個酒碗,倒?jié)M兩碗酒后,他見聶無影一臉訝異的樣子,于是說道:“看來你已經猜出我的身份了?!?p> 聶無影活動了一下手腳,發(fā)現(xiàn)那些傷痕此時像火一樣灼燒著自己的神經,輕微的活動就會帶來鉆心的疼痛,但對他來說,這都不是問題,只要他有一只胳膊能動,那他的危險性就是致命的。這時他的眼睛里突然露出了一縷殺氣,他慢慢的挪到桌子前,看著桑田冷冷地說道:“你的名字就是你的麻煩,難道你不知道自己這么做是非常危險的?”
桑田淡然一笑,非常自信地反問聶無影:“你現(xiàn)在可以殺掉我,然后從這里逃出去?或者挾持我,再逃出去?”
“你覺得我不能?”聶無影眉頭一皺,疼痛使他隨時都會倒下,但他的語氣卻無比自信。
桑田看著聶無影的眼睛,端詳了一下,說道:“我知道你是天下最出色的殺手,取我的性命就像踩死一只螞蟻?,F(xiàn)在我們打個賭,如果你能把這碗酒平穩(wěn)地端過去,我就把你領出去,并且保證讓你大搖大擺地走出王宮,無需你動手?!?p> “端酒?”聶無影以為他的耳朵出了問題,對于一個頂級殺手來說,手腕雖無千鈞之力,但拎一壇酒也是不費吹灰之力的,何況只是一碗酒。
聶無影走到桌子前,見桌上有兩碗菜兩碗酒一個甕酒兩雙筷子,僅此而已。但待他剛要伸手去端那酒碗時,卻突然發(fā)現(xiàn)桌子上酒菜擺放地非常怪異,因為無論他從哪個方位伸手,總感覺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將自己阻礙。聶無影深吸一口氣,仔細端詳那桌上的四碗一甕,發(fā)現(xiàn)其擺放位置正符合五行方位,高低錯落,互相呼應,藏繁于簡。那酒碗此時已不再只是一碗酒,而是有如大海般的洶涌,酒甕也不再只是一酒甕,而是有懸崖峭壁般的險峻。聶無影頓時感覺自己左支右絀,狼狽不堪。
這時只見桑田輕輕地伸出右手,從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端起一碗酒,滴酒未撒,非常平穩(wěn)。酒碗遞給聶無影,然后說道:“其實你我都是同一類人,盡管我從不殺人而你卻經常殺人,但你應該知道,劍不是唯一的力量,還有很多東西比劍的力量更強?!?p> 那碗酒剛一端在手里,聶無影頓時發(fā)現(xiàn)桌面上變得風平浪靜,疏密有致,和諧安寧,這時他才知道這位魯班弟子果然是深不可測。
一碗烈酒下肚,瞬間的熱血就流遍了全身,這酒雖然沒有醉鄉(xiāng)樓的陳釀香醇,但更能讓刺激他體內的感覺。生活如酒,安逸的生活會讓人麻木沉淪,苦難的生活則會讓人警醒奮進,聶無影坐下說道:“我們不可能是同一類人,你是巴王的座上賓,而我是階下囚?!?p> 桑田道:“沒有自由即是囚徒,無論他是在監(jiān)牢里還是王宮里。我們都曾四海為家,在需要我們的地方落腳,卻從來沒有一片自己的天地,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就是同一類人?!?p> 聶無影搖搖頭,說道:“可是他們困不住你,以你的本事,要從這巴國王宮走出去,總是會有辦法的?!?p> 桑田又斟滿一碗酒,然后說道:“本事大的未必就有自由,我就是因為學了些本事,招致太多的人來找我,所以我才躲在這巴國王宮,你應該知道,現(xiàn)在外面找我的人更多了,包括花重金雇你的人,就像一只麻雀,如果到處都是鷂鷹,它還能飛出窩去嗎?”
聶無影仰脖將酒喝掉,然后放下酒碗長吁一口氣,說道:“你來找我就是為了那只鷂鷹吧?”
桑田道:“你很聰明,跟聰明人打交道就應該用聰明的辦法,所以我不是來脅迫你開口,而是和你做一筆交易。”
聶無影聽完哈哈大笑,說道:“今天難道是趕集的日子么,怎么都來找我做交易?”說罷不由搖頭嘆息道:“我已經做完最后一筆交易了,我也沒有可交易的東西了,包括你想知道的那個雇主,我可以告訴你,我并不知道他是誰。哪怕你現(xiàn)在放我出去,我也找不到他?!?p> “你并非完全無知,你們這樣的劍客有自己的操守,本可以知道的信息你們也會選擇漠視,一個高效而守信的刺客是最受主顧歡迎的,我說得對嗎?”桑田說完就繼續(xù)給聶無影倒酒。
聶無影打了一個酒嗝,兩碗酒下去讓他的精神恢復了很多,一張怪異的臉上呈現(xiàn)出來一絲紅暈,他對桑田伸手道:“感謝你帶來的酒菜,味道不錯,你說得很對,一個殺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為主顧解決麻煩,同時絕不能給主顧招惹麻煩,不僅是刺客,就是怒濤之城的任何一個商賈,他們都會這么做的。別說雇主不會透露自己的姓名,就是他主動告訴我,我也會把耳朵堵上。”
桑田道:“利人利己,這的確是個不錯的行規(guī),可我今天來是想知道另一件事情?!?p> “何事?”
“就是我的這條命究竟值多少錢,這其實是個令人害怕但又非常有吸引力的問題。”桑田笑了,他本是個憂郁的人,從來就很少笑的。
“你的命很貴,是我做的最貴一筆買賣。”聶無影端起第三碗酒,苦笑一聲,道:“當今天下很多人奔走列國,費盡心思要提高自己的身價,沒想到最后會便宜殺掉自己的人。”聶無影說完將那第三位就一飲而盡,發(fā)出了哈哈大笑聲,他不但長得難看,連他的聲音也非常難聽,就像寶劍在鐵板上摩擦,非常刺耳。他笑完之后便說道:“看著這幾碗烈酒還有我們都是同類人的份上,我可以破例告訴你個數(shù)字,一萬金。”
“一萬金?看來我的這顆腦袋還很值錢?!鄙L镎酒鹕韥?,從懷里掏出一粒算盤珠子,對聶無影道:“或許這個能幫助你想起什么,不久后我們還會見面的。從現(xiàn)在開始,這里的看守不會再折磨你了?!闭f罷就起身告辭離去。
桑田走后,那些看守就有再沒有給聶無影戴上刑具,他們只是把牢門鎖上了事。而聶無影盯著那枚算盤珠子,開始陷入了沉思。
待桑田回到玫瑰園,那些死尸都已被弄走了,里里外外都收拾得干干凈凈,阿桂忙活了一整天,他將地上的每一滴血跡都擦掉了,現(xiàn)在阿桂正靠著柱子睡覺。
待桑田走到自己的那兩間小屋前,眼神卻突然愣住了:門口那只白稠風箏不見了。
走進房間,桑田發(fā)現(xiàn)那風箏就放在平常喝酒的桌子上,同時桌子后面還多了一個人,一個戴斗笠的漢子。桑田剛要開口,那漢子便摘下斗笠房子桌子上,對桑田說道:“希望沒有打擾到你?!?p> 在這守護森嚴的王宮禁苑,突然出現(xiàn)這樣一位村夫打扮的人物,本來就是十足的罕事,更何況他還輕易地破解了自己的機關,桑田不由身軀一震,當他看到對方的斗笠時,他又立刻釋然了:來者是墨家的頂級高手。因為那斗笠看似平淡無奇,但在行家桑田眼里,卻是滿滿的機巧,經緯相間,所滲透的卻是玄妙的六十四卦象。
桑田拱手道:“阿桂的瞌睡很深,我這里從來清凈,的確是個休息的好地方,今天也不會例外,請大俠隨意就是?!?p> “我今天來可不是為了重演當年墨子和魯班的傳說?!蹦菨h子將劍放在面前的案幾上,語氣非常平靜,平靜得沒有任何情感波瀾,他對桑田說道:“說得直白些,我并不打算斗智?!?p> “其實你能坐在這里,就已經證明你的智慧不在我之下,斗智對你來說其實是個不錯的選擇?!鄙L镆伯惓F届o,這種平靜讓他的思維非??b密,他不容辯駁地說道:“如果你要動武的話,我也沒有那個打算,何況這是巴國王宮,有眾多高手潛伏,并且還會吵醒在花叢中睡覺的阿桂,那也將會驚動其他人,到時候你恐怕就難以脫身了?!鄙L飯猿植粍邮?。
“但我從不做沒把握的事情,作為魯班的親傳弟子,當今天下的任何一個智者也不敢說能與一個持有《般墨秘笈》的對手較量,就是鬼谷子現(xiàn)身,恐怕也會畏懼三分,何況我喬巖,我最擅長用劍,今天也不例外?!边@個漢子原來叫喬巖,而喬巖堅持要動手。
聽到“喬巖”這兩個字,桑田心中暗吃一驚,他嘆息一聲說道:“巧者勞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我很不情愿處在我倆現(xiàn)在的境地,如果能像那挑水的阿桂那樣在花間酣睡,我倒愿意獻出《般墨秘笈》,可惜現(xiàn)在永遠回不去了,我跟隨師父多年,我已經不是那個一無所有,也無所擔當?shù)男『⒘?,就像你的劍一樣,只要刺出去就再也收不回了。?p> 說到這里,桑田就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見到魯班的情形。那還是他只有四歲的時候,父母剛在饑荒中餓死,已經餓得奄奄一息的他在一個桑田邊便遇到了一個老頭,也就是他的師傅魯班。當時魯班遞給他一個燒餅,他把燒餅攥在手里,卻一口也沒有吃。魯班很奇怪,便問他:“你為什么不吃?”桑田看著魯班,說道:“我不要這個燒餅,我要當你的徒弟。”魯班上下打量著這個小乞丐,說道:“你為什么要當我徒弟?”當時小小的桑田說道:“你有吃有穿還有一輛車,你一定是個有本事的人,學到了你的本事我才不會餓死,不然這個燒餅吃完后我還是會餓死?!鄙L铿F(xiàn)在想想那時候的自己,雖然才四歲但已有了強烈的危機感,那是一種對生存的本能渴望。
后來桑田才知道他遇見的是大名鼎鼎的魯班大師,而他也成了魯班的關門弟子。他跟隨魯班奔走天下,努力學習技藝,桑田秉承了魯班維護天下和平的志愿,知道要想拯救更多像他那樣的孩子,就必須要和平。得益于他的刻苦和魯班的精心教導,十八歲的桑田已初有大師境界。
五年前的深秋,一個墨家弟子來找魯班,那人已年屆五十,是個打漁的,他神色間帶著一絲慌張。那人見到魯班后,兩人便在屋里交談了半天,最后那墨家弟子告別魯班,就再也沒有來過。又過了半年,在春寒料峭的時節(jié),魯班將桑田叫去,對他說道:“你跟隨我已有十五年了,我的技藝也大都傳授給你了,你現(xiàn)在長大成人了,難道沒有出去建功立業(yè)的志向么?”
當時的桑田知道自己是跟隨魯班時間最長的弟子,魯班的好多弟子都是在十年八年后便離開了。桑田算得上是魯班弟子中的大師兄了,但他的心里一直有那個在橋邊餓得奄奄一息的小乞丐。他對魯班說道:“天下各國君主都在招賢納士,那些貴族大公也在大肆招募門客,不過他們都是為了擴充自己的實力,爭奪更多的地盤。弟子不敢忘記老師的教誨,更不敢忘記曾經的自己?!鄙L镎f完便從懷中摸出當年魯班給他的那個燒餅,那燒餅早已發(fā)霉干結,變成像木頭一樣的東西了。他對魯班道:“師傅當年給弟子這個燒餅,弟子一直帶在身邊,就是在提醒自己,不忘世上苦人多。”
魯班見桑田意志堅定,便告訴了他墨家內訌的事情,而那年秋天來找魯班的墨家弟子就是將《般墨秘笈》交給了魯班,以防被墨家弟子奪去獻給大國君王,以換取封賞。
當時魯班便拿出一個銅鑲木制匣子交給桑田,說道:“這里面就是般墨秘笈,墨子大師和我的心血都在里面了,這匣子是為師花了兩個月時間制成,內有機關暗格,現(xiàn)在墨子大師已逝世,天下也只有你才有能力打開它了?!濒敯嘧屔L飵е伢胚h走高飛,如果秘笈不出現(xiàn),天下的紛爭也就少一些,也就會讓挨餓的人少一些。
桑田見魯班主意已定,并且事關重大,便遵循師傅安排,帶著《般墨秘笈》向魯班告別。在出門前,桑田問道:“這秘笈乃天下至寶,弟子絕不示人,但天外有天,如果有高手來搶奪此秘笈,弟子是否要毀掉秘笈?”
魯班想了想,說道:“天下除了鬼谷子,絕無第三個人可以打開它,如果鬼谷子想要這秘笈,恐怕為師也保不住,你就放心地去吧?!?p> 聽從師傅的教誨,桑田便帶著秘笈輾轉來到巴國,因為在他看來,巴國立國千年,從無爭霸之意,山川險固,大國莫可奈何,所以這里最安全,并且自己以種花人的身份隱居在巴國王宮中,這是任何人都想不到的。
就這樣,直到巴王五十壽誕的前兩個月,才有兩個陌生人來拜訪桑田。是兩個女人,長得很美的兩個女人,但長得美的女人一向很危險。
眼前這個叫喬巖的墨家弟子算是第三個來拜訪自己的陌生人,喬巖其實長得很英俊,自有一股英氣,雖然皮膚黝黑,手腳粗糙,一看就是在田間勞作的農夫。但桑田知道喬巖本不是農夫,他是貴族之后,本來家有良田千畝,但他一生仰慕墨子,為了成為墨家弟子,他遣散家中奴仆,并把千畝良田都分給了那些奴隸,自己孑然一身加入了墨家,聽從矩子令的調遣?!斑@樣視金錢如糞土的人物居然也想要秘笈,真是可惜。”桑田嘆息一聲,他對天下更失望了。
喬巖問道:“在你心里,我應該是富貴不能淫的那種人,現(xiàn)在讓你失望了是嗎?”
沒想到喬巖已看透自己的內心想法,桑田淡淡一笑,說道:“你也一定很失望,貧賤不能移的桑田也當了巴王的座上賓?!?p> 喬巖那只粗糙的右手摸著劍身嘆道:“人人都知道威武不能屈是最難的,所以也是最有效的,巴王對你以禮相待,你居然就答應獻出秘笈,不知道是追逐富貴還是屈服于巴王的威嚴,還是兩者都有?”
“無論是什么緣故,獻出秘笈可以拯救千萬人的性命,這也是魯班和墨子的愿望?!?p> “如果你現(xiàn)在就死了,那秘笈還能送到楚國去嗎?”剛才還語氣和善的喬巖,眼里突然露出殺機。
桑田明白,以喬巖的身手,他可以在瞬間取自己的性命,甚至都無需拔劍,但他卻毫不畏懼,說道:“可惜殺了我你也拿不到秘笈。”
“我本就不是來拿秘笈的,我得到的指令是阻止秘笈送走,如果殺你能阻止秘笈送走,我會毫不猶豫地殺掉你?!?p> “看來你并不知道秘笈現(xiàn)在在哪里。”
“我的確不知道,作為魯班親傳弟子,如果要隱藏一樣的東西,即使是在斗室之內,我想也沒人可以找出來,何況在這偌大的巴國王宮,所以我只有殺了你,死人是不會獻出秘笈的?!?p> 這時玫瑰園的外面有一陣腳步聲傳來,那腳步聲雜亂匆忙,顯然是朝這間屋子而來,桑田笑道:“可惜你來得太晚,那孩子已經醒了。”
“還不晚,時間足夠了?!眴處r說完并沒有拔劍,而是猛地抬起左手,那手掌雖然粗糲,此時卻泛著清光,變得如刀刃便鋒利,一股強勁的力道瞬間激蕩著桑田的胸膛。那喬巖正要揮出一掌,這時卻突然飛來一支利箭,直襲喬巖的面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