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為樊進寶送行的人有很多,除了明月,還有顏夫子、杜伯等人,他們早早就在王宮外候著,此時大霧正籠罩著怒濤之城,一丈開外都看不清楚,眾人只聽到一陣清脆的馬蹄聲傳來,接著才看到樊進寶衣甲鮮明地騎馬來到眾人面前,他身后跟著幾十名精悍武士,只見旗幟招展,鮮衣怒馬,不愧是富庶古國,氣勢凌人。
明月上前為樊進寶捧酒一杯,樊進寶下馬接過一飲而盡,明月又叮囑了一番“路上小心在意。”之類的話,顏夫子等人也上了為樊進寶斟酒,說了一番促進巴楚邦交,不辜負大王使命之類的話,那樊進寶一一答應(yīng),然后翻身上馬,就要前行。
這時潘隸上前問道:“此去楚國路途艱險,將軍一路上要撿大路走,且不可走那偏僻小路,以防強盜出沒,誤了國家大事?!?p> 樊進寶笑道:“大人多慮了,此事大王已有部署,別說那些強賊不能未卜先知,就是他們有通神的本事,也不會知道我們會走這一條路?!闭f罷便揚鞭催馬,轉(zhuǎn)眼之間,一隊人馬便消失在濃霧之中了。
待馬蹄聲也完全消失了,眾人方各自散去。杜伯的馬車在空曠的街上徐徐前行,行至大十字街口時,前方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這個時辰街上空無一人,清脆的馬蹄聲分外明顯,如此急促,顯然是有急事,杜伯如是想。
那馬轉(zhuǎn)瞬間便沖破濃霧,在杜伯馬車前停下,馬上的騎士一躍而下,杜伯撩開窗簾一看,大吃一驚,原來是石仲。
石仲氣喘吁吁地跑到跟前,也顧不得禮節(jié)了,嘴里只說道:“主公,巴王帶人走了?!?p> 杜伯一聽,頓時感覺腦袋發(fā)蒙,對于一個在乎秩序的人來說,最害怕突如其來的變故,巴王選擇這個時候悄然離去,讓他頓時感覺整個世界都失序了。
杜伯急忙問道:“帶了多少人?”
“三百禁衛(wèi)軍,好像還有辛卯。”
“去哪兒了?”
“好像去南方了,但霧太大,他們走得非常急促,我們的人沒有跟上?!?p> 杜伯略一思索,嘆道:“果然選的好日子,兩處都難找,先回府,待霧散了,再派人去探查?!?p> 濃霧在巳時便散了,陽光灑滿了怒濤之城,街上的人潮又逐漸密集起來,沒人知道幾個時辰之內(nèi),這里已經(jī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因為這里依舊是熱鬧非凡,依舊在享樂揮霍,只是少了幾百人而已,對這座千年古城來說,幾百人的離開就像泰山少了一捧土,揚子江少了一碗水,誰也無法察覺。但對某些人來說,這幾百人的離開則是命運的改變,譬如明月,譬如雨山,或者還有更多的人。
明月登儲君之位,現(xiàn)在巴王又出城巡邊,朝政大權(quán)便由明月掌握,那些府中門客都大喜過望,紛紛前來為明月道賀,個個喜形于色,有的摩拳擦掌,要大干一番,有的則直接開始嘲笑雨山在朝堂上對明月效忠時的窘態(tài)。
有個門客學(xué)著雨山的樣子,在明月身邊跪下道:“臣弟愿誓死捍衛(wèi)大哥的儲君之位,以后有不尊儲君者,按不遵白虎令者論處。”聲音和動作都惟妙惟肖,惹得眾人一片哈哈大笑。還有門客嚷道:“他的那些門客馬上也會鳥獸散了,這怒濤之城又會多出很多要飯的了,哈哈?!北娙诵鷩W聲中,只有鮑駒面色凝重,一言不發(fā)。
有門客見狀,便問道:“鮑先生為何悶悶不樂?”
鮑駒道:“我所憂慮的正是二公子雨山,以我看來,他的行動沒有收斂,反而是加大了?!?p> “哦?莫非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端倪?”明月問道。
鮑駒道:“因為他今天沒有出現(xiàn),按道理,送別樊進寶一行,他應(yīng)該在場的,他卻偏偏沒在,這就是奇怪的地方?!?p> “可能是今天霧太大,我們都沒看見呢?”一個門客說道。
“難道鮑先生就怕雨山怕成這樣了?”其他門客也都不屑一顧。
也有人說道:“鮑先生是忌憚自己的同窗吧?”
“先生說得不錯,我們需要繼續(xù)監(jiān)視他們的動向,現(xiàn)在我掌印理政,更不可掉以輕心?!币娒髟麻_口說話,所有人便不敢再喧嘩了。
雨山今天的確沒有去送別樊進寶,沒人知道這是為何。只有兩個守城的衛(wèi)士知道,今天一大早,有一輛普通的楠木馬車在濃霧中不緊不慢地出城而去,大道上倒有人看到那馬車走得忽快忽慢,偶爾會停下來,間或又突然拐到岔路上去,這馬車走得如此怪異,顯示駕車人的本領(lǐng)非同一般。但他又不是為了炫技,因為這路上幾乎沒有人影。
顯然,他是在防止有人跟蹤。
那馬車行使了約莫兩個時辰,晨霧漸漸散去,一片湖光山色便突然出現(xiàn)在前面,只見有一座別致的小院臨湖而建,屋后都是高山密林,前面的湖泊水域廣闊,一只畫舫停在岸邊,小院圍墻高大,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兩扇朱紅大門緊閉,門口無任何陳設(shè),走近了才看到門頭上架了一塊牌子,有四個古文字:“帝辛莊園”。此處離怒濤之城并不遙遠,但院子修得蹊蹺,路繞遠不取近,墻高屋走低,一湖清水不知從哪里來,也不知流到哪里去,這里四季樹常掩,不見有人影。
馬車剛行使到大門前,那朱紅大門突然打開,顯然是在專門等待著,所以馬車都沒有絲毫停頓便直接駛?cè)肓嗽鹤印?p> 院子里別有一番天地,只見亭臺樓閣極度精巧,奇花異草滿園,假山水榭相得益彰,一看就是名家擘畫的,更扎眼的是這里停了五輛非常華麗的馬車,甚至“華麗”一詞也不足以形容它們,應(yīng)該說是奢靡。五輛馬車都是包金鍍銀,名貴烏木雕刻,帳幔是上等的蜀錦所制,馬匹是萬里挑一的良駒,就這一輛馬車,已抵得上那些大戶人家的全部身家了。而這輛楠木馬車駛進來后便停在旁邊,看上去則顯得非常寒磣,若論價值恐怕連對方一個車轱轆都抵不上。
這時有幾個穿著體面的仆從,一看到楠木馬車進來,則顯得非常恭敬,頷首侍立兩旁,接著只見車簾撩開,一個青年公子走下車來,是雨山。
雨山在一個仆從的引領(lǐng)下,七拐八繞地走到一間堂屋前,只見五個衣著考究的人正等在那里。
揚子江水拍打著城墻的基石,波濤帶走歲月,留下一城的繁華與煙火。有人喜歡城市的熱鬧,有人喜歡山野的幽靜,作為商人來說,肯定都喜歡城市的熱鬧而不喜歡山野的幽靜,如果他喜歡幽靜,那他肯定不是個純粹的商人。
但這個時代偏偏是個充滿各種可能的時代,就有喜歡幽靜的商人,并且還不是一般的商人,他們是天下最著名的商人。他們正在這處幽靜院子里等待雨山,他們是天下聞名的巴國“五馬”:童無欺、范江海、呂琦、鄧遺清和白亮。
天下少有人看到這五人齊聚在一起,如果碰巧見到,那一定有個感覺:財神正在開會。因為他們的財富加起來比天下任何一個國庫都富有,更可怕的是他們的商號遍及天下,幾乎控制了天下所有的大宗商品的買賣,包括鹽、鐵、布匹、藥材、皮革、糧食、木材、馬匹、漆器,甚至人口買賣。
五人見到雨山非常恭敬,都不敢落座,待雨山坐下后說道:“各位請坐吧!”五人才拱手道:“多謝公子!”然后才坐下。
眾人坐定后,便有仆從捧上茶水,雨山輕呷一口,就立刻感到清香沁脾,便知道這是最頂級的雪峰綠茶。這時,童無欺清了清嗓子說道:“今日有幸請公子前來,是我等的榮幸,當(dāng)今天下局勢波詭云譎,我們做買賣的不知這態(tài)勢將如何演變,所以今天請公子來我等指點指點,讓我等能趨利避害,這買賣也就能做得順利些了?!?p> 童無欺剛說完,呂琦便開口道:“上半年我的藥材皮革多有積壓,開支過大,盼公子體諒我的辛勞,今年的食鹽能配貨三成給我,在下感激不盡?!?p> 雨山聽罷發(fā)出了一陣輕笑,說道:“老呂的胃口越來越大了,你一人就拿走三成,讓別人喝西北風(fēng)么,恐怕其他諸位不能答應(yīng)吧?”同行是冤家,其他人聞言都附和道:“公子英明,這樣的確不公平?!?p> 這時楚國商人范江海道:“老呂的開支都用在招攬過多隨扈,在達官貴人身上花費過巨,何不將就節(jié)省些?!?p> “沒有我的花費過巨,在座各位的貨物如何能平安通達各國,難道你們的藥材、布匹、馬匹可以一件不少地通過趙國么?你們的商號可以在一直平安無事么?這不都需要趙國丞相李兌大人的關(guān)照?”呂琦說話的語氣十分傲慢,根本不把其他人的意見放在眼里。
呂琦這么一說,眾人也不好反駁,彼此面面相覷,只有齊國商人白亮呵呵一笑,掰著自己拇指上價值連城的紫玉指環(huán),開口道:“難道呂先生的藥材皮革只在趙國賣嗎?我齊國大將軍孫大人可不止一次關(guān)照過呂先生的買賣吧?!?p> 這時一直坐著品茶的童無欺放下了杯子,捋著自己的花白胡子,說道:“上半年各位恐怕都不敢稱富足。”童無欺年過五旬,大家尊稱他為老大,在這些人中,他的實力雖然未必第一,卻是這些商賈中的老前輩,因此大家都對他極為尊重,一開口便吸引了大家的注意,連雨山也注意在聽了。
“上半年天下并沒有大仗在打,各國基本相安無事,所以各位的生意也就清淡了?!蓖療o欺環(huán)視一周,對大家的反應(yīng)頗為自得,咳嗽兩聲繼續(xù)說道:“鹽雖然有百倍之利,巴王也曾關(guān)照我等,但畢竟數(shù)量有限,又是尋常百姓所需,豈能無限哄抬?老夫建議各位還是要在兵事二字上做文章啊?!闭f完,又提起桌子上的茶喝了一口。
范江海道:“童老大的意思是要主動點一把火,戰(zhàn)火一起,自然有商機可尋?!?p> 白亮道:“現(xiàn)在天下各國久戰(zhàn)思安,齊國早無戰(zhàn)意,魏趙兩國剛立盟約,韓國新君剛即位,要打仗恐怕也只有在西秦身上打主意?!?p> 范江海道:“秦國雖有我們的買賣,但我們行動都會受其限制,目前還沒有我們的人,這把火恐怕不容易燒起來?!?p> 童無欺道:“這把火就我們幾個跑買賣的如何能燒起來,只有公子駕臨,才能有扭轉(zhuǎn)乾坤的妙計。”
范江海立刻跟著拍雨山馬屁,說道:“我們的困難公子早就清楚了,今天來就是給我等排憂解難的,有了公子的調(diào)度策劃,這火自然不會小的,咱們積壓的鐵和馬匹將不愁銷路的?!?p> 童無欺對雨山拱手道:“我們的命運都全在于公子的籌劃安排,請公子給我等指點指點?!?p> 二公見“五馬”對自己如此恭敬,便有些驕矜,他看了一眼童無欺五人,說道:“你們的目的本公子早已知曉,商賈唯利是圖,我的指點也是要你們買賣更紅火而已?!?p> 童無欺聽罷哈哈一笑,一臉卑微地說道:“公子少年英才,我等的小算盤那能在公子面前弄鬼,五馬以后就是公子的五馬,但有驅(qū)使我等敢不效命?!?p> 這邊呂琦也跟著拱手道:“當(dāng)下巴楚局勢微妙,是戰(zhàn)是和,還請公子明示?!?p> “看似是和,其實要戰(zhàn)?!庇晟筋D了頓,說道:“巴國上下當(dāng)然希望能和,目前般墨秘笈已往楚國去了,但大戰(zhàn)最終還是不可避免的,因為——”雨山輕輕咳嗽一聲,故意拖長語調(diào)后說道:“雖然現(xiàn)在這怒濤之城是風(fēng)平浪靜,其實父王一直在備戰(zhàn),不過他是精神上的備戰(zhàn),這是我多年來從沒見過的,父王可不是耽于享樂的君主,你們千萬不要被他的壽宴排場蒙蔽了,如果你們還想賺錢的話。”
“公子高明,公子所論也正是呂某猜測的,那楚國有了秘笈就會更加有恃無恐,現(xiàn)在誰還相信大國誓言那些屁話,可惜巴國的相國顏夫子等人還一廂情愿對楚國抱有幻想?!眳午d致很高,似乎都想去巴國朝堂高談闊論了。
范江海道:“可是如果秘笈給了楚國,那楚國就沒有進攻巴國的借口了,巴王雖然在備戰(zhàn),但也不會主動攻打楚國,這仗還打得起來么?”
雨山撇了一眼范江海,輕蔑地說道:“范先生看來很悲觀,不過本公子早料到你們在渴求一場大仗,所以我早就給你們布置好了,你們只管把賭注都壓上就行了?!?p> 童無欺聽了這話,便在座位上直了直腰,說道:“既然公子都這么講了,那我們大家心里就有底了,我們現(xiàn)在就各自準備了。”
雨山起身道:“此地風(fēng)光甚好,你們五位就在此多多玩賞,本公子不能久留此地,就先告辭了。”
五大商賈起身拱手道:“恭送公子?!薄?p> 呂琦陪同雨山走出來,雨山突然說道:“你我也算是不打不相識,上次因為誤會傷了你的女人,本公子心中一直愧疚。”
呂琦忙打躬作揖道:“公子客氣了,俗話說女人如衣裳,我呂琦別的沒有,女人還是不缺的,我剛剛又花錢買了三個姑娘,那孟三娘我早就忘掉了?!?p> 雨山聞言,哈哈大笑,說道:“呂先生不愧是豪杰之輩,拿得起放得下,做事大氣豪爽,本公子佩服。”
呂琦道:“公子謬獎,請公子有路走好。”
雨山有坐上了那輛寒磣的楠木車,華子夜一擺韁繩,馬車徐徐駛出小院,幾個轉(zhuǎn)彎后便上了一條大道,此時的人與車也越來越多,只是誰也不知道,這輛普通的馬車里坐著的居然是巴國的一個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