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怎么挽回?阿蔓現(xiàn)下腦子里亂糟糟的,什么也想不出來。她那張口結(jié)舌的呆樣似乎取悅了易深,他紅潤的唇角微彎,笑意滲進(jìn)點(diǎn)漆雙瞳,柔和清朗的男聲也透露著愉悅:“怎么還是沒學(xué)好規(guī)矩?連行禮都不會么?大、大、大郎?上回怎么沒發(fā)現(xiàn)你還有口疾?”
“口、口疾?!”阿蔓終于緩過神來,面紅耳赤,慌忙行禮,“大郎,婢子失禮,求大郎饒了婢子這次!”言畢又要叩頭,易深一步跨過來拉起膝蓋已快觸地的阿蔓,聲音里多了絲無奈,“怎么動輒就又跪又求饒的?我并未責(zé)怪于你,站著好好說話便是?!?p> 阿蔓瞄向三步開外還在捂著嘴悶笑的小山,估計他們倆是把自己剛才的情形看到了不少。果然,小山憋住笑,作出一臉嚴(yán)肅狀,“阿蔓,風(fēng)雷的飯好吃吧?”話音未落,再也忍不住,抱著肚子伸出指頭點(diǎn)著阿蔓:“哈哈......哈哈哈......”
阿蔓大窘,怒瞪著小山,卻敢怒不敢言。易深溫和斥道:“好了,小山,別逗她了?!?p> 他今日臨時有急事要出門,等不及馬奴牽馬過去給他,親自便來了馬廄。這時剛好是晌午,孫二和其他馬奴應(yīng)該都去吃飯或者各自找地方歇晌了,他一路走進(jìn)來也沒見到人,直至最里面風(fēng)雷的馬棚前。那個叫阿蔓的小婢女在做什么?
他示意小山噤聲,放輕腳步走到阿蔓身后,竟然聽到她滿口古怪的言語,他覺得自己只理解出一個意思:她口中的“二黑”,應(yīng)該就是風(fēng)雷吧?他好氣又好笑——這是什么名字?她還敢給他的愛馬亂起名字了!
“你跟風(fēng)雷說的是什么?”他溫和問她。
阿蔓兩只小手?jǐn)[個不停,“沒什么,沒什么,是阿蔓胡言亂語,求大郎勿怪......”又急急解釋道:“阿蔓看今日二......風(fēng)雷不肯吃草,又沒什么精神,心里焦急,又不知怎么辦才好......”說著竟掉下淚來。
“好了好了,我不問便是,你莫哭?!币咨钣行擂巍趺淳桶堰@小婢女嚇哭了呢?
他也沒有時間了,直接繞過阿蔓解開風(fēng)雷便走了出去,小山也牽了一匹馬跟了上去。
那天阿蔓整個下午都懨懨的,她可以確定自己真的給易深留下了印象,但這印象恐怕卻不是太美好。
一連數(shù)日,易深未再現(xiàn)身,阿蔓的日子也一如從前。正在她覺得所有人包括她的主子易淑貞都徹底遺忘了她時,那個她夢寐以求的機(jī)會,毫無預(yù)兆地提前來到了,而且,改變了她的一生。
那日早上,阿蔓剛剛開始清理馬廄,忽見孫二一頭闖進(jìn)來,大聲催促對眾馬奴:“大娘、二娘和幾位郎君今日好興致,商議著外出游玩,剛剛吩咐務(wù)必在巳時前備好馬匹——還不都快著點(diǎn)兒!誤了時辰,誰也救不了你!”
眾人頓時手忙腳亂地準(zhǔn)備起來。巳時剛過,易淑貞、易淑嫻及易淙被仆婢們簇?fù)碇鴣淼今R廄附近,兩姊妹均是窄袖長衫,外罩半臂、披帛,齊胸襦裙,發(fā)髻高聳,釵環(huán)叮咚,易淑貞妝容艷麗,易淑嫻卻只是薄施脂粉,不過眉目口唇也顯然是精心描畫過的。阿蔓第一次正面易淙,五官輪廓也有幾分易望峰的影子,不過更清秀且明顯稚氣未脫,不停跟兩姊妹和自己的仆從說笑,性子似乎很是跳脫。
易深還未到。夏枝今日看來是要陪易淑貞出門的,竟也打扮得很明艷,她伸長脖子四下亂瞟,終于捕捉到那抹躲在馬匹和馬奴們身后的小小身影,尖聲叱道:“阿蔓!大娘在此,你鬼鬼祟祟作甚?還不趕緊過來伺候!”
阿蔓知道躲不過了,只能趕緊小步跑到易淑貞跟前行禮,“大娘安好?婢子沒得大娘吩咐,不敢在大娘跟前惹大娘生氣?!?p> 這么多人看著,易淑貞也不好發(fā)作,只冷冷“哼”了一聲,轉(zhuǎn)過頭去,也不叫阿蔓起身。倒是夏枝又命令她:“還不趕緊伺候大娘上馬!”
阿蔓心里氣苦:這么多馬奴在跟前,怎么就指了她做腳踏呢?
所有人都看得出來這是易淑貞主仆有意為難阿蔓,誰也不敢作聲。阿蔓無奈跪在易淑貞那匹馬腳邊,彎腰曲肘,盡量用后背撐起一個平面。只覺一只腳重重踩踏上她的背,然后龐大的重量便如山般壓上來。阿蔓咬牙死撐,心想只要一下子就好了,哪知易淑貞卻并不急著上馬似的,整個人踩在她小小的背上不知在做什么。她本就體胖,阿蔓太瘦弱,片刻后便已再也支撐不住,身子一歪,就要倒下。
易淑貞驚叫一聲,搖晃著便要栽下來。好在夏枝就在近前,忙伸手扶住了她才未跌倒。甫一站穩(wěn),抬腳便朝還趴在地上的阿蔓沒頭沒臉踢了過來,嘴里恨恨罵道:“賤婢!這般大膽,想要害死我么?”
阿蔓被踢得滿地亂滾,心知此時求饒也必定無用,索性豁出去讓易淑貞打個夠,只用雙臂牢牢護(hù)住頭臉,反正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也不敢害了她的命。
正亂著,那邊一聲怒喝傳來:“貞娘,還不住手!”
一行人雜沓的腳步聲匆匆來到近前,阿蔓感覺一雙溫暖的手將她從地上半扶半抱起來。她抬起已被淚水模糊的眼,完全看不清他的表情,破布玩偶般毫無生氣,接著便感覺他將自己交給另一個人扶著。
易深強(qiáng)壓怒氣轉(zhuǎn)向易淑貞:“貞娘,你的性子該改改了。我們易家的女兒怎能這般失了體統(tǒng)?”
易淑貞怕是從未被易深這般當(dāng)眾教訓(xùn)過,氣得胸脯劇烈起伏,眼眶也紅了,跺腳道:“阿兄,是她......是這賤婢,我?guī)缀醣凰さ?,你倒反來罵我?”
易深冷冷看著她:“阿兄不是罵你......好了,時候不早,先出門吧?!庇纸淮∩剑骸澳阆葞匕刖樱任一貋碓偬幹??!毖援吜畋娙松像R,自己也跨上風(fēng)雷,率著大群主仆當(dāng)先出了大門。
眾人都走了,小山扶著一瘸一拐的阿蔓半天才騰挪回了易深的院子。小山也不知要把她安置在哪里,畢竟半居從沒有過婢女,想著易深臨走時交代回來要親自處置,索性便帶她去了正堂。沒想到阿蔓一邁進(jìn)正堂的門便再也不肯往里一步,貼著墻緩緩滑下,將自己蜷縮成小小一團(tuán),埋頭抱膝再也不動。小山不忍勉強(qiáng)她,拍拍她的肩輕輕道:“你等著,我打水來給你洗一洗?!币姲⒙唤z反應(yīng)也無,小山搖頭嘆氣地出去了。
阿蔓痛得厲害,不止是身體。這軀殼就是困住她的牢籠,任憑她如何掙扎、反抗,不惜魂飛魄散灰飛煙滅,卻都無法掙脫一絲一毫。她知道,唯一能夠徹底擺脫阿蔓的命運(yùn)之法,應(yīng)該就是這具肉身的毀滅,可她那來自于現(xiàn)代文明世界、受過高等教育的靈魂,卻不允許她隨意輕賤一條生命。
小山又輕手輕腳地進(jìn)來了,一盆水放在她面前,見阿蔓呆呆地動也不動,小山索性自己動手?jǐn)Q了帕子伸手過去要幫她,將將碰到她的臉頰時,阿蔓猛地發(fā)出一聲破碎的抽泣,連滾帶爬躲進(jìn)另一邊的墻角,只剩一個小小的背脊朝外,瑟瑟發(fā)抖。
小山也被她嚇到了,不敢再動她,呆立半晌見她又完全沒了動靜,搔搔頭,只得端起水盆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