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蔓的屋子也比以前的大了些，里面竟然還放了一張樸素的梳妝臺。她簡單整理好，回頭將自己一直隨身帶著的小木箱鄭重放置在妝臺正中。
第二日阿蔓征得易深允準(zhǔn)，將整個刺史府轉(zhuǎn)了個遍，將新府邸的前后環(huán)境熟記于心：其實整個河西地區(qū)的建筑風(fēng)格大同小異，都是類似后世北京四合院的那一型。如今的刺史府與寧州那座除了占地廣闊得多，精美程度也不可同日而語。沿易府外圍一圈粉墻環(huán)護(hù)，廳堂屋舍或莊嚴(yán)、或精美；后院還有一座花園，正是夏日，里面姹紫嫣紅、綠柳垂地，配上假山流水、亭臺樓閣點綴其中，景色甚佳；王氏指派有專人在園內(nèi)放養(yǎng)雀鳥、金魚之類供娘子郎君們賞玩。
一圈走下來，阿蔓已經(jīng)有些腳酸，正蹲在地上揉，忽聽得有女子笑語之聲，她抬頭望去，似乎是易淑貞和易淑嫻二人，后面跟著五六個侍婢捧著扇子、巾壺之類，恰恰擋在花園的唯一出口。阿蔓可不敢與這位大娘照面，眼角瞄到旁邊一株年代久遠(yuǎn)的巨大柳樹，長長的枝條拂地，好似一道綠色簾幕。她一閃身躲到一人多粗的樹干背后，瘦小的身子瞬間被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再隔著密密的柳枝，只要她不出聲，外面的人是決計不會發(fā)現(xiàn)的。
阿蔓盡量屏住呼吸，須臾腳步聲便已來到近前，似乎是易淑嫻笑說此處池中那幾對鴛鴦姿態(tài)甚為有趣，不如觀賞片刻再走，于是眾侍婢連忙將在陰涼處鋪好錦墊，擺上糕點茶水，服侍姊妹兩人坐下。她們選的地方正巧就是緊鄰的另一株柳樹下，距阿蔓的藏身處不足十步。阿蔓小心臟砰砰亂跳，小心翼翼又將身子挪了下方向，再縮得更緊些，這下除非有人直接走過來，否則是很難發(fā)現(xiàn)這里還有個她的。
透過隨風(fēng)輕搖的柳枝縫隙，阿蔓隱約可見易淑貞的杏黃掐金短襦和石榴紅及地襦裙，烏蠻髻間寶光燦然，看來還是偏愛華貴艷麗的裝扮；易淑嫻跪坐于大姊身側(cè)，好像身量也長高了些，一襲淺綠素絹衣裙，襯得她膚若凝脂，眉目婉柔。這一群女子無一不是面圓體豐，微風(fēng)輕拂，將她們身上脂粉、香囊的氣味送到阿蔓鼻端，連兩姊妹的交談也聽得一清二楚。
那邊，易淑貞放下茶盞，愜意輕搖紈扇，笑道：“我自幼便常聽人說這涼州堪稱西北第一重鎮(zhèn)，這段時日我隨阿娘去過幾次布行、牙行等處，所見所聞，真是名不虛傳，哪是寧州那小地方可以比的！”
易淑嫻被她的話勾起了興趣：“竟真有這般好？可惜進(jìn)城那日天色已晚，我在車?yán)锞故裁匆矝]看著。不如阿姊哪日也帶上我一起去見見世面？”嗓音嬌俏，甚是悅耳。
“這有什么難的？昨日阿娘還說要去寶月閣選些首飾，到時我央了阿娘帶上你便是?！?p> 接下來兩人說的盡是些閨閣女子間的瑣碎話題，阿蔓聽得打瞌睡，正神智渙散間，忽然聽到“阿兄”二字，一個激靈，忙豎耳細(xì)聽。
易淑貞的高門大嗓中歡喜都要溢出來了似地，“......阿兄這兩年已經(jīng)拒了那么多提親的人家，這次阿耶阿娘怕是由不得他了......”說著湊在易淑嫻耳邊低低耳語了幾句，阿蔓自然聽不到她說的什么，卻見易淑嫻才又繼續(xù)說：“還有呢，聽阿娘說，曹節(jié)使設(shè)宴遍邀本地大小官員及家眷過府，專為阿耶接風(fēng)洗塵。日子就定在三日后，到時咱們闔府都能隨阿耶阿娘同去節(jié)使府，到時倒要看阿兄如何推辭！”言畢舉起紈扇掩嘴咯咯地笑。
直到易淑貞等人離開花園又過了一刻鐘，阿蔓才從樹后出來，兀自不放心，小心翼翼環(huán)顧四周，確定真的無人了，方一路小跑回了半居。
晚飯時，易深隨口問小山：“阿蔓呢？逛園子還沒回來？”
“一個時辰前就回來了，不過......”易深不禁抬眸看向小山，小山撓撓頭，“不過她回來后便回了她那屋子，飯也沒見她出來吃......”
這下易深也感到奇怪了：這丫頭性子最是豁達(dá)又堅韌，而且又常說“世間萬事，除死無大事”，整日嘰嘰喳喳小麻雀般聒噪得很，今日是碰到什么了不得的人或者事了，能讓她如此反常？想到這里，易深吩咐小山：“一刻鐘后，讓阿蔓來書房見我。”
書房內(nèi)，易深斜倚憑幾，瞧著阿蔓無精打采的小臉，心里嘆氣——這丫頭怎么就喂不胖呢？她進(jìn)來快盞茶功夫了，只進(jìn)門時問了個安，之后便一直立在案側(cè)不作聲，看她那眼神仿佛在神游天外......
阿蔓聽到有人咳了咳，忙回過神來看向易深，只聽他問道：“你今天在府里遇見誰了？”
阿蔓對易深一向坦誠，除了來歷那件事實在是不能說、不可說之外，其他一切都不會瞞他——當(dāng)然也是因為以他的能耐，她在易府的一舉一動都不可能瞞得過他。待她將下午花園偶遇易淑貞姊妹之事源源本本講完，易深更加不解——凈是些女子間的閑話，無趣得緊，他實在不明白有什么好讓她掛懷的？
阿蔓很熟悉他子夜般瞳眸深處的那絲惑色，抿抿唇，“大郎，你要是娶了妻，阿蔓還能在你身邊服侍嗎？大郎若是不要阿蔓了，阿蔓該何去何從？”說到最后竟有些泫然欲泣了。
易深哭笑不得，“我要娶妻了，我自己怎么都不知道？你這小腦瓜整日胡思亂想什么！”又轉(zhuǎn)了話題，“我昨日給你的那篇字可寫好了？《開皇律》呢？你借走幾日了，講來我聽聽?！?p> 阿蔓嘟嘴，“大郎，阿蔓真的怕！以前我從未想到過此節(jié)，可現(xiàn)在明白了，你早晚是要成親的，且以你的年紀(jì)，怕也只在眼前了。待到大郎有了娘子，阿蔓就又要孤零零一個了......”
易深看出她是真的憂慮，沉吟了下，緩緩告訴她：“阿蔓，這些話，我只說一次，也從未說與人知。今日你聽聽便罷，出了這門，便再不要提起。我此生所有大事，早在四五年前，便已由我自己一一籌劃好，包括婚事——不到我自認(rèn)為必要之時，決計不會慮及。且這幾年我還有許多要緊的大事要做，根本無暇理會這些?！睖\淺笑看著阿蔓，易深繼續(xù)說道：“再過幾年，你也到了嫁人的年紀(jì)，或許等你嫁了人，我還未娶妻呢！”
阿蔓本來還在琢磨他前面的話，聽了這一句，忍不住“噗嗤”笑了出來，“你亂說！婚姻大事，一向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郎和娘子豈會任你這般胡鬧？”
易深正色看她，“自十二歲起，我便搬進(jìn)前院獨居，半居內(nèi)大小事務(wù)均由我自己做主。后來去考進(jìn)士，也是為了讓父親母親同意我自行處置自己的一切事務(wù)，即便是婚姻之事，我不點頭，父母大人也不會擅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