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四那一天,易府終于布置停當。由于兩月前易淑貞剛剛定下親事,將于年底嫁給諫議大夫朱世祿次子。雖然要遠赴京城,從此與父母親人天各一方,難免舍不得,但想到這可是貨真價實的高嫁,易望峰夫婦還是十分歡喜。因為專門慶賀結(jié)親未免顯得不夠矜持,便想借著過節(jié)的由頭,好好操辦、慶祝一回。闔府仆婢都得了半貫賞錢和一身新衣,這下大伙兒進進出出,個個都是滿臉喜氣。
阿蔓也領(lǐng)到一套,隨手便扔進了衣箱里,想著易深的心思,心情實在好不起來。沒眼色的小山偏偏又不請自來地闖進她的屋子,不見外地盤腿坐下自己倒了一盞水就咕咚咕咚灌進嘴里。
阿蔓無奈,真不知這粗神經(jīng)的家伙到底是怎么被心深似海的易深挑中的?
她也不開口,就坐在他對面等著,反正小山是藏不住話的。果然,小山邊拿袖子抹嘴,便眉飛色舞笑道:“阿蔓,不得了了!你猜猜,明天誰要來?”
“看你這樣兒,難道真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咱們涼州這地方,除了曹節(jié)使,還能有誰比阿郎更位高權(quán)重?”阿蔓不解。
小山鄙夷地斜睨她:“你就知道涼州!明日這位貴客可是京城來的,聽說來頭大得很,不但是位將軍,還是位皇親國戚呢!”
皇親?將軍?阿蔓對朝廷中人和事幾乎一無所知,不過聽說此人來自京城,又是這個時候,難道......與曹嗣忠之事有關(guān)?聯(lián)想起那一日在得意樓聽那瘦高胡商勒莫提起一位與曹嗣忠往來密切的胡國舅,也不知是不是此人?
正胡思亂想間,猛地被敲了下頭頂。阿蔓怒目小山:“你又干什么?”
小山笑嘻嘻:“看你這副呆樣,莫不是被嚇到了?”
阿蔓沒好氣:“行了行了,你趕緊走吧——仔細一會兒娘子發(fā)現(xiàn)你偷懶!”
使勁將還想啰嗦的小山推了出去,阿蔓也不再想這些,既然都是她無法得知更無力左右的事,又何必自尋煩惱?聽易深的話也許是最好的,她就安安心心躲在他的身后,以后的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二日端午,府里上下都換上了新衣,宛如過年一般。因著客人多,所以各處的仆婢們都被分派了活兒。天剛亮阿蔓就被小山叫了起來,今日他們倆都要去前院幫忙,小山幫著迎客,阿蔓則要和一眾婢女一起伺候宴席。
從申時開始,陸續(xù)有客人上門了。易望峰父子幾人上午去了潞河邊與百姓們一同觀看賽龍舟,中午前都趕了回來,此時正在前邊待客。易深易淙兄弟在正門外,易望峰則在正安堂內(nèi)迎候。
男客都被讓進了正安堂,女眷們則有專人引著去了后院王氏的盈碧樓。到了申末,整個正安堂一樓已坐得七七八八。易望峰春風(fēng)滿面,周旋穿梭于賓客中,談笑風(fēng)生。阿蔓和幾個模樣機靈的小丫頭侍立墻邊,隨時回應(yīng)客人們的需求。滿眼繁華錦繡,不知為何,阿蔓只覺縈繞心頭多日的不安越發(fā)擴大,大到她簡直難以維持臉上的甜笑。
前院管事匆匆走進正安堂,快步走向易望峰。阿蔓瞧見管事在易望峰耳邊低語幾句,后者馬上大喜過望,對身邊賓客笑道:“董小將軍到了,某出去迎接一下,各位稍坐。”
堂中頓時一片嘩然,有人驚訝,有人驚喜。阿蔓與眾人齊齊望向門口,片刻之后,果然見易望峰恭敬引著一位身材異常高大的男子到了正安堂前的臺階下,賓客中馬上響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小將軍”。
阿蔓才十二歲,雖努力踮起腳卻還是無法越過身前一片人墻看到那位董將軍。還好易望峰很快便請了那人及眾賓客入座,阿蔓這才得意看清這位貴客的樣子。
出乎她的意料,這位皇親國戚竟然很年輕,大約二十出頭的年紀,眉長鬢青,風(fēng)姿俊秀,跪坐在那里也給人一種挺拔英偉之感。相由心生,阿蔓覺得,一個如此長相的人應(yīng)該不會是個心思太壞的人吧?
董小將軍唇角微微上揚,環(huán)顧眾人。阿蔓猛覺心中一跳——那雙又大又幽深黑亮的眼睛好生眼熟!可是自己肯定是從未見過此人的......阿蔓盯著董暉瞧出了神,渾然不覺自己也正被兩道冰寒視線鎖住......
易深是隨父親一道陪著董暉進來的,坐下后便留心觀察在場眾人的反應(yīng),當他的視線不經(jīng)意掃過墻邊的阿蔓時,發(fā)現(xiàn)她竟呆呆愣愣、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某處。他順著看過去——竟是董暉!
易深不自覺抿緊唇,心生不悅,見阿蔓久久沒有察覺自己的逾越和失態(tài),更是焦躁。此時耳邊卻聽易望峰笑道:“某知小將軍事忙,今日竟還特意撥冗到此,某實感榮幸之至!”
董暉劍眉微揚,欠身客氣道:“蒙易使君盛情,將明受寵若驚?!毖粤T端坐如松,眾人皆感受到一股凜然之氣。
阿蔓看得咋舌——這位小將軍竟是如此惜字如金、棱角分明之人么?
易望峰顯然也有些意外,輕咳了下,勉力維持笑容以緩解堂內(nèi)剎那凝滯的氣氛,舉杯起身對賓客們朗聲道:“董小將軍此次奉旨巡按河西諸州郡,足見圣人對將軍的倚重,更是對我等的鞭策。請諸公舉杯,共祝主上龍體康健、圣壽無疆!”
眾人皆起身響應(yīng),阿蔓與仆婢們連忙又給各人滿上。易望峰向董暉舉杯:“小將軍遠來辛苦!涼州城偏處西北,地貧民弱,惟愿竭盡所能,為主上分憂。小將軍若有差遣,我等聽憑驅(qū)策!”
堂內(nèi)表態(tài)之聲立時響成一片,董暉起身行禮,笑容坦蕩:“將明謝過諸公好意,今后若有不明不妥之處,還請諸公不吝賜教?!焙浪瑢⒈芯扑伙嫸M。
再次歸座,易望峰吩咐伎樂、百戲一一呈上,這下氣氛終于漸漸放松下來。阿蔓一頭忙著伺候客人們,還不忘隨時關(guān)注著董暉那邊的動靜。賓客們顯然都想討好這位將軍,這個說“小將軍真乃英雄少年、國之棟梁”,那個贊“小將軍將門虎子、青出于藍”,滿堂的喝彩逢迎。
董暉極是沉著,一概淡笑以對,絕無多言。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突然道:“涼州是董氏故里,不知小將軍可還有故人在此?”
熱鬧的氣氛頓時又安靜下來,阿蔓不解——董暉也是涼州人氏么?看這情況,難道是什么犯忌諱的事兒?
果然董暉銳利的視線馬上轉(zhuǎn)向發(fā)聲處——阿蔓在易府見過這位老者幾次,是錄事參軍章守中,這老頭是前任刺史留下的僚屬,據(jù)說十分頑固剛愎,軟硬不吃,易望峰有時也拿他沒轍。
眾人都屏息等著董暉發(fā)作,不料他只平靜應(yīng)道:“將明離開涼州時尚且年幼不記事,怎會認得什么故人?老先生既如此問,難道是與家父有舊?”
章參軍老臉紫脹,怒道:“武安侯位高權(quán)重,某無緣得見!”
董暉微微一哂,從容舉杯自飲,再不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