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上的字跡娟秀工整,看到抬頭“阿蔓吾兒”四字,阿蔓便忍不住笑出小小梨渦——是阿娘!
迫不及待讀下去,阿蔓滿腔的愉悅幸福一點點消褪下去,直到最后一絲笑容也消失了。
李梧將她每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都看在眼里,見她放下信便怔怔的,挑眉沉聲問道:“怎么了?董妃可是出了事?”
“阿娘無事。”阿蔓垂頭不敢看他,李梧頓時猜到董妃這封信想必與自己有關(guān)。
“不許隱瞞!”
“阿娘她......不希望我和你在一起?!卑⒙琅f垂著頭,聲音小小的。
“怕我李梧護不住你、還可能連累你?”李梧語氣不善。
阿蔓怕他對董妃生怨,連忙擺手:“不是不是,就是......阿娘擔心,陛下早晚會對你不利。不過——”看到李梧越來越沉的臉色,阿蔓只恐自己解釋不清:“阿蔓不怕!也會和阿娘說明白,讓她放心。六郎千萬不要錯怪阿娘!”阿蔓真的急了,伸手攥住李梧的手臂。
李梧垂眸看著那兩只小手,嘴角悄悄揚起一個弧度,然后飛快隱去,“哦?不怕什么?你應(yīng)也知曉,也許用不了多久,我和整個衛(wèi)王府,都會成為遺臭萬年的亂臣賊子,若是事成便罷,一旦敗露,整個王府和所有與我父子有關(guān)之人,必定都是性命不保。這樣,你也不怕么?”
“不怕!”阿蔓答得毫不猶豫又響亮:“阿蔓知道六郎不是權(quán)欲熏心、無故作亂之人,雖然還不知究竟是什么原因,但你必定是不得已而為之,對嗎?”
反握住阿蔓一只手,李梧深深看著她堅定、澄凈的水眸,半晌無語,唇角卻緩緩揚起,“陪我到后園走走罷?!?p> 只帶了阿蔓一個,李梧在碧清如鏡的人工湖邊信步游走,阿蔓不知他要做什么,便靜靜跟在身后。
湖心有座小巧玲瓏的亭子,李梧走進去,撩袍席地而坐,仰頭對依然立著的阿蔓笑:“你也坐下罷。”
四下無人,于是阿蔓也不忸怩,依他手指的方向規(guī)規(guī)矩矩地跪坐在他正前方,于是兩人便是一副面對面晤談的樣子。
這樣一來阿蔓有些緊張了,心里已經(jīng)有了預(yù)感,李梧專門把她帶到這樣一個四處通透的地方來,恐怕是要提及他身上最大的那個隱秘了.......
李梧的視線放得很遠,不知是落在湖對面的哪處,語調(diào)平平淡淡,卻是一句話就將阿蔓驚得魂飛魄散:“我并非衛(wèi)王親生?!?p> 對她的反應(yīng),李梧毫不意外,徑自講了下去:“二十年前,太祖病重,當時還是鄴王的太宗李宗弘假傳圣旨宣太子及其他諸王入宮。太子諸人行至承天門時,被埋伏在那里的李宗弘黨羽全部誅殺。因李宗弘早已命人在諸王進宮后便將宮城大門鎖閉,他計劃周詳,一擊即中,宮外的朝臣們對里面發(fā)生的事一無所知。當日晚間,太祖殯天,李宗弘宣稱太子勾結(jié)諸王逼宮,幸虧自己偶然得到消息,及時趕到,將亂臣賊子一網(wǎng)打盡,卻不料驚惶的內(nèi)侍多嘴,讓病榻上的太祖看出了不對,逼問之下將事情泄露,太宗霎時急怒攻心,竟然就此去了......哼哼......”
李梧冷笑,阿蔓也明白,恐怕太祖得信也是太宗有意安排的。
“當時太祖的兒子中唯一免遭毒手的只有正在西北與薛延陀部周旋的陳王——我的父親,他是李宗弘一母同胞的親弟,能征慣戰(zhàn),素有韜略,是以太祖對其極為倚重。曾經(jīng)有大臣直言太子懦弱、優(yōu)柔,難堪大任,建議太祖改立陳王。當時太祖大怒駁回,言及元后賢良寬和,與自己同甘共苦多年才打下這萬里江山,身后只留李宗建一個子嗣。就算太子資質(zhì)平常,但秉性良善,寬厚大度,虛懷納諫,肖似元后,有能臣輔助,也必能守好李家天下?!?p> 久遠的往事配著李梧沙啞的嗓音,有種沉甸甸的歲月沉重之感。阿蔓眼睛張得大大的,這些事從前易深也曾提及過一兩句,但這樣詳細的內(nèi)情,恐怕易深也是無從知曉的。李梧面上一片空茫,無喜無怒,“太祖怎會想到,自己的長子、賢名宿著、忠孝友悌的景王李宗弘竟然會趁自己最無力之時做出此等殘害手足、泯滅人性之事......父親兩月后得勝還朝,歸程途中方知太祖駕崩、兄弟俱亡。悲憤之下,孤身一人日夜兼程趕到京城,衣甲未卸,提刀直闖太極殿,當著滿朝文武之面欲殺太宗,最后當然是被所有人攔下了?!?p> 想不到總是一臉蕭索平和的衛(wèi)王竟然曾經(jīng)如此暴烈,阿蔓震驚得無以復(fù)加,只聽李梧繼續(xù)道:“太宗倒是沒有責怪,只說自己這個弟弟定是乍聞噩耗,一時心神失常,命人將陳王送回王府,還派了多名御醫(yī)過府為陳王診治。后來又親自登門勸慰陳王,之后陳王上表請辭一切官職差使,倒是太宗堅決不允、百般挽留,陳王心意已決,只說自己征戰(zhàn)多年,傷病纏身,已是半個廢人。太宗心疼這個僅存的弟弟,準奏,改封陳王為衛(wèi)王,為大虞諸王之首,地位僅在天子一人之下,府第、儀仗、尊榮更是遠超諸王,甚至還為太子上尊號‘章懿’。父親從此便完全成了閑人,那時,他才二十三歲!”
李梧的聲調(diào)帶了些許激憤,這在一向能將情緒收放自如的他是從未有過的。阿蔓還是不明白,便問了出來:“那六郎如何說衛(wèi)王不是......”
她有些不忍說下去,李梧吁了口氣:“父親與親兄長李宗弘一向不親,倒是與太子李宗建情分深厚,親逾兄弟。太子行三,父親行四,一歲之差,自幼一處玩耍、讀書、習武。太子好文,父親擅武,太子性子偏柔,父親曾說從小到大,自己不知多少次為太子出頭,打抱不平。太宗對父親說了什么,父親從不提及,但父親說其實自那回大鬧朝堂之后,自己便已明白大錯已經(jīng)鑄成,無論如何已是無力回天了。他當天又親自去了太子府,只找到幾個神情呆滯老弱仆婢,其余上下人等在太子身死之后便都已四處奔逃,此時大半都已不知去向了。父親將人全部帶回王府,水伯便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