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梧的營帳在皇帝主帳的西邊百步外,中間隔著皇帝親衛(wèi)的幾座大帳。李梧回來時,進喜和進寶已經(jīng)整理完畢,進寶上前幫李梧脫下鎧甲,又服侍他用溫水洗了手臉。
李梧命進寶拿輿圖來,然后湊近了細看,進喜連忙點了燭,在旁邊捧著給他照亮。李梧修長的食指沿著甘家口附近的地點一處處劃過,偶爾在某處停下,輕點兩下,似下了什么決定。
夜深了,外面起了風(fēng),真?zhèn)€大營一片寂靜,長途奔波的士兵夢早已進入夢鄉(xiāng)。李梧依然在燭下獨坐,一手支額,進喜憂心忡忡地陪伴在側(cè),忍不住再次勸道:“六郎先歇歇吧,自出來后,您就一直沒睡好過......”
李梧揚手打斷,忽見簾子掀起一條縫,進寶探頭進來,見李梧點頭示意,放進來一個人。那人四十上下,一身灰色布袍,高大魁梧,濃眉環(huán)眼、面容粗獷,露在外的手臉皮膚全部呈古銅色。一進來便撩袍跪在李梧面前,正要開口問安,李梧已經(jīng)大步上前,雙手去扶,聲音極輕極低:“來將軍不必多禮,你與我父同袍多年,按理子鸞該喚您一聲‘伯父’才是?!?p> 原來此人便是瀚海軍大總管、名將來遇和。聞言連連擺手:“六郎折煞我了。我與衛(wèi)王多年不見,不知他可還好?早年在西北落下的那一身傷,可都好全了?”
“父親一切都好,離京時特意囑我來到這里,須事事聽從二位伯父,還要我轉(zhuǎn)達他對二位伯父多年來的感激之情?!?p> 那流血不流淚的鐵漢目中竟有水光閃動,大手一揮:“說這些做什么?我和尹黑子連命都是衛(wèi)王的,只要衛(wèi)王想要,隨時可以拿去!”又咧嘴笑開:“尹黑子方才還對我說,六郎這運籌帷幄之能竟遠超當(dāng)年的衛(wèi)王,我和尹黑子照你的計策,到了甘家口之后,一直是‘避其鋒芒、趁機襲擾’,不但保住了主力,還逼得回紇人退后幾十里!不過......”
李梧示意來遇和坐下,挑眉問道:“不過什么?伯父可是擔(dān)心裴力皮羅那邊沒耐心再拖延下去、瘋狂反撲嗎?”
“六郎神算——我二人正有此憂慮,雖然現(xiàn)在我們在人數(shù)上不落下風(fēng),但漠北苦寒,現(xiàn)在已快入冬,這次陛下帶來的人馬幾乎全部來自京畿一帶,恐怕應(yīng)付不了此地嚴寒天氣,只怕上了戰(zhàn)場,戰(zhàn)斗力也是有限,哪里是那幫虎狼的對手?二來,只恐圣人報仇心切,將置大軍于險境——我在那邊的探子都說裴力皮羅此人,勇武卻并不愚蠢,情急之下常有急智。如今的情形,貌似勢均力敵,實際上我們不過占了地形之利,一旦回紇人緩過這口氣,利用天氣和天生的身體優(yōu)勢,我們很難不落下風(fēng)?!?p> 李梧頷首贊同,淡淡道:“圣人今日所言你也聽到了,這場戰(zhàn)事他是要親自指揮的,圣人的意思,你可明白?”
“我這大半輩子都在戍邊,連主上的面都沒見過幾回,陛下什么脾氣秉性,我那是半點不知——不過,我和尹黑子本來都以為圣人親征只是做做樣子,現(xiàn)在這個架勢,難道還要真刀真槍地跟著一起沖上去?戰(zhàn)場上刀槍無眼,萬一有個閃失......韓尚書、董將軍那些人怎么也不勸著點兒?”
李梧嗤笑,“你還真是不了解圣人——他哪里是聽人勸的?而且這次是全是為泄憤和挽回自己被汝安母女二人敗壞殆盡的名聲而來,對他而言,只有取得全勝,方能洗刷恥辱,因此自然要把所有指揮權(quán)握在手中,免得任何人分了他的功績?nèi)??!?p> 來遇和連連點頭:“原來如此。韓集那幫老東西,真是老奸巨猾——”
“伯父明白便好。漠北我之前從未來過,有些山川地形方面的疑問,還要煩請伯父幫我解惑?!崩钗鄿\笑,率先起身走到輿圖前。
“六郎客氣了。說起來,尹黑子比我更擅長勘察地形,每到一處,他必得親自一寸寸走遍,還能全記得清清楚楚,簡直堪比活的輿圖!”來遇和外表看著威猛剛硬,沒想到卻是個愛說話的,李梧暗想,淺笑著聽得很是認真。
“我和尹黑子這些年只與六郎書信往來,卻從未見過面,今日回去,尹黑子就不住嘴地夸六郎真乃人中龍鳳。我還想拉他一起過來見你的,哪知這人心思多,說我們二人同行怕會引人矚目,自己要再找時機相見......”
來遇和還在喋喋不休,李梧耐心聽他講完,贊道:“尹伯父所慮極是,我現(xiàn)在圣人眼皮底下,一舉一動都要小心謹慎。日后若無必要,您也不必親自過來,有事秘密傳個口訊便是?!?p> 兩人在輿圖前指點交談許久,李梧心中那個模糊的想法漸漸明晰起來。直至子時,來遇和方才依依不舍悄悄潛回自己營帳,臨走前,還不忘代表自己和尹少枚問計李梧,李梧只給了四個字——保存實力。
看著來遇和撓頭出去的背影,李梧笑笑搖頭——來遇和想來是不解這四字含義的,不過好在還有個尹少枚,自會想明白并解釋給來遇和聽的。
裴力皮羅那邊也得到了探子傳來的消息,說大虞皇帝親率十萬兵馬趕到甘家口了。幾名將軍隨即建議趁機率軍沖殺過去,打那狗皇帝一個措手不及,給對方一個大大的下馬威。
裴力皮羅未應(yīng),反倒轉(zhuǎn)向契設(shè)達度,詢問道:“叔父以為如何?”
契設(shè)達度一向主張與大虞交好,也是最了解大虞的回紇人之一。聽見可汗問自己,并未急著回答,沉吟了下,方才答道:“大虞軍隊遠道而來,雖立足未穩(wěn),但韓集、董萬啟等人均是當(dāng)世名將,豈會沒有防備?我等貿(mào)然進攻,恐怕不但討不到便宜,還要再一次折了銳氣!”
“我也是如此想?!迸崃ζち_贊同,“且咱們這些日子來攻勢不斷,難免人困馬乏,而大虞皇帝親至,對手士氣必定提振不少——咱們這回且耐心些,待一兩日后兵馬修整過來,正好讓李昌吉瞧瞧咱們回紇鐵騎的厲害,管教他有來無回!”
話音剛落,賬內(nèi)立時響起一片高聲喝彩。回紇將領(lǐng)們不禁摩拳擦掌,有人甚至大呼“活捉大虞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