旨意一出,頓時激起軒然大波。尤其是與后一樁事相比,前一樁只是令人不滿,后一樁簡直就是倒行逆施了。
皇帝想要設(shè)置一支只聽自己調(diào)遣的親衛(wèi)軍,這是想要防著誰?又將天策軍的統(tǒng)帥之職交給一個宦官,這不是天大的笑話嗎?朝中能人還少么,皇帝何至于只能依賴宦官?這是除了近侍,皇帝已經(jīng)不相信任何人的意思??!
更令人心驚的是,自古以來,宦官當(dāng)權(quán),都是要亡國的預(yù)兆!
群臣這次空前地齊心,跪倒一地求皇帝三思,無奈李昌吉根本聽不進(jìn)勸諫,只留下一句“朕心意已決”便甩袖不悅地離去。
這樣大的消息不到半個時辰便傳到了衛(wèi)王府,彼時李梧正在延善堂與衛(wèi)王談話,聽了進(jìn)寶的稟報,父子二人對視一眼,同時露出一抹心照不宣的笑容。
李宗勉問李梧:“圣人這是沉不住氣了,想著逼咱們先動手呢。你打算如何接招?”
“如今這是我們這一輩的事,父親既然早已全權(quán)交給我處置,那么還是繼續(xù)看戲,就不要過問了吧?”李梧直視父親,懶洋洋地答。
李宗勉被氣笑了:“你這是翅膀硬了,連父親也不放在眼里了?或者你也覺得父親老了,又閑散了這么多年,已經(jīng)是廢人一個?”
李梧知道父親是打趣自己,干脆連答也不答了。
“君臣離心、閹豎當(dāng)?shù)馈崩钭诿銍@氣,“如今的圣人比之先帝,差之遠(yuǎn)矣!”
李梧忽然問了一個不相干的問題:“父親,章懿太子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
李宗勉微愕——自從知道自己的身世后,李梧便從未問過關(guān)于生身父母的任何事。李宗勉一直覺得,這個兒子要么是冷心冷性,根本不在意;要么便是極度憎惡自己的出身,根本不愿提起。無論是哪種,他一個半生只懂行軍打仗、快意恩仇的大男人都不知該如何開解,只能盡全力愛護(hù)他。再說王妃盧氏,雖然是個良善識大體的女子,因為自己的身體不能生育,也一直待李梧如己出,但李梧卻天生不親近她,雖也尊敬,面上卻總是淡淡的。所以李梧到底在想些什么,除非他自己想說,否則世上恐怕根本無人能摸到一星半點。
如今李梧冷不丁提起這個早已被許多人刻意遺忘的名字,一時間,倒讓李宗勉不知從何說起了。衛(wèi)王陷入遙遠(yuǎn)的回憶,良久方答:“高祖曾說他,雖天資聰穎,孝恭仁愛,卻秉性柔弱,難當(dāng)大任,若能得良臣輔弼,倒也不失為守成之君。章懿太子聽了,也不生氣,笑著跟我們幾兄弟說自己才能、品行都不出眾,只恐將來明君做不成,只能盡力做一位仁君了......”
李梧雖一語不發(fā),目中卻流露譏誚之色,李宗勉閉了閉眼,眉心形成一個“川”字,續(xù)道:“我與自己的同胞兄長脾氣不合,他性子陰沉內(nèi)斂,我跳脫難馴,在一起就是互相看不順眼。太宗是長兄,章懿太子行三,我排行第四,無論是讀書還是習(xí)武,章懿太子都更像是我的兄長——我不肯背書,他便想方設(shè)法哄著我跟我一塊兒背;我喜愛騎馬射箭,常常受傷,怕被父親責(zé)罰,都是偷偷摸到東宮去找太子三兄幫我尋醫(yī)敷藥,事后還要千方百計幫我隱瞞。小時候只要闖了禍,十有八九都是三兄護(hù)著我。高祖那時常說我們兩個是‘狼狽為奸’,有時訓(xùn)斥都是因為太子這樣一味縱容,我才越發(fā)無法無天。太子從不辯駁,只是笑,然后對待父親兄弟都是更加恭敬謙和,只求我再胡作非為時他們能看在自己面上,不與我計較。六郎,你知章懿太子為何這般?”
李梧聽得有些入神,怔然搖頭,李宗勉笑笑,才又繼續(xù):“那時我也不明白。最后一次出征時,我去向太子辭行,那晚我們二人喝了許多酒,他有些醉了,拍著我的肩膀,說‘我們這些人,生在皇家,最難得的便是自由自在。四郎,你生來便是雄鷹,理應(yīng)屬于無邊無際的天空,不該被這黃金牢籠束縛。我這一生是掙脫不了了,但只要我還在,就絕不會讓任何人折斷你的翅膀!’”
李宗勉早已失去情緒的眼中滑下兩行淚,他微仰起頭,緩了緩,再開口時聲音已經(jīng)聽不出起伏:“第二天我上路時已經(jīng)下定決心,定要再立奇功——太子護(hù)著我,我也得成為他一生的倚仗,讓那些人不敢小瞧他,甚至隨意攻訐他。誰知,此去竟成永別,我連章懿太子的最后一面都未見到,還有那幾位兄弟。而做下這一切的,就是我們那深藏不露、野心勃勃的長兄!”
李宗勉滿腔悲憤,“六郎,你的生父,他沒留下什么豐功偉績,卻是這世間最好的兄長!”
李梧沉默片刻,一字一頓道:“我的父親,只有您一個。我之所以愿意做這些,不是為了什么生父,只是因為你?!?p> “六郎,你可是怨怪你的生父?他——”李宗勉的話沒有說完,被李梧打斷。
“父親,章懿太子既不知道也不期待我的存在,他若活著,我也不過是他被一個賤婢算計之后留下的孽種,您覺得,他會怎樣待我?”
李宗勉被詰問得說不出話來,李梧也不用他答,“對您來說,他是這世間最好的兄長,于我而言,章懿太子不過是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何況人早已死了,我在乎他做什么?養(yǎng)我、教我的人,只有父親您,您的最大心愿,我定會為您達(dá)成!”說著又對衛(wèi)王笑笑,“何況,就算我們什么也不做,皇帝也不會放過我父子。這把刀終日懸在我們頭頂,我總要想辦法早日移開的?!?p> 李梧說完便告辭而去,李宗勉卻坐在案幾后許久,垂頭一動不動——他沒想到,李梧對自己的出身竟是這般抵觸,對自己的親生父母更無半分孺慕之情,這孩子,背負(fù)著這些沉重陰暗的東西這么多年,活得該有多累?難為他自小到大都是一副不可一世、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其實他是把一切都藏在自己心底,還長成了一個心懷家國百姓的好男兒......
李宗勉緩緩綻開笑容,心中寬慰——幸好,六郎找到了那個最適合他的人,那個如一泓清泉的女子會溫柔陪伴他一生,滋潤他干涸、荒蕪的心田。他的生命,終將因她而有了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