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傾訴依舊支離破碎,好像沉醉者的囈語。有些敘述的內(nèi)容存在明顯殘缺,張振安只有通過推想來嘗試還原其完整的樣子。相比于上次,不少故事是重復的,不過女人講得更細、更動情。
石柔的家鄉(xiāng)是一個名叫下涪的小縣城,三面環(huán)山,一條大河倚城而過。縣城算得上山清水秀,民風淳樸,別有一番世外桃源的味道??赡苷且驗樯降厍桶?,縣城小得有些可憐。騎車沿著小城中心街,從這頭穿出那頭,僅需十分鐘左右的時間。張振安后來特意翻看地圖,仔細發(fā)尋,找到這個名不見傳的地方,僅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圓圈。石爸爸是個下鄉(xiāng)知青,老家卻在省城。石爸爸跟石媽媽戀愛結(jié)婚,沒有獲得家人的理解與支持,因而留在了下涪。他們一家人原本住在鄉(xiāng)下,離縣城還有十幾公里的崎嶇山路。石爸爸在鄉(xiāng)里教書,石媽媽操持家務(wù),一家人過得其樂融融,稱得上幸福美滿。石柔原本還有一個小弟弟,卻不幸因病夭折了。在石柔六歲那年,石爸爸調(diào)入縣城工作,加上外公外婆皆已去世,一家人從鄉(xiāng)下搬進城里,住進新建的教師公寓。也就在這年,石柔的爺爺?shù)谝淮蝸砑依镌L問,并在縣城住了一段時間。關(guān)于爺爺,石柔談了很多。石柔那時雖然年紀尚幼,依然記得不少跟爺爺有關(guān)的點滴往事。爺爺平時住在招待所,飯卻是在家里吃的。爺爺與爸爸不常說話,交談的腔調(diào)總是很奇怪。他們似乎都看不慣對方,石柔不能完全理解。除了爸爸,爺爺對人總是樂呵呵的,對孫女也是疼愛有加。當年,爺爺剛剛退休不久,身體還算硬朗。他退休前是話劇團戲劇演員,退休后閑不住腿腳,喜歡唱歌跳舞,常為孫女表演拿手的曲目。爺爺幾乎每天都會拉著孫女的小手,帶她到處閑逛,經(jīng)常跋去后山的古亭。爺爺常為她講故事,什么玉簪記、竇娥冤、花木蘭等等,他的腦袋里似乎裝著數(shù)不完的故事書。在啟程返回省城前,爺爺承諾每年都會回來看望孫女。只不過,他的諾言并未進行有效兌現(xiàn)。爸爸一直對石柔比較嚴厲,和藹的爺爺像是遠方的客人,叫她心里一直暖暖的。在石柔十三歲那年,爺爺突然病倒了。一家人去省城看望爺爺。那是石柔第一次出遠門。當時,爺爺已是臥床不起。爸爸在病房里單獨待了一會兒,出來的時候,哭得像個小孩子。此后不久,爺爺與世長辭。在第二次見面離開前,爺爺送給孫女一件貴重的禮物---一架二手的鋼琴。從鋼琴搬進家門的那刻起,石柔才知道爸爸原是會彈琴的,而且彈得很好。爸爸不愿解釋他為什么彈得一手好琴,還為此發(fā)過脾氣。從媽媽口中得知,爸爸過去的家庭成分不大好,自身也犯過錯誤,更詳細的情況媽媽也沒有多說。媽媽長相嬌小秀美,為人勤勞善良,性格柔順和氣。在女兒看來,母親堪稱完美的女人,待人接物總是極有分寸,對外人客氣周到,對家人溫柔體貼,對自己卻極其隱忍,每當遇到不開心的事,比如爸爸無緣無故亂發(fā)火,她大多時候以沉默相應,實在忍耐不過,也只會一個人偷偷流眼淚。
石柔說她從小性格敏感而缺少主見,自尊心強而喜歡哭鼻子。在大部分的學生生涯中,她學習成績優(yōu)異,從不主動惹是生非,沒有遇上太多難過的事故。直到高中生活的后半段,她的煩惱事才逐漸多起來。干勇的出現(xiàn)是造成紛擾并最終釀成悲劇的主要原因之一。干勇與石柔本是同村,還有沾親帶故的關(guān)系,比石柔大三歲。那時,他早已輟學,在他舅舅的養(yǎng)鴨場幫忙。石柔記得那天是立夏,干勇第一次在街頭攔住她,以“表哥”自居。從那天以后,干勇不時會來學??诙滤?,討些嘴皮上的便宜。石柔幼年離鄉(xiāng),對這個“表親”全無好感。雖擔驚受怕,她也只會忍氣吞聲,盡力躲避而已。因為干勇的過分表現(xiàn),校園里漸漸生出些風言風語。學校里不少男生都對她表示過好感,石柔僅對其中一個名叫江舒瀚的男生心生情愫,與他私下通過信件來往。某天,石柔將自己的煩心事告訴江舒翰,希望他幫忙出個好主意。江舒翰卻逞弄一時憤勇,自作主張去找干勇交涉,結(jié)果被干勇給揍了一頓,出事地點便在校門口。這個鬧劇發(fā)生以后,學校里的流言蜚語一下子多了起來。校方分別找石柔與江舒翰談心,約見雙方家長。媽媽打算將女兒轉(zhuǎn)到省城求學,石柔那兒還有個大伯。爸爸卻不同意,找干勇談過一次。不久后,江舒翰轉(zhuǎn)學去了外地。在江舒翰離開前的那個晚上,石柔與他私下會面,確定男女朋友關(guān)系。兩人對著大河盟誓,約定報考同一所大學。從此以后,兩人鴻雁傳書,一直到出事前,不曾斷掉聯(lián)系。石柔說那時候她滿懷憧憬,盼望時間飛逝,與心愛的人一起學習、畢業(yè)、結(jié)婚以至白頭到老。然而,生活總是不盡如人意,最大的麻煩還是干勇。他表面上有所收斂,不在校園附近亂晃,偶爾在街上遇見了,還是無所顧忌的模樣。有一次,他明顯喝多了,身旁還有幾個醉醺醺的朋友。這群人堵住石柔不讓離開,強約她去唱歌。她花了點時間才從唱歌的地方逃出來,回家后的狀態(tài)肯定是糟糕的。媽媽看出女兒的異常,逼問出了情由。過了幾天,那天晚上下著大雨,石柔放學回家,爸爸和媽媽大吵了一架。爸爸沒吃晚飯,氣沖沖地摔門而去,很晚才回來,全身都濕透了。后來她才得知,爸爸那晚去找干勇,將他狠揍了一頓。爸爸這次出手起到了應有效果,干勇仿佛人間蒸發(fā)了一般。這讓石柔的壓力減輕很多。然而,學校內(nèi)的狀況并未有所改善。每個人似乎都在刻意躲避她,她沒有談得來的朋友,只有偶爾來自遠方的來信才能給她帶來慰藉。就在這個時候,石柔結(jié)識住在一條街上的隔壁班女生玲子。兩人很快成為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因沉迷在友情的迷霧中,石柔毫無保留地選擇了輕信。在進入高三后不久,學校里發(fā)生了一件令人痛心的事件。一個平時看起來非常內(nèi)向的男生給石柔寫了一封很肉麻的情書。石柔沒有選擇將情書悄悄處理掉,而是將它交給了班主任。此后不久,這封情書包括其中某些內(nèi)容在學生們中間流傳開來。那個男生竟是不堪壓力,跳樓摔斷了腿。最后,這男生辦理了休學手續(xù)。石柔曾將此事當著笑話講給玲子聽,出事后她質(zhì)問玲子。玲子信誓旦旦地表示不是自己傳出去的,并讓她相信問題出在老師那里。
張振安聽到這里,急惱得直咬牙,“很多事情,爛在心里最好,就不應該讓別人知道!”
石柔垂眉嘆息,“那會兒太年輕了,心態(tài)很奇怪,很沖動,可能是太孤單了吧。”
“那后來呢?”
“后來嗎?”女人愣在那里,陷入沉思。過了許久,她才繼續(xù)說話:“大家都在拼命學習,好像什么都給忘了。一直到高考結(jié)束,我們放假了?!?p> “你考得怎么樣?”
傾訴者嘆息一聲,再次陷入沉默。過了片刻,她還是開了口:“那天,江舒翰來找我,他也放假回來了。天氣很熱,他穿著白襯衫、黑褲子,涼鞋是棕色的。我們騎車去了山上水庫,那邊離縣城挺遠的,不用怕被人看見說什么。我們沒能考上同一所大學,卻還在同一個城市。我們所有志愿都在一起。我們聊未來,聊理想,真的好開心,我這輩子都沒那么開心過。我們大清早去的,回來時候已經(jīng)是黃昏了。在進城的長板橋上,我們遇到了干勇?!?p> “???我以為你沒在說他!”
“我好長時間沒看到他了,聽說去了外地,都快忘了有這個人,”石柔的臉上寫滿悲傷,“他直接過去也就好了,非要叫我‘表妹老婆’?!?p> “他故意的吧?一般男的都受不了。”
“要是江舒翰聽我的話,我們不跟他一般計較,也許我的人生就不是這樣了。”
張振安既緊張又期待,“然后呢,他們打起來了?”
“沒說上幾句話,他們就打起來了,干勇先上的手。”
“結(jié)果呢?”
“江舒翰個子挺高的,就是太瘦了,打不過干勇,兩人不知怎的,都掉水里去了?!?p> “可以預見,江同學性情也蠻烈的?!?p> “干勇會水,江舒翰不會,我也不會。干勇很快爬上來了,江舒翰還在水里一沉一浮的,看著就不行了。我嚇壞了,就求干勇去救他?!?p> “啊,他不會見死不救吧?”
“干勇嬉皮笑臉的,要我答應做他老婆,他才去救人。我當時心里太急了,心想隨口一說,先答應他,救人再...”
“這人真陰險!”傾聽者氣憤地握緊拳頭,“人到底是救活了?”
“江舒翰救上來已經(jīng)失去意識,我又求干勇救他,干勇就把媽媽送我的玉手鐲捋走了?!?p> “什么手鐲?”
“我們家祖?zhèn)鞯?。奶奶傳給媽媽,媽媽說我長大成人,就傳給我了?!?p> “江同學應該沒出什么意外?”
“干勇把他肚子里水擠出來,我們合力送他去縣醫(yī)院。”
張振安意識到了什么,“那,干勇拿手鐲要挾你?”
女人搖了搖頭,“當時忙著救人,沒想著手鐲。江舒翰家里人來了,他媽媽很生氣,說我壞話,我當時都氣哭了。我看江舒翰沒什么大礙,就從醫(yī)院出來。我要是直接回家也就好了,最多爸爸罵我兩句。我當時也是糊涂了,心想手鐲還在干勇手里,一定要拿回來。我就打聽他宿舍,在門口等他,他回來時候喝得醉醺醺的...”
話到這里,嬰兒“哇哇”地哭鬧起來。女人將嬰兒抱在懷里,背對男人,給嬰兒喂奶。訪客為禮貌起見,起身離開房間。過了片刻,女人在房內(nèi)喚他,原是嬰兒吐了奶。訪客剛在衛(wèi)生間找到備好的小毛巾,女人又告訴他嬰兒拉了出來。兩人忙亂一陣,嬰兒終于消停下來,嘟起粉嫩的小嘴巴,再次睡去。兩人長時間地面對嬰兒,沒有進行任何交談。女人的表情看起來既是慈愛的,又是悲傷的。
張振安首先打破沉默:“你躺下休息會吧,我去買點尿不濕吧,聽說挺好用的?!?p> 女人搖頭拒絕,“我準備了尿布,不用花這個錢,”向男人伸出了手,“小安,你還愿意聽下去嗎?”
“當然,只是...”他坐了下來,“你沒做錯什么,我不愿叫你難過...”
“不,都是我的錯!”女人忽然露出痛苦的表情,“如果...如果不是因為我,媽媽的手鐲就不會碎掉。媽媽...媽媽她也就不會...不會離開我了!”話未說完,她已是淚流滿面。
他想了想才回味過來,“啊,你的意思是……你媽媽...為什么會這樣?”
石柔撲倒在他的懷里,哭聲隱忍而悲切,身體止不住地抽動。他頗受感動,跟著流下眼淚。女人哭了一陣,像是被驚嚇似的,止哭挺身,看向身旁的嬰兒。嬰兒猶在沉睡,沒有被吵醒。她抹了抹發(fā)紅的眼睛,“小安,又讓你替我難過了。”
“沒有,我不算什么,”他一邊抹擦眼睛一邊說,“你...你還是休息一會吧?!?p> 石柔沒有聽他的,仿佛在自言自語:“爸爸不知道怎么樣了?我好想他呀!他罵我打我,我也心甘情愿!可是,我沒臉再見他了!”
他去衛(wèi)生間為女人拿來毛巾,待她情緒好轉(zhuǎn)了一些,問道:“能告訴我,媽媽到底是怎么了?”
女人像是下了很大決心,抬起頭看著他,“媽媽...媽媽她掉江里去了?!?p> “她,她是‘掉’下去的?”
“警察調(diào)查說是這樣的?!?p> “怎么會,那你...”
“那幾天家里亂糟糟的,”女人兩眼脹紅,不停地吸鼻子,“要不是因為我,爸爸媽媽也不會天天吵架。要不是因為我,媽媽也不會一個人去江邊洗衣服,她以前都是約別人一起去。都是我的錯,我的錯!”她用毛巾捂住了臉,再次哭出聲來。
“媽媽是多好一個女人!家里事大大小小從來不讓我們插手,為了節(jié)省水費,不讓爸爸買洗衣機,跟別人到江邊去洗。”
“造化弄人,這也不能怪你?!?p> “不,爸爸說我是害人精,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女人痛苦地彎下腰,“爸爸一定很難受,很生氣!但是,他說的都是實話!從小到大,他們一直為我付出,我沒能回報他們,反而給他們?nèi)锹闊€害了他們!我不是害人精,不是壞蛋,還能是什么!”
“你爸爸氣糊涂了,一時沖動,當不得真?。 ?p> “媽媽出了事,我原是不想活了,”女人微皺眉頭,目光呆滯,像在思索并訴說別人的故事,“那天晚上,我拿定主意,給爸爸留下絕筆信,一個人到江邊。那晚月亮好亮好美,一個人都沒有,整條江都是我一個人的,江水都在為我流淌。我把鞋子留在岸上,聽說跳江的人都會這么做。我沒怎么猶豫,只站一小會兒,就走下去了?!?p> 他聽得心驚肉跳,顫聲問:“你...你不是不會水?”
“我以為我隨媽媽去了,一了百了了。結(jié)果,哎,還是被人給救了?!?p> “啊,是干勇?”
女人以沉默相應,然后繼續(xù)說道:“我們家已經(jīng)報案,警察正在找他,他說他打算出去躲一躲?!?p> “他是不是一直在監(jiān)視你?”
“已經(jīng)不重要了,”女人搖了搖頭,“他要我跟他浪跡天涯,還說了很多好聽話。我不知道當初是怎么想的,也許我已是死過一次的人,什么都不在乎了,再說命也是他救的,就稀里糊涂答應他了。”
“在那種情況下,人很難做出理智的決定?!?p> “我想跟爸爸道別,但是爸爸知道了肯定不會同意,干勇也不讓我回去。我就跪在我們家樓下,哭了一會兒。”
他拉住女人的手,“你爸爸要是知道你還活著,肯定會高興壞的!”
“就讓他以為我已經(jīng)死了,”女人用毛巾點擦眼角,“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不想他為我傷心第二次?!?p> “我不同意這種想法,不合情理,也太悲觀了!”他難掩心中的激動,“再說,你爸爸以后歲數(shù)大了,腿腳不方便,肯定需要有人照料。親情始終是最重要的紐帶,沒什么怨恨化解不了,再說錯不在你??!而且,你要是還有顧忌的話,可以把他接過來?,F(xiàn)在你一個人帶小孩,一心難以兩用,你爸爸幫忙帶帶小孩也是挺好的?!?p> “不要再勸我,我沒臉再見他!只能心里想他,還有媽媽!”女人看向掛在簡易衣架上的針織小熊,“我只有它了,大部分是媽媽織的,一部分是我織的?!?p> “江同學去哪兒了?他應該勇敢地站出來呀!”
“天變暖時候,我去找過他,只能遠遠看著,”石柔轉(zhuǎn)頭看向窗外,“他有個漂亮的女朋友,現(xiàn)在應該已經(jīng)畢業(yè)了。”
他聞言心中一動,“那個城市就是這里?”
這時,他的手機突然響了,是女友打來的。他掃看一眼,將電話給掛斷了。女人的臉色變得嚴肅起來,“你當我是朋友,我心里很感激。不過,你不應該把時間都浪費在我這兒。”
他安慰說:“現(xiàn)在你是主要的,別的都是次要的?!?p> “請不要說這種話,對你、對你愛人包括對我都不負責任!”女人生氣地站了起來,快速掃看一眼嬰兒,“請你趕緊回去,跟她好好解釋!”稍稍舒緩表情,“小安,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謝你才好。過兩天我身體好些了,請你還有女朋友來家里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