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生一很了解自己。與人常掛在嘴邊的“最了解自己的只有自己”實則不過是隨波逐流和妥協(xié)不同,島生一做出的一切決定,都是確確實實由心選擇出的結(jié)果。
無論利益,無論道德,無論立場,島生一做出決定之前的思考僅僅只有“一時興趣”,連結(jié)果也毫不在意。因此,島生一撿回了夕,并在犯下錯誤后也沒有任何悔意。
這樣的島生一,很明確的知道自己唯一不愿承認(rèn),但確確實實無比明晰的一點——自己是因為害怕失敗,所以連第一步都不敢邁出的人。
因為害怕被女友拒絕,所以錯過了十次成家的機(jī)會,因為害怕被新公司拒絕,所以一直待在討厭的工作崗位不敢辭去,因為害怕被家人拒絕,所以從未和父母坦白過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恐懼隨年齡增長日益加深,在三十三歲時,島生一發(fā)現(xiàn),自己連接觸新事物都開始害怕,抵觸,不愿走出已經(jīng)熟悉的環(huán)境,即使這個環(huán)境并不舒適,就像不愿離開故居,還在以原始方式生存的人。
島生一給自己害怕因深入而失望的懦弱,冠上了冠冕堂皇的名義——“玩樂”。通過對一切抱以不在意,無所謂的優(yōu)越感,維持自欺欺人的小世界,逃避已經(jīng)被現(xiàn)實蛀空,跟不上時代變化的自己。
這樣懦弱無恥的自己,島生一同樣無比明晰。就像知曉自己是精神病的精神病人,島生一明確的知道,自己就是這樣的人。
這樣的島生一,在餐桌爭執(zhí)之后,立刻就明白,這場莫名其妙的幼稚爭執(zhí)會以自己落敗而告終。而讓自己落敗,夕連任何事都不用做,只要一點點時間,和一點點闖進(jìn)自己封閉世界的新事物。
自知精神病并拒絕自我治療的精神病人,夕很清楚,島生一就是這么一個,矛盾而傾向自毀的人。從在地鐵站看到島生一,并看到島生一以為周圍無人時情不自禁轉(zhuǎn)圈的行為,以及走近看清島生一幾乎如黑色凝膠一樣沉悶而無光的瞳孔里,比起驚訝和羞恥更多是平靜時,夕就知道島生一是自己要找的那類人。所以,懷著私心和復(fù)雜的情緒,夕說出了那時的承諾。
“叔叔,對今天早上的事其實你很高興吧?!毕υ谂c島生一一起離開家門,即將在車站分別時突然說。
“嗯?”島生一不明所以,但隨即便理解了夕的話語,抿了抿嘴,緩緩開口說,“或許有吧……更多是恐懼?!?p> “是么,那你一定……”島生一看著夕一步跳上車,轉(zhuǎn)了個圈把手背在身后,面對自己歡快地笑著說,“會樂在其中?!?p> 島生一楞楞地看著夕不同以往調(diào)皮,十分天真的笑臉,直到車門關(guān)閉,車將夕帶離遠(yuǎn)去,島生一才恍然緩過神,“真是……”島生一搖頭笑了笑,“能讀懂人心又擅長玩弄的惡魔?!?p> 與臉上的笑容不同,島生一感覺心臟仿佛徒然被挖去了一角,酸液流進(jìn)了里面,有點抽痛和莫名的煩躁。
島生一知道這感覺是什么,由什么引起。如島生一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人但總是刻意回避般,島生一用力搖頭,企圖甩開一波波迅速涌上大腦的質(zhì)疑和對自己的嘲笑。但很顯然,島生一的行為收效甚微。
“嘭!”眼角的視線猛地一黑,感覺大腦只剩下震蕩和疼痛,島生一松了口氣,如釋重負(fù)地垂下重重砸在太陽穴上的拳頭。
【無論怎樣她總是會離開的?!?p> 打游擊戰(zhàn)似的,島生一剛剛放松一點點,努力抑制的思緒頃刻便找到機(jī)會,瞬間打上了島生一的大腦。
“操!”在腦子里罵了一句,島生一氣憤地看著已經(jīng)來到面前,自己要坐的班次,腳下用力重重地“嘭”一聲踏上了車廂。車廂里只有零零散散幾個人,島生一隨意找個空位坐下,氣呼呼地閉上眼,放空大腦不再想任何事。
地鐵停停走走,除了開車門關(guān)車門和站點提示,只剩下間隔一段時間就會出現(xiàn)并且漸漸增多的沉悶噪雜的腳步聲。車廂里的人在兩站后猛地增加了數(shù)倍,漸漸的,空氣染上了讓島生一感到窒息的氣息。
“唔……”莫名其妙的,島生一情不自禁舒適地長出了一口氣,整個身體都猛地松垮了下來,差點癱在座椅上。
島生一睜開了眼,眼前如島生一所料只有面對自己或背對自己的人的腰和臀部,不留一絲空隙地包圍著自己。見此,島生一一直刻意抑制卻不曾消退的煩躁徒然減輕了不少,大有即將消失的勢頭。
島生一當(dāng)然清楚自己沒有這種癖好,但島生一此時卻很希望自己放松下來的確是因為某些癖好。
“哼哼……”島生一幾乎只在喉嚨里發(fā)聲嘲諷地笑了兩聲,島生一覺得這世上再也沒有比自己更矯情自賤的人了。
深吸一口氣然后長長吐出,島生一晃了晃腦袋,再次讓大腦放空閉上了眼,等待提示音播放自己要抵達(dá)的目的地。
島生一的世界又只剩下開門聲,關(guān)門聲,站點提示,和間隔響起的腳步聲。一如過去十年,沒有絲毫變化。
島生一很清楚接下來的流程:站點提示響起,下車,步行二十分鐘抵達(dá)公司,在九點整前一分鐘打卡避免遲到,乘坐電梯抵達(dá)十九層,走出電梯在左右兩排互相用擋板隔開的辦公桌間直行,經(jīng)過監(jiān)管室,走到左拐第三個位置,坐下,兩次到四次被監(jiān)管找茬后,向右走三個位置,經(jīng)過監(jiān)管室,在左右兩排互相用擋板隔開的辦公桌間直行抵達(dá)電梯,乘坐電梯抵達(dá)十四層,三十分鐘午餐時間后,第二次重復(fù)從電梯到工作位置,三到五次監(jiān)管找茬后,下班時間,第二次重復(fù)從工作位置到電梯,抵達(dá)一層,走出大樓,抬起左手看一眼手上的表指針。
“八點零五分?!睄u生一讀出手表上的時間,“真是一點不變?!?p> 從十年前起,這個流程從沒有過任何一點改變。無論是十一小時工作制,還是無論換多少次都同樣愛找茬的監(jiān)管。
放下手,島生一向著接下來的流程走去:步行二十分鐘抵達(dá)地鐵站,前兩次放棄,第三次擠上地鐵,閉眼,等待一小時,到站,下車,步行十分鐘到家,開門,煮面條……
島生一徒然笑出聲,沒有控制聲音嚇了夕一跳。
“怎么了?”夕疑惑地看著笑得幾乎要趴在桌上喘的島生一,放下最后一盤菜。
島生一直起腰擦干眼角笑出來的眼淚,深深喘了幾次,平復(fù)聲調(diào)說,“哈……沒什么。”
“哦……”夕不明所以,但也不準(zhǔn)備繼續(xù)問,解開圍裙拉開餐椅坐了下來,看著島生一,“那么……?”
島生一端正坐好,拿起了餐筷。
“嗯,吃飯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