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光照著宮墻，飛檐上的石雕獸借著光把影子投在上面。
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撫摸著墻上獸影的頭，輕輕的，慢慢的，柔柔的。
“你在做什么呀？”
蘇儀感覺自己自己變成了一個小女孩。
“噓，我正在跟小黑交流呢，你不要嚇到他了。”
一張圓嘟嘟的臉蛋兒上兩顆黑寶石一閃一閃，小胖子轉身奶聲奶氣地警告蘇儀。
“你傻不傻，那只不過是影子啊?！?p> 蘇儀又張口，發(fā)出一樣奶氣的聲音，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在做夢。
雖然意識到自己在做夢，但是他感到很平靜，不想動彈，也沒有什么想法。
他感覺自己好像變成分成了兩部分，一份是這小女孩，一份是他自己。但是視角是小女孩的視角，因此他不知道小女孩長什么樣子。
那小胖紙這次連頭都不回，他說。
“他是影子我也愛。”
這句話說得非常誠懇。
蘇儀一瞬間感受到了兩種情緒，不解和感動，這兩種情緒都是小女孩傳遞給他的，他自己依然平靜無波，當個觀眾，看著這場夢。
“怎么能愛影子呢？師尊教過影子是虛幻的，是假的，不存在，沒了光和物體，影子就消失了?！彪m然感動，但小女孩還是不理解。
“那又怎樣，我不在乎。你能肯定你就是真的嗎？”
“我當然是真的啊?！毙∨⒋舐暤馈?p> “你說小黑沒了光沒了實體就消失，你沒了身體不也會消失，這么看，你也是假的咯？”
“我怎么會沒有身體呢？”
“你死了不就沒有了?！毙∨肿诱Z氣淡淡的。
“呸呸呸，我才不會死呢，你不要亂說話，小心我告訴你父皇，讓他打你哦?！?p> “是人都會死的，所以人和影子一樣，也是虛幻的?！毙∨肿由酚薪槭碌卣f著。
蘇儀只覺得好笑，這么小的孩子講這么老成的話。
“哈哈，你終于承認，影子是虛幻的。”小女孩覺得自己贏了。
“我從來沒否認影子是虛幻，這世界上虛幻的東西比真實的東西多太多了，甚至到底有沒有真實的東西都沒辦法確定。”
“你在說什么呀？我聽不懂。”小女孩搖搖頭道。
蘇儀想，這場夢好無聊。
太陽繼續(xù)西斜，影子在墻上的位置升高了，小胖子這會兒摸不到影子獸頭了，他改為勾下巴，動作還是輕輕的，慢慢的，柔柔的。
“人和影子一樣，都是依靠其他事物存在的啊，人有什么資格貶斥影子呢？影子依靠陽光，依靠物體，人依靠食物，依靠空氣，依靠肉身，依靠靈魂。人和影子，沒有不同?！?p> 蘇儀知道這小胖子在說什么，這就是佛家所謂的眾緣和合，世間一切都是組合而成，沒有真正獨立存在的東西，萬事萬物都在相互依存中關聯(lián)，生成，消滅。萬物是萬物的條件，萬物是萬物的原因，萬物也是萬物的結果，最后總歸于“空”。而佛家對于“空”的理解又有各種說法，千頭萬緒，沒有一致的定義，玄之又玄。
“我知道哪里不同。”小女孩舉起手，在空中搖來搖去。
“哦，哪里不同？”小胖子現(xiàn)在得踮著腳尖才能勾到影子下巴，但他還是堅持著，小包子似的身軀努力向上伸展，顫顫巍巍。
“你看，”小女孩伸出左手，掰著指頭：“小黑依靠光和物體，兩個。人依靠食物，空氣，肉體，靈魂，四個。人依靠的東西比影子多兩個，所以人比影子厲害。我說得對不對?！?p> 小胖子腳跟落地，手也縮了回來，他慢慢轉過身子，小圓臉非常嚴肅。
“你的意思是，雖然眾緣和合，但越簡單的組合越脆弱，容易被找到弱點。既然免不了依靠事物，那就干脆讓自己依靠更多事物，也讓更多事物依靠自己。當世間一切都成為自己的依靠時，自己也成了這個世間的依靠。”
“啊，我是這樣說嗎？”小女孩一臉懵。
“這也是一條路，”小胖子點了點頭，又問：“你是想要當觀世音菩薩嗎？”
這個問題小女孩聽懂了：“我才不想當觀世音菩薩，我想當大俠?！?p> “為什么呢？”
“師尊說，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無論好人壞人只要稱頌他的名號就能得救。但我不想救壞人，我只想保護好人，壞人應該受到懲罰?！毙∨⒋舐暤?，右手還比了個斬殺的手勢，蘇儀看這一記手刀力速俱佳，比他自己都不差。
“正義是比影子還要虛幻的存在，我看你比我還傻?！?p> “哼，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上則為河岳，下則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
“停停停?！毙∨肿涌此笥邪选墩龤飧琛芬豢跉獗吵鰜淼募軇荩s緊喊道。
但是小女孩根本聽不進去，繼續(xù)大聲背誦，眼神堅定。
小胖子一臉無奈。
“時窮節(jié)乃現(xiàn)，一一垂丹青......當其貫日月，生死安足論。地維賴以立，天柱賴以尊.....哲人日已遠，典刑在夙昔。風檐展書讀，古道照顏色。”
小女孩一口氣誦下來，毫無停滯，當真有慷慨悲歌之勢。
“終于完了，你不是要當大俠，怎么突然誦起詩來，文天祥是儒生，不是俠客?！?p> “你懂什么，俠客才不只是舞刀弄槍。真正的俠客是擔負道義，明知不可而為之。在我看來，孔子，墨子，孟子都是大俠，文天祥岳飛當然也是?！?p> 一說到這些，小女孩就一反初時的懵懂，侃侃而談起來。
“不愧是葉石明的弟子，還真是一脈相承?！毙∨肿诱f著，又問：“可如果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你最親的人是壞人，你會怎么做呢？”
小女孩一呆。
小胖子繼續(xù)道：“《論語》記載孔子言，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你視作俠士的孔子認為應該親親相隱，你呢？”
“我，”小女孩支支吾吾，：“我不知道?！?p> “想要當大俠，得先懂律法，只知道鏟奸除惡是不能成為大俠的。懂了律法還不夠，還得忘掉律法，只遵循法的理，到那時候才是真正的明知不可而為之?！?p> “哇，你好聰明??！不愧是太子，你以后當上皇帝也會這么聰明嗎？”
小胖子搖了搖頭：“我不想當皇帝。”
“為什么呀？那你想當什么?！毙∨⑼崃送犷^。
“我想當一個真正的人?！?p> “皇帝是天底下最有權勢的人了?！?p> “但皇帝也這個世界上最假的人?！?p> “可是，什么是真正的人？”
“我也不知道?！?p> “我們都不知道啊?！?p> 蘇儀越聽越奇怪，越聽越好笑，兩個小屁孩，真是個無聊的夢，說教味太濃了。
“你知道嗎？”
突然，蘇儀從小女孩的身上脫離了出來，兩個小孩都把臉轉向他，面無表情地問。
他這才看到那女孩的樣子，那簡直就是縮小版的應秋明?。?p> “??！”蘇儀猛然驚醒。
“喔喔喔——喔——喔！”
雞鳴聲傳來，天快要亮了。
蘇儀在床上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地吐出來。他記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個夢，但一時之間想不起來是什么夢了，好像是兩個小孩在說話。
“好像忘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碧K儀自言自語著。
“是什么事呢？好像和應秋明有關?！?p> 砰砰砰，砰砰砰。
“蘇哥哥，起床啦，我們一起來聞雞起舞。”
這小妞，恢復得挺好嘛？蘇儀臉上露出微笑。
這么一打岔，他也不再去想夢境的事，大聲喊道：“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