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生從未那樣恨過一個人，那人便是我的師父。
自小我便知道自己是不同的，天賦越高，修為越高，靈力越強，身上所背負的責任也就越重大。
我的師父是掌門大人，身為首徒，我不知道這樣算不算是極好的事情，是不是極高的榮譽。但我從其他的弟子眼中看到一種名曰“羨慕”的情緒，我想，應該算是吧。
從小師父就對我極為嚴格，他不允許我有一點兒其他的情緒，他說，我生來就是為了捉妖修仙的。我是修仙一族的翹楚，也是榮耀，更是希望，我不該，也不能有不相干的情緒。
師父告訴我，修煉的最高境界是要太上忘情。
所以我不能擁有七情六欲，不能大喜，也不能大悲。
我唯有，好好修煉，殺光這天底下所有的妖類。
伸出手，看著潔白的掌心，我不知道這上面到底是沾染了多少只妖類的鮮血，但我想，沒有一百也有八九十只了。
師兄弟說，那是身為捉妖師的榮譽。
我不懂，為何異族的生命會成為一種榮譽？沒有人告訴我，就好像，我生來就是為了斬殺妖類。
小師妹曾說，師姐你就好像是個假的，沒有人該有的感情，太過清冷了些。門中除了師父，我便只有小師妹可以說說話了，只因為她是我從妖怪嘴下救出的。
小丫頭平日里也比較依賴我。我沒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也就這小丫頭愿意來陪陪我了。
遇見溯影的時候，我剛好十九歲，也是在這里度過的第十九個年頭，同樣也是······將死之人。
小師妹常常說，好可惜，那樣好的容貌和修煉天賦，卻不長命。
是的，我活不了多久了。我自小便有心疾，用了許多辦法都無濟于事，圣醫(yī)說我是活不過二十歲的。于是師父告訴我，那便要在有生之年多殺一些妖怪，千萬不能白費了我這一身好修為和高靈力。
對于這些，我并不在乎，甚至還有一絲小竊喜。終于，要解脫了嗎？
沒有人關心我真正想要什么，也沒有人去問我究竟想要什么。說實話，我真的不想再繼續(xù)當一個殺妖的工具了。
我不想殺人如麻，我不喜歡殺戮，不喜歡血的顏色，更不喜歡看著那些生命在手中痛苦哀嚎。
師父于我有救命之恩，養(yǎng)育之恩。所以他想要我做什么，我便只會乖乖聽話，即便我一點也不喜歡那些。
第一次斬妖是在八歲，師父將我送進關押著兔妖的地牢里，讓我單獨與妖搏斗。
那是一只很可愛的兔妖，化成人形和我差不多大的年紀，她是我?guī)нM來的?，F(xiàn)在，我卻要殺她。
兔妖是我采藥途中發(fā)現(xiàn)的，當時她受了很重的傷，我見她可愛乖巧就順手救了她。
她說她從未傷過人，我也在她身上聞不到一絲血煞之氣。她說要跟在我身后，她要報恩。我想，沒有害過人的妖應該不算惡類吧，于是就將她帶回了師門。
可是此舉卻害了她，我救了她一條命，卻也害了她一條命。
師父大怒，直接將她捉拿起來，又逼著我親手了結她。
我愧對良心，在師父的命令和她之間選擇了聽從師父的命令，畢竟師命不可違。
那時候我才八歲，師父的話我奉為真理。師父告訴我，這天底下的妖怪都是壞的，皆要一一除之。
往后的每天夜里，我都會被噩夢驚醒，夢里兔妖哭著對我說，我是真心想和你交朋友的，可是你為什么要害我······
那是我無數(shù)次夜間的痛苦夢魘。
后來，隨著時間的流逝，我漸漸長大，手上殺過的妖怪也越來越多。
十一歲那年，我在蛇妖手下救下了一個小孩，她朝我笑起來的樣子像極了曾經的兔妖。那樣可愛，那樣天真。
我將她帶回了師門，從此，她便成為了我的小師妹。
十九歲那年，我終于感到快要解脫了。再熬一年，就可以不用再打打殺殺了。
師父閉關，長老們對地牢里新抓來的鳥妖束手無策，便派我前去了結。
溯影比我過去所遇到的所有妖怪都要強大，不小心讓他恢復人形后，我突然不想繼續(xù)下去了。
還有一年，為何就不能依著我自己的想法活下去呢？
不知緣由的叛逆讓我頭一次對妖怪手下留情，也是第一次違逆師門，心中卻是從未有過的暢快。
走出地牢，我對眾位長老撒了個謊，我騙他們說此妖修為高深，不好對付，因此沒能斬殺。溯影的法力的確高強，可若非要一戰(zhàn)，我也未必會輸。
只是我······想，任性一回。
長老們給地牢加固了一道封印，想借此撐到師父出關，讓師父親自解決。而不巧的是，師父閉關途中出了意外，一時半會無法順利出關。
我心想，那就放你多活一些時日吧。
小師妹被她的師父關起來了，原因我并不知曉，但好像是犯了什么錯。具體我并不清楚，但沒了她的陪伴，日子又越發(fā)顯得無趣枯燥起來，我便時常去地牢，找那只叫溯影的鳥妖。
一來二去，我們便熟絡起來。
我很羨慕溯影，因為他去過很多地方，見過太多太多我從不曾見過的人與事物。他見我感興趣，就一一將那些趣事說給我聽，還用法術將畫面重現(xiàn)。
“你應該多出去走走，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美，比山下的鎮(zhèn)子還要美上百倍?！彼粗艺J真對我說。
我垂下眸回答道：“可是師父不會同意的?！?p> 他聽聞不解，說：“這與你師父有何干系？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旁人是沒有資格左右你的自由和選擇的?！?p> 這十幾年來，我還是頭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卻覺得不無道理。
是啊，我這短暫的一生，已經為師門做了太多的事了，也為師父殺了太多的妖怪了。我想喘一口氣，我想歇一歇，我想為自己的想法而活。
溯影告訴我，這天底下的妖怪并非都是壞的，人分好人壞人，妖也分。
世間萬物存在必是有它存在的意義，一個種類是沒有權力去任意決定其他種類的生死的。世間萬物，存在即合理，沒有什么生靈的誕生是為了給他人毀滅的。
我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可我只有一年的時間。
溯影知道后，不顧我的反對就把自己的妖丹分了一半給我。分割妖丹如遭剜心之痛，看著他的臉，我不知道為何心中生出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情愫······
師父出關后，我就開始害怕，也開始糾結，一頭是我敬仰的師門，一頭是他。
小師妹的話驚醒了我，她知道我的所有，我對她從未有過隱瞞。
她說，內心最牽掛什么，就選擇什么。
過去的那些年里，我都無條件選擇了師門，而如今，我想為自己活一次。
在地牢看到傷痕累累的溯影，心底的聲音越發(fā)堅定了起來，我只要他安然，他是我此生唯一想要得到的。
我不要當什么高高在上的神女，我不要什么不食人間煙火，我只想和普通人一樣擁有七情六欲。
我更不想當殺戮的工具。
我偷偷帶著他從地牢里逃了出來，可畢竟我們的修為不敵以前，很快便被師門追上。
師父呵斥我，可我不服，為什么······為什么我就不能遵從自己內心而活。
溯影被師父和眾位長老打成重傷，若不是我拼死護住，怕是連命也沒有了。看著眼前的這一切，我覺得從未有過的荒謬。
“師父，我到底是做錯了什么？溯影他又做錯了什么??！他從未主動害過人。”就連那些要殺他的人，他也只是為了自保而反抗，卻從來沒有傷及那些人的性命。即便是不得已之下，也只是將其打傷，可他們呢？自始至終就要奪了他的命。
師父冰冷的聲音告訴我：“為妖，便是罪孽，該殺！與妖為伍，便是最大的罪惡。”
我后退幾步，身后早已是萬丈深淵，重傷之下的我們，必死無疑。
溯影的那半顆妖丹也被師父震碎，我不知道我該怎么辦，只得跪下苦苦哀求師父?？蓭煾竻s告訴我，我若認錯，可活。
但認錯的方法，便是殺了溯影。
我怎么會殺他？
師父說他是我的劫難，可我卻覺得他是我的救贖，是我此生唯一的曙光。
既然不能一起活，那便一起死吧。
匕首刺破血肉的聲音傳來，我不敢相信眼前的這一幕，溯影握著我的手將匕首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看著他嘴角不斷流出的鮮血，我的心里生出對師父從未有過的恨意，他為什么就一定要這樣逼我們呢！
狂風暴起，我聽見昔日的同門驚恐。
“師姐入魔了！”
“你居然為了一只鳥妖產生了心魔！”師父拔出劍指向我。
心魔？我突然覺得很好笑，早在八歲那年親手殺了那只兔妖之時，心魔······就已經產生了。
“都是你們逼得！師父，你捫心自問，這些年我手上沾染的鮮血和性命，還少嗎？”
他只知道讓我不停殺妖，可又何曾真正關心過我？安然無恙時，我是燕家榮譽，是百師盟燕家代表的榮耀?？梢坏┪疫`背了那些人的意愿，我就是恥辱，是罪孽，是不可饒恕。
這些年來，每當午夜夢回，我就會被噩夢給驚醒。我身上背負了太多的無辜生靈。
“師父，雪歌平生從未那樣恨過一個人。師父，那個人就是你！什么是正道？難道就是這樣的殘忍無情嗎？”我朝師父跪下，重重地磕了幾個頭，“燕雪歌感激師父的養(yǎng)育之恩，今日之后，世間再無燕雪歌?！?p> 懸崖旁的風在耳畔呼嘯，我沒有一絲猶豫便跳了下去。
死了好，那樣就自由了。
也可以······和他再次相見了。
我本就不該活過二十歲，只是，額外搭上一條命，真的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