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密衛(wèi)至天山的戈壁小道上。
兩位男人,一前一后,匆匆趕路,艱難前行。
走在前面的,是張獻忠的師傅袁明清。
時至昨晚,張獻忠方才知道,師傅姓袁,名明清,字建伍,號閑庭,于明萬歷四十三年起,在延綏府衙任總捕頭。
盡管這樣,在張獻忠看來,袁明清喜愛捕快公差,在眾多捕快中,威望一直頗高。
如果沒有安塞命案一事,師傅怎么可能流落他鄉(xiāng),過著顛沛流離的日子呢?
走在后面的張獻忠,看著袁明清消瘦的背影,心里頓時酸酸的,眼淚禁不住流了下來。
當(dāng)年膚施格斗場上,身手矯捷的總捕頭,今天卻與當(dāng)年判若兩人。
兩年來,令人望而生畏的逃亡生涯,讓正值盛年的精壯男人,面容憔悴疲憊不堪,以及不能遮體的衣衫,踉踉蹌蹌的步子,哪里還有當(dāng)年的威武之身呢?
張獻忠與袁明清,邊走邊訴說分別以來的情形,兩人惺惺相惜,感慨萬千,對朝廷的腐敗,官場的黑暗,恨之入骨,也對離別之后的思念情愁,感嘆不已。
約摸三個時辰之后。
一間倚山而建的茅屋,出現(xiàn)在張獻忠眼前。
在茅屋的背后,是蜿蜒起伏的天山山脈。
放眼望去,茅屋后的山坡上,生長著兩棵高大的胡楊,以及一叢低矮的灌木,間或有一叢叢黃色的蒿草。
茅屋前的坡下,是一處荒廢的破舊院落。
院落里,殘垣斷壁隨處可見。
房屋的墻壁上,烈火燒過的痕跡,依然歷歷在目。
顯而易見,院落在不久之前,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一場浩劫。
院落旁邊,三棵高大的白楊樹,光禿禿的樹干,直插藍天,在凌厲的寒風(fēng)中,屹然挺立。
院外不遠處,有一塊小小的洼地。
洼地旁,一棵千年胡楊,繁茂纖細的枝條上,葉片黃葉,隨風(fēng)飄落。
遠處的沙丘上,一叢叢低矮的紅柳,像一把黃色的小傘,隨著寒風(fēng)輕輕搖曳著,顯示出與生俱來的頑強生命力。
“附近已經(jīng)沒有人家,再往北面而去,已經(jīng)離邊境不遠了?!?p> 袁明清站在茅屋前,指著北邊巍峨的天山。
此時的天山,已經(jīng)被云層所籠罩,只有影影綽綽的稀許輪廓,猶如嬌羞嫵媚的少女。
“明清之所以選擇在這里落腳,一是這里荒無人煙,無人知曉明清底細;二是這里離邊境很近,即使官兵前來盤查,明清也能及時發(fā)現(xiàn)走避?!?p> 袁明清看了看張獻忠,自顧自地說著,在這里落腳的理由。
“師傅受苦啦!師傅受苦啦!”
張獻忠聽罷,憂傷地點了點頭。
張獻忠的目光,從袁明清身上移向茅屋,旋即又回到袁明清身上。
袁明清看了看張獻忠,無奈地搖了搖頭,連忙將憂郁的目光,慢慢投向天山方向,以掩飾心里的惆悵。
袁明清臉上憂郁迷茫的神情,張獻忠看得一清二楚。
然而,張獻忠也感到欣慰,畢竟找到了師傅袁明清,了卻了近兩年來的一樁心愿。
臨近中午時分。
風(fēng)慢慢停了,太陽出來了,灰蒙蒙的天空,頓時敞亮了許多。
張獻忠就著一條小方凳,坐在四面透風(fēng)的茅屋里,依然感覺寒氣逼人。
“獻忠,趁著有了太陽,到屋外活動活動筋骨吧!”
收拾好碗筷的袁明清,看著疲憊的張獻忠。
張獻忠連忙點了點頭,起身跟在袁明清身后,從茅屋里走到院子里,看著周遭依然陌生的環(huán)境。
袁明清為了躲避朝廷追捕,雖然避入偏僻的荒山野嶺,仍然堅持天天習(xí)武,從來沒有間斷過。
袁明清見張獻忠,千里迢迢尋來,內(nèi)心久久不能平靜。
昨晚在清真寺相遇之后,袁明清一直在想,雖然兩年前在安塞辦案途中,收下張獻忠為弟子,但是后來的不辭而別,讓師徒兩人遠隔千里,更無授受武藝的機會。
此次師徒二人,在千里之外相遇,仿佛是冥冥之中,是上天的特意安排,實屬難得,怎么不從今天開始,向張獻忠傳授武藝呢?
想到這里,袁明清決定,在人跡罕至的天山腳下,將畢生的十八般武藝,傳授給千里尋覓而來的張獻忠。
興許現(xiàn)在的武藝,張獻忠還派不上用場。
但是,對于張獻忠而言,或許將來會有用武之地的。
打定主意之后,袁明清在心里謀劃著,如何將畢生的武藝,傳授給弟子張獻忠,履行當(dāng)初對張獻忠的諾言。
張獻忠是位憨厚誠實的陜北漢子,富于同情心和俠義心腸,不僅仰慕袁明清的精湛武功,更敬仰袁明清的浩然正氣。
當(dāng)年在前往安塞的路上,袁明清收張獻忠為弟子時,張獻忠毫不猶豫拜袁明清為師。
當(dāng)袁明清為安塞受害者抱不平時,張獻忠欽佩袁明清的大義凜然。
當(dāng)袁明清被朝廷通緝浪跡天涯時,張獻忠不遠千里,尋覓無畏的漢子袁明清。
每當(dāng)想起與張獻忠曾經(jīng)的過往,袁明清認定張獻忠,是一位學(xué)武之才。
茅屋外。
空曠的草地上。
袁明清赤裸著上身,腰束一條寬寬的牛皮帶子,將褲管挽得高高的,精神抖擻,演繹著嫻熟的刀槍棍棒。
兩年的逃亡生涯,袁明清雖然老了許多,身體狀況也大不如前。
但是,嫻熟精湛的武藝,仍然讓張獻忠,看得眼花繚亂,進而如癡如醉。
張獻忠站在空地邊,一邊看著袁明清演繹武藝,一邊高興地呼喊著,頻頻為袁明清鼓掌助興。
袁明清雖然氣喘吁吁,汗流浹背,卻一絲不茍,演繹著一招一式。
站在一旁的張獻忠,看得眼花繚亂,頓時贊嘆不已。
陜北定邊一帶,素有尚武的傳統(tǒng)。尤其村里的年輕人,舞刀弄槍,是常有的事。
當(dāng)年,張獻忠還在上私塾時,常常與李繼偉等學(xué)友,在坡下的小樹林里,一邊揮舞著柳枝,一邊呼喊著追逐嬉戲。
以致后來,張獻忠就有了舞刀弄槍的嗜好。
袁明清演示完畢,讓張獻忠站在身旁,從一招一式開始觀摩,再手把手教習(xí)武藝。
張獻忠仔細觀摩袁明清的武藝,時不時為袁明清精湛的武藝叫好,仿佛身心也與汗流浹背的袁明清,已經(jīng)融匯到了一招一式的武藝之中。
從這一天開始,無論白天黑夜,抑或清晨,還是黃昏時分,茅屋外凹凸不平的空地上,破舊不堪的院落里,崎嶇不平的小道上,滾滾沙丘的胡楊樹旁,到處都有張獻忠習(xí)武的身影。
不知不覺,哈密衛(wèi)的春天,已經(jīng)悄然過去。
炎熱無雨的夏天,終于悄然來臨。
遠道而來的張獻忠,在天山腳下,已經(jīng)待了半年多。
站在胡楊樹下的袁明清,看著英姿颯爽的張獻忠,嫻熟自如的刀槍棍棒,以及雷霆萬均的格斗招式,心里不覺樂滋滋的。
半年多來,付出的艱辛和心血,已經(jīng)有了累累碩果,袁明清打心里十分高興,時不時將張獻忠夸獎幾句。
“獻忠,快快過來歇一會兒吧!看今天酷熱的情形,一時半會兒,是不會下雨的?!?p> 袁明清見張獻忠大汗淋漓,心里涌起隱隱的痛愛和憐惜。
哈密衛(wèi),地處亞歐大陸腹地,位于天山南麓的大阪上,荒漠和戈壁連綿不斷。
夏天,白天氣溫很高。
夜里,氣溫卻很低。
干燥少雨的氣候,晝夜溫差極大。
在這里,民間有早穿皮襖午穿紗,晚間圍著火爐吃西瓜的諺語。
袁明清雖然站在胡楊樹下,卻依然感覺酷熱難耐,見張獻忠頂著酷暑舞槍弄棒,連忙催促張獻忠,先歇一會兒,再練習(xí)也不遲。
“師傅,獻忠不熱?!?p> 張獻忠回望袁明清一眼,繼續(xù)操練著眼花繚亂的少林劍術(shù)。
“真是后生可畏??!如此看來,徒兒獻忠,將來必將大有作為的!”
袁明清見張獻忠不畏酷暑,繼續(xù)操練剛剛教授的劍術(shù),心里不覺喃喃自語。
轉(zhuǎn)眼,已經(jīng)又是胡楊葉黃,天高氣爽的秋季。
張獻忠跟著師傅袁明清,在荒涼的天山南麓習(xí)武,已經(jīng)一年過去。
張獻忠即將告別朝夕相處的袁明清,回到魂牽夢繞的柳樹澗堡。
張獻忠打心里,不愿意離開袁明清,希望一直陪伴在袁明清的身旁,和袁明清一道,打發(fā)今后的歲月和時光。
一年來,袁明清視張獻忠如親子,憐愛呵護有佳。
除了教張獻忠武藝以外,袁明清更讓張獻忠,懂得了許多處事和做人的道理。
張獻忠打心里,感激袁明清,敬仰袁明清,崇拜袁明清。
告別的日子,越來越臨近。
張獻忠的心里,五味雜陳,焦慮不安,夜不能寢。
午后的秋陽,慵懶地照在身上。
秋陽,像一團火苗,輕輕的,暖暖的,柔柔的,讓人感覺愜意萬分。
一陣秋風(fēng),從坡上吹來,吹起滿天黃沙。
剛才晴朗的天空,此時卻是灰蒙蒙的。
秋風(fēng)吹拂著胡楊林,片片金黃的胡楊葉,從枝頭飄飄灑灑,在沙丘上輕輕起舞。
張獻忠撿起一片金黃的胡楊葉,顫顫巍巍拿在手里,楞神地看著眼前的沙丘。
兩滴眼淚沿著眼角,慢慢流了下來,掉在手里的葉片上,張獻忠竟是全然不知。
張獻忠知道,與師傅袁明清離別之后,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相聚。想到這里,張獻忠又一次唏噓不已。
離別的時刻,終于到來了。
簡陋的茅屋前,張獻忠跪在沙地上,拜別師傅袁明清,即將踏上返回柳樹澗堡的路程。
袁明清扶起張獻忠,拍了拍張獻忠衣衫上的黃土,理了理張獻忠腰間的束帶,看著準備離去的張獻忠,難掩父子般的不舍之情。
“獻忠該回柳樹澗堡去。柳樹澗堡,有獻忠的家,有獻忠的親人,也有獻忠的希望??!”
袁明清又拍了拍張獻忠的臂膀,頓時語重心長。
張獻忠看著袁明清,晶瑩的淚水,奪眶而出。
淚水沿著臉頰,慢慢流了下來,滴在破舊的衣襟上。
“師傅,弟子獻忠要走了,望師傅多多保重。弟子如果有機會,會再到哈密衛(wèi),看望師傅的。”
抬手輕輕擦了擦淚水,張獻忠又一次跪在沙土地上。
“哈密衛(wèi)到柳樹澗堡,路途遙遠,獻忠要多加小心。明清年事已經(jīng)很高,來日能否再回陜西,依然不得而知。獻忠是堂堂漢子,怎么能囿于眼前的困境呢?”
袁明清將張獻忠扶了起來,用慈父般的目光看著張獻忠。
“師傅的諄諄教誨,獻忠已經(jīng)牢記在心。獻忠絕不是茍且偷生之人,要堂堂正正地活,活出陜北漢子的人樣兒來?!?p> 張獻忠看著袁明清,抹了一把眼角的淚水。
“有獻忠所說的話,也不枉明清的一片苦心?!?p> 袁明清已經(jīng)淚眼婆娑,心里仿佛還有許多話,卻無法一一傾訴。
一陣秋風(fēng),夾著黃沙,又吹了過來。
風(fēng)沙模糊了袁明清的雙眼。
待風(fēng)沙過去之后,張獻忠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在戈壁小道的盡頭。
黃色的沙丘,一望無際,仿佛連著天際。
袁明清站在茅屋前,久久負手而立,遙望著張獻忠身影消失的方向。
袁明清知道,今天與張獻忠的離別,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夠再次重逢。
此時此刻,又開始刮大風(fēng)了。
黃沙漫漫,枯葉飛舞。
剛才還算晴朗的天空,頃刻之間,昏天黑地,仿佛黑夜來臨似的。
袁明清依然站在茅屋前,遙望著張獻忠遠去的方向,不知不覺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