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口音偏向東南沿海,除了開頭幾個字,所有人都是一頭霧水。而且僧人狀態(tài)、情緒欠佳,令人束手束腳。
好在林憲杰趁亂將僧人渾身上下摸了個透,掏出一份三折泛黃白紙。上有禮部侍郎、祠部郎中、左街僧錄簽名和印鑒,還有幾行小字:行者徐顯祖,年四十一,籍貫泉州,誦經二百一十七紙,并誦諸陀羅尼。請法名傳世,住持泉州清溪縣慈恩寺。咸平元年三月。
住持即一寺之長,也就是人們常說的方丈。
“會不會有問題?怎么沒小和尚在身邊伺候?”林憲杰嘀咕。
“也不看看現在是什么情況?說不定正關在衙門,等著流放?!眲⒕暃]好氣道。
“承蒙兩位施主關心,貧僧弟子已隨同鄉(xiāng)回轉?!眰魇篮蜕幸贿呑诘厣夏I,一邊緩慢作答,“剛出江南路,自京師歸來的同鄉(xiāng)便告訴貧僧,各路均在嚴查私度僧?!?p> “請法師稍事休息?!眲⒕暿沽藗€眼色,楊信威強行攙扶傳世和尚進屋,小蘭、小慧又送了些茶點,這才挑燈關門。
林憲杰取來紙筆,方便交流。
并非劉緯突發(fā)善心,而是“泉州”二字令他浮想聯翩。
如果歷史無法改變,泉州是最佳定居地,茍安兩百年,揚帆出海。
劉嬌躡手躡腳的推門進來,奶聲奶氣問:“阿翁就是高僧啊,可以走五萬里路?”
正和林憲杰作書面交談的傳世和尚鼻子一酸,又是一陣淚雨。
劉嬌連忙躲進劉緯懷里壯膽,怯怯道:“就是不能嘍?那也不用哭啊?哥哥說取經就是感心中所悟,就在腳下,而非西天?!?p> 傳世和尚微微一愣,似懂非懂的看向林憲杰,后者見劉緯并無不悅,遂將劉嬌所言躍然于紙上。
傳世和尚愈加心傷,泣不成聲,筆不能書,交流再次中斷。
劉嬌吐了吐舌頭,屈膝萬福,一陣風似的出門,聲若夜間精靈:“小蘭姐姐,快打盆熱水來,那位阿翁又哭了,這次可不是我作怪。”
劉緯全程冷眼旁觀,任林憲杰自由發(fā)揮,直至傳世和尚情緒漸漸平復,方問:“法師也有意迎玄奘法師指骨回清溪供奉?”
傳世和尚沉吟許久,有氣無力的搖頭:“江南盡皆禪林,貧僧絕無此心?!?p> 劉緯直接跳過所謂何來的疑問,試圖先破傳世和尚心防:“慈恩寺還是法相宗福地?”
傳世和尚又是一陣自艾自憐,再也無暇打量劉緯,心傷一嘆:“寺名慈恩。”
劉緯步步緊逼:“慈恩寺已無法嗣傳承?”
傳世和尚捧臉哽咽:“自貧僧祖師圓寂,先賢經義已無人可解?!?p> 劉緯哦幽幽一嘆:“萬法唯識、心外無法,窮盡一生也難以做到。即便是窮盡一生能有所悟,又有幾人能不事生產、不顧牽絆的去參悟經義?如此曲高和寡,同何不食肉糜又有什么區(qū)別?法相宗沒落實乃咎由自取,法師并無任何過錯?!?p> 傳世和尚愕然抬頭,好一會兒才哆哆嗦嗦道:“小郎君……怎……怎么能……”
劉緯撇了撇嘴:“食古不化!先賢若懂變通,法相宗怎會沒落至此?東漢明帝時,佛門是什么光景?現在又是什么光景?胡子一大把,還不明白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道理?放著現成典籍不鉆研,非要求那虛無縹緲事,玄奘法師死不瞑目!”
傳世和尚一頭霧水。
林憲杰輕聲提醒:“大唐西域記?!?p> 傳世和尚目瞪口呆,“這……這……游記也能……”
劉緯冷笑:“敢問法師,玄奘法師哪里比惠能法師差?”
當然是自家祖師好!
傳世和尚有自夸的心,卻又沒那個底氣,支支吾吾:“兩位先賢……各有所長?!?p> 劉緯鄭重其事道:“恰恰相反,我覺得玄奘法師方方面面均強于惠能法師,法相宗之所以沒落至此,是因為少了衣缽傳人。”
傳世和尚皺眉沉思,林憲杰也接不了話茬,一時間靜的出奇。
劉緯繼續(xù)冷嘲熱諷:“惠能法師若未收下神會法師這個弟子,今日禪宗怎會一家獨大?再看看玄奘法師,辯機和尚又做了些什么?法師孤身前來,顯然并無得心應手的傳人,又不知變通,假以時日,法相宗唯有慈恩二字可供人憑吊!”
傳世和尚搖搖晃晃站起來,彎下并不挺拔的身軀,合十深揖:“小郎君點化之恩,來世銜草結環(huán)報。”
劉緯話鋒突然一轉:“或許……玄奘法師真的死不瞑目,這才有指骨出土一事,挽法相宗于將傾?!?p> 林憲杰暗道:又來了,又來了,一個九歲孩子,哪來那么多奇奇怪怪想法,這次總能見識見識你是怎么打動宋太初、石保興、丁謂的吧?
傳世和尚瞬間歷經沉浮,喜從悲中起,正要開口請教,劉緯卻自顧自的往外走去,“天大的事也要等吃了飯再說,先生讓小慧姐給法師蒸一碗雞蛋羹,法師也好好想想,慈恩寺或者說法相宗有什么能拿出手,可令十方叢林心悅誠服?!?p> 林憲杰怏怏稱“是”,按照往日作息習慣,他會在飯后回谷倉休息,無緣劉緯、傳世和尚之間深談。
經傳世和尚這么一鬧,平靜月余的劉家又起些許微瀾,多是笑論、打趣,并無擔心,倒是素娘揉著劉緯腦袋問:“出家了,還能吃奶嗎?”
“出家?”劉緯頂著嘴角奶漬,毫無說服力的信誓旦旦,“不能百子千孫,怎對得起劉家列祖列宗?小慈一個人忙不過來?!?p> 素娘緊了緊懷里的兩個孩子,仿佛擁抱世界,溫溫柔柔道:“多吃點,長的快?!?p> 劉緯欲拒還迎的掙扎兩下,而后神清氣爽的出現在書房,與傳世和尚坐而論道:“法師生前或許無法超越玄奘法師,圓寂之后,卻能與惠能法師并肩。”
傳世和尚只覺頜下生出一朵蓮花,口干舌燥,張了張嘴,無聲無息。
“空口無憑?!眲⒕暢槌鰞煞庑藕鸵粡埫踢f了過去,“玄奘法師重入輪回一說純屬捏造,此事因果,一觀書信便知?!?p> “浚儀石保興?”傳世和尚打開名刺,只有簡簡單單五個字。
劉緯笑而不語,倒了點清水在硯臺輕輕研磨,靜待傳世和尚消化所見。
傳世和尚逐字斟酌著讀完信,依舊固執(zhí)己見:“出家人四大皆空,但重因果,種因求果?!?p> 劉緯嚴陣以待:“以浚儀石家之顯貴,尚不敢奉玄奘法師指骨于自家宅中,不得不專門興建一座寺院來甩掉這個燙手山芋,法師卻一而再、再而三的欲置我這半大童子于死地,難道法相宗已成魔宗?”
傳世和尚先是怒目,轉念一想,又覺有些道不明的不妥,遂問:“請小郎君直言,貧僧自幼出家,不通人情世故?!?p> 劉緯冷冷道:“國初,太祖幸相國寺,至佛像前燒香。曾問當拜與不拜?
其時,贊寧法師奏曰《不拜》。
太祖問其何故?
贊寧法師對曰《見在佛不拜過去佛》。
太祖微笑頷之,遂為定制?!?p> 傳世和尚面紅耳赤的合十陪不是:“貧僧不知有這等舊事?!?p> 劉緯大大咧咧的全受,又道:“與人為善,不代表與佛有緣,神啊、佛啊這些,在我眼里,都只是圣人治世方略,以神道設教,圖天下太平?!?p> 傳世和尚緊守堅持,“我佛自西來……”
“呵呵!”劉緯笑出了聲,“我佛?法師見過?法師未出家時,有無父母?可愿尊左鄰右舍為父母?異外烏邪能在萬里之外隔空生子、授徒?”
傳世和尚怒火中燒:“我佛遣座下弟子來中土宏法乃不爭事實!”
“我有史書為證,法師也有?”劉緯笑道,“晉人袁宏所著《后漢紀》中有載:漢明帝夢見金人,長大,項有日月光,以問群臣。對曰:西方有神,其名曰佛,其形長大,陛下所夢,得無是乎?于是明帝遣使天竺,而問其道術,遂于中國而圖其形像焉。又三年,使自西域歸,攜番僧二人并經書若干,并建白馬寺?!?p> 傳世和尚憤憤不平:“明帝心誠,不遠萬里請佛,怎能同圣人以神道設教相提并論?”
“借西山之石琢玉、磨刀有何不可?”劉緯冷笑,“今日之后,法師不要再把我佛西來掛在嘴邊,更不要把我漢家男兒萬里奔波當作佛祖慈悲!”
“你……你……”傳世和尚緊捏拳頭,渾身哆嗦。
“法師稍安勿躁,說完漢明帝以他山之石行神道設教之事,我們再論論經書。”劉緯語不驚人死不休,“我在看來,萬千佛經都抵不過《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不立文字,教外別傳》這十六字真言,禪宗今日一家獨大,皆系于此。即便法師一生勤研經書,也難抵以心傳心,法相不滅,天理不容。”
“砰!”傳世和尚怒而拍案,順手操起硯臺。
“哐當”一下,小蘭、小慧撞開房門,手法嫻熟的挺棍前刺,像是圍獵山中困獸。
傳世和尚忽然一頓,近日際遇一一浮上心頭。
先是險遭功德使溫仲舒誘騙至京師,今又對一童子起了妄心,真不如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