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宅前廳。
簡單寒暄之后。
馮婉娘并未采用衛(wèi)紹欽那套露骨說辭,較為委婉:“奴與同僚起了爭執(zhí),聽聞奉禮郎有意招募樂工,特求秦部頭帶奴一試。”
秦方陪著笑臉幫襯:“婉娘不僅精通琵琶,琴、瑟、箏亦為個中翹楚,律呂之道更是爐火純青,深得娘娘和太后喜愛……”
劉緯難免發(fā)怵,那還能被人打成這樣?誰這么大本事?
救急不救窮,他沒有一口應下,卻也給了馮婉娘希望,吩咐婢女:“去請?zhí)m珠姐過來,招呼先生暫時住下。”
在馮婉娘看來,眼前童子處處得體,即便拒絕……也讓人生不出怨言,心中那幾分不情不愿漸成迫切,以半張美顏側對,楚楚可憐道:“奴無依無靠,曲詞之外,再無長技,只求能有個遮風避雨處……”
秦方也不想再看見衛(wèi)紹欽那張老臉,不遺余力的吹捧:“婉娘莫急,好好休息一夜,奉禮郎明日一試便知,巾幗不讓須眉?!?p> 兩人越是一唱一和,劉緯越是不愿讓麻煩進門,“兩位莫怪,先生無須入幕,如有不公事,由緯請人出面解決,定不留后患?!?p> 秦方撓撓頭,有種全盤托出的沖動。
馮婉娘則垂首哽咽,溫溫柔柔的反將一軍,“奉禮郎以稚嫩之齡收留奴,已是天大恩惠,身在賤籍,本就如風中浮萍,不該再做他想,更不該再給奉禮郎添麻煩……”
這時,崔蘭珠款款而來,屈膝萬福,“貴客臨門,未能遠迎,請兩位見諒……咦?是馮把色?”
馮婉娘絕處逢身,眼前一亮,卻沒能認出來人是誰,輕撫腫脹左臉賣可憐,“管事娘子見諒,奴身體有些不適……”
“我是蘭珠。”崔蘭珠一臉興奮的把少主和秦方撂在一邊,“以前在宮中掌扇,有幸目睹把色獻藝,聽過好多次呢,余音繞梁,猶在昨日?!?p> “原來是掌扇貴人,奴沒能認出來?!瘪T婉娘松了一口氣。
“把色……這臉怎么回事?”崔蘭珠神經粗大,后知后覺的發(fā)現(xiàn)不妥之處。
“并非宮中貴人責罰,是……是同管事起了爭執(zhí)。”馮婉娘能理解蘭珠心中顧忌。
“郎君,我這就領把色去內宅安頓。”崔蘭珠主動請馮婉娘起身。
馮婉娘畏畏縮縮的看了劉緯一眼。
劉緯腹誹一句“傻大姐”,熱情笑道:“先生不要拘束?!?p> “我家郎君人很好,不喜虛禮。”崔蘭珠拉著馮婉娘邊走邊道,“把色就這樣來的?前幾天那些個娘子應聘都是又背又抱的……”
“太過唐突,奴的家當都在外面車上。”
“不會,不會,郎君這人心善的很,小蘭、小慧,快來幫忙搬東西?!?p> 兩女漸行漸遠。
“秦部頭,到底怎么回事?”劉緯眉頭緊皺。
“郭大使有意納婉娘為妾。”秦光還是向現(xiàn)實低頭了,崔蘭珠的出現(xiàn),讓他最后一點良知泯滅。
“都是可憐人,卻不干人事。”劉緯輕嘆。
“誰啊?不干人事……”門外有人大步踏來。
“郎君,馬指揮到了。”常長樂追在后面。
“有客?”馬翰沖秦方點點頭,自顧自的落座,“先上盤蛋糕讓我墊墊肚子,訂了座席面,一會就到。說誰呢?這么大膽子不干人事?”
“這是馬指揮,這是教坊大曲部秦部頭?!眲⒕暡⑽雌犉?,含糊不清道,“沒什么大事,都是些家長里短?!?p> “見過馬指揮?!鼻胤皆缇驼玖似饋恚唤z不茍的深揖。
“坐吧?!瘪R翰微微頷首,喧賓奪主,“外頭那婦人是秦部頭介紹來的樂工?”
“是馮婉娘?!鼻胤經]敢坐實,小半個屁股半搭在椅子上,
“馮婉娘?那個彈琵琶的馮婉娘?”馬翰一臉猥瑣的笑了,“秦部頭這事做的不夠厚道,她可是白……連克四夫,名震京師?!?p> 白虎?
劉緯豎起耳朵,不就是崇德殿賜宴那日陳姓佐郎嘴里的鎮(zhèn)宅不二之選?前世的他沒資格腐敗,空有色心,畏于女朋友強勢,一直沒能花天酒地過。現(xiàn)在色心有了,膽也不缺,身體條件卻不允許,但在這時,似有蠢蠢欲動之相……
“沒有!沒有!”秦方噌的一下站了起來,越描越黑,“前三次只是定親!”
“別嚇唬秦部頭了,他們不容易,讀圣賢書,不信這個。”劉緯道貌岸然。
“好好好,待會我自罰三杯?!瘪R翰大大咧咧的笑道,“還真別說,某今日和教坊有緣,出宮時遇見郭守忠在東華門磨蹭擋路,跟丟了魂似的,差點賞他一鞭子?!?p> 秦方惟有陪笑,比哭還難看。
“今日很忙?這么晚還沒用飯?”劉緯岔開話題,免去秦方更多尷尬。
“哪天不忙?屁股都要著火了,白文肇那廝還要因為些雞毛蒜皮的事,讓某去南廳自辯?!瘪R翰自鳴得意,“某就趕在宮門落鎖前去,能少受些氣?!?p> “小人告辭,明日再來陪不是?!鼻胤皆僖泊舨蛔×恕?p> “先生若走,馮把色這事我就不管了?!眲⒕晥?zhí)意留客,既不忍也不愿讓秦方落寞而去。
馬翰所訂席面來的很快,不止是一桌美酒佳肴,還有仆役上門伺候。
秦方喝的猛,醉的快,千恩萬謝的離去。
常長樂已請好牛車,付了車資,自有行業(yè)規(guī)則督促車夫盡職盡責。
“緯哥兒看上秦方什么了?”馬翰醉眼惺忪。
“三教九流,行行出狀元,誰都不能小看?!眲⒕暤谝淮我蚋淖儦v史而彷徨。
六十七年之后,因為變法,王安石在民間聲名狼藉。以教坊使丁仙現(xiàn)為首的教坊,實在是功不可沒。這些優(yōu)伶肆無忌憚的以雜劇攻擊新黨錯漏,編排、影射王安石本人,嘲諢誚難之中,主導民間風向,動搖天子及后宮嬪妃態(tài)度,甚至出現(xiàn)“臺官不如伶官”的笑談。
現(xiàn)在之所以沒能形成氣候,是因為“天圣令”未出,“良賤籍”仍在。
但趙恒決心已下,這一天注定會提前。
輿論,誰都不應該忽視,否則就容易演變成群情共憤,從而影響社會穩(wěn)定。
想到這里,劉緯展顏一笑,“若將三相爭寡一案,改編成雜劇,再配以詞曲,京師父老可愿賞臉一觀?”
“不太好吧?”馬翰酒醉心明,“薛家無所謂,那兩位圣眷仍在,容易激起百官同仇敵愾之心?!?p> “只要時機得當,這些都不是問題,一個蘿卜一個坑,寇侍郎此次改遷就是最好的表率?!眲⒕曅÷曇鞒伴_封有個馬青天,鐵面無私辯忠奸……”
“我可不想死的不明不白!”馬翰立場堅定。
“一劇半個時辰,一場五百人,一日十場,也就是五千人,宰臣陰私這種高端秘聞,該怎么收錢?”劉緯問。
“東角樓巷可容納千人的瓦舍最少三家?!瘪R翰心癢難耐,“以緯哥兒的才情,干什么不是手到擒來?可以編排石保興啊,一樣喜聞樂見。這幾月真是度日如年啊,那么多人盯著,一直啃棺材本。”
“勾欄瓦舍這行當,也應該注重權威性,能人之所不能才能成為行業(yè)標桿,成為行業(yè)標桿才有定價權?!眲⒕暯柚┰S醉意暢談。
“定價權?”馬翰對金錢過敏。
“假如三相爭寡雜劇出籠,坊間喜聞樂見,同行不敢跟進,此中翹楚自然不言而喻,其言行自然會成為行業(yè)標桿?!眲⒕暳η笾卑滓锥?,“以往教坊小唱出宮獻藝,日進三十貫,行業(yè)標桿認為三十貫是在褻瀆傳承,五十貫更合適。其中的三十五貫歸教坊,再將小唱分流,憑空多出十五貫,豈不是皆大歡喜?”
“不是小數,勾欄瓦舍背后都有人,不會予取予求。”馬翰頭腦清醒。
“最終會平攤在觀眾身上,能有閑情花天酒地的,差那幾錢?”劉緯笑道,“若是因此讓他們收斂心猿意馬,踏踏實實討生活,也是功德一件。”
“這可是在搶瓦行飯碗。”馬翰神情漸冷。
“要不然為何拉兄長入伙?”劉緯意味深長道。
“開國以來,邊鎮(zhèn)不寧,蜀亂不斷,民間幾無積蓄,凡有旱澇,立致百姓流移,三司去年總入緡錢不到三千萬?!瘪R翰正襟危坐,“但京師不缺錢,僅內外城瓦舍這類行當年入都在四百萬緡左右,別說你我,就算拉上兩位相公、三位參政都動不了他們,反會殃及自身?!?p> 劉緯刮目相看,“兄長放心,緯沒想過要同行會搶飯吃,行業(yè)定價權主要針對個人身價和酬勞,勉強能算是勞動者從業(yè)協(xié)會,專為貧弱張目?!?p> 馬翰一時半會轉不過彎。
劉緯又道:“就拿在籍樂工來說,象征性的繳納十錢年費,在遭遇不公時,便能得到協(xié)會全力支持?!?p> 馬翰意興闌珊:“吃力不討好……”
劉緯自信滿滿,“只要能納京師半數販夫走卒、仆役伎工入協(xié)會,就能反過來向所有行當收取傭金。屆時,但凡京師有個風吹草動,又怎能逃過兄長法眼?”
馬翰忽然汗流浹背,斷然拒絕:“決計不行!犯忌諱!”
劉緯極盡蠱惑之能,“一人忌諱,一司又當如何?兄長占協(xié)會年利半成,福及世世代代,只需牽線搭橋?!?p> 馬翰伏案拍頭:“容我想想……”
與此同時,爛醉如泥的秦方在車夫攙扶下輕叩家門。
“秦方……”一道疲累的聲音自黑暗深處傳出。
“郭大使!”秦方酒醒大半。
兩人就著街邊廊廡下的青石小坐,直面寒風,分外蕭瑟。
“什么都不要說,不管是什么,我都認了?!惫刂椅迨^半,只是一個傍晚,發(fā)際又多出幾許花白。
“小人方才領馮婉娘去童子科劉進士宅中應幕?!鼻胤竭€是模糊不清的交待一句。
“我們這些人……能有個安身之處比什么都強,苦日子快到頭了,官家欲廢良賤籍制,禮部宋尚書攝御史大夫就是為督促此事,學士院那邊已在草擬詔書?!惫刂彝短覉罄?,“我老了,但你們趕上好時候,養(yǎng)兩個讀書人出來,光宗耀祖。”
“嗚……”提心吊膽大半天的秦方徹底失態(tài),歇斯底里的昂首問天,“說什么許我們出籍……強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