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翰在外西廂善堂遭遇不測。
善堂即當?shù)馗粦艏Y興建的義莊,專門用來安置老弱病殘、孤寡無依、滯留京師的流浪乞討人員等等。
建立初期多能保證一日粥,但往往又難以為繼,可善堂的建設(shè)用地多為官府免費劃撥,不能改作其他用途,久而久之,便成為流民、乞兒聚居地。
這些半廢棄善堂也是后來福田院前身,那是五十年之后的事,此時土地兼并剛剛開始,尚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滿子路居無定所,一直在外四廂善堂之間輾轉(zhuǎn),底層聲望無人能出其左右,全是些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人在響應(yīng),還有不少窮兇極惡藏身其中。在他們心里,勾當皇城司和衙前雜役沒什么兩樣,推推搡搡也不是什么大事,硬是將馬翰以下二十余人擠進護城河,就等著去縣獄求幾日溫飽。
劉緯、秦翰、馬忠抵達外西廂時,浚儀知縣正組織人力沿護城河搜救,縣尉則請調(diào)外西廂禁軍挨家挨戶搜索,已抓獲將近三百嫌疑人,無不是衣衫襤褸、麻木不仁。
護城河深兩丈,寬度在十四五丈左右,看似水波不驚,實為京畿最大河段。
馬忠癱坐在岸邊,喉嚨嘶啞,泣不成聲。
劉緯領(lǐng)著縣尉避到一邊請教:“那些人全都下獄?”
縣尉面露難色,支支吾吾道:“皇城司幾位官人落水,他們也有援手……”
一親從官罵道:“老子是自己掉下去的?”
劉緯皺眉:“拉三百人入獄,只是陛下那一關(guān)就過不去,挑頭的、持械的、身有余財?shù)南妊喝肟h獄,剩下的……去堆肥,都知以為如何?”
秦翰點頭:“暫且這樣,馬翰最近鴻運當頭,或能化險為夷?!?p> 那親從官紅著眼道:“滿子路翻墻逃走,本有機會當場射殺,可小郎君……喊留活口,一箭射在屁股上,一箭射在腿上?!?p> “是我交待的?!眲⒕暬诓划敵酰笆虑榧热灰呀?jīng)發(fā)生,就不要再提,馬忠比誰都傷心,我和秦都知會聯(lián)名保舉他入職皇城司,你們以后得互相照應(yīng)?!?p> 那親從官連連稱“是”。
就算秦翰不喜馬翰平素行事,也不得不以人死為大,但他無意過問申宗古一案,遣人壓崔白如皇城司獄,并在拂曉時分借調(diào)駐扎在金明池的水軍拉網(wǎng)尋尸。
馬翰死訊暫時無法上報,滿子路的海捕文書倒是出來了,可那張臉并無顯著特征,仍是大海撈針。
劉緯心里空蕩蕩的,陪著馬忠抹了幾滴眼淚。
就在排隊入城百姓對護城河慘案議論紛紛時,一騎自北而來,揚鞭狂笑:“老子命大!”
馬忠喜極而泣:“爹你死哪去了?”
馬翰先向秦翰陪不是:“累都知借調(diào)水軍搜尋,卑職一輩子感恩不盡?!?p> 秦翰長舒一口氣:“馬指揮真是好體力,竟能從咸豐門游至永順門,怪不得死不見尸?!?p> 馬翰紅著臉道:“都知恕罪,當時岸上有六七百人,卑職一個猛子就扎到了城墻根,擔心宵小趁火打劫,便改走永順門,水閘開啟繁瑣,耽擱不少時間?!?p> “沒事就好,不要再出岔子。”秦翰翻身上馬,又沒頭沒腦的囑咐一句,“盡快結(jié)案?!?p> 馬翰恭送秦翰遠去,后知后覺到:“滿子路是不是有什么古怪?”
劉緯反問:“兄長不覺得子路這名字很熟悉?”
馬翰煞有其事的點點頭:“確實耳熟能詳?誰啊?”
劉緯又問:“兄長覺得趙諫是誰的人?”
“觀其行事,似乎兩頭吃,野心不小?!?p> “能跟南宮那位扯上關(guān)系?”
“家大業(yè)大,應(yīng)該不會?!?p> “那兄長為什么會有兩頭吃的錯覺?”
“是滿子路在其中穿針引線?”
“子路既是孔圣得意弟子,也是孔圣貼身侍衛(wèi),以一己之勇,護孔圣周游列國。如果滿子路是化名,這個滿字就是在鄙夷孔圣,或者說滿子路背后那人地位在孔圣之上?!?p> “圣人之兄……是南宮那位?”
“滿子路的年齡若在四十以上,八九不離十?!?p> “看上去五十左右,他這人是很特別,明明名滿都下,只吃供奉都吃幾輩子,非要在碼頭做苦力,不近女色,不喜財貨,果腹之外,盡舍他人?!?p> “這不就是傻嗎?跟那位像不像?”
“還抓?”
“秦翰不是說了?盡快結(jié)案!他或多或少猜到點什么,萬一安王、雍王身故背后真是滿子路在攪風攪雨,豈不是逼官家大義滅親?”
馬翰倒吸一口冷氣:“海捕文書怎么辦?滿子路若是楚王身邊舊人,恐已被認出?!?p> “改!點兩顆痣在額頭和鼻尖。楚王、滿子路必承兄長人情?!?p> 劉緯又一次徹夜未歸,匆匆回家檢討,另立保證書。
馬翰則帶著馬忠收尾趙諫宅,邊做邊教,勾當皇城司已是板上釘釘,按例可蔭一子。
馬忠心不在焉道:“緯叔說要和秦都知保舉我入職皇城司,爹還在……是不是就沒戲了?”
馬翰喜上眉梢:“秦翰愿意?”
馬忠悻悻道:“沒反對,可爹這不是回來了嗎?怎么不學(xué)緯叔暈上幾日?”
“老子不回來,你能撐起這個家?人走茶涼,你不知道?”馬翰拳打腳踢,“看看你緯叔,小小年紀便能裹挾秦翰行事,保舉你入皇城司是老子的交情,用一次淡一分,將來怎么辦?套近乎都不會?”
馬忠抱頭鼠竄:“我有什么辦法?好不容易勸婉兒同意,緯叔已經(jīng)除服了,成天大魚大肉,不再以人乳為食。”
馬翰斬釘截鐵道:“喂他!吃不吃是他的事!他明白你的心意,說給別人信就好!”
馬忠氣急:“我到處造謠,緯叔不得跟爹割袍斷義?”
馬翰義憤填膺:“哪里造謠?不是喂他了嗎?一口也算!張耆為什么敢騎在老子頭上?不僅送女人!還獻宅藏嬌!”
……
是夜,劉緯逐馬忠夫婦出宅。
任誰突然被乳汁噴一臉都做不到無動于衷,素娘、崔蘭珠、馮婉娘差點笑岔氣。
劉緯擔心馬忠妻關(guān)婉尋短見,叮囑又叮囑:“你們小倆口……我很喜歡,跟那不著調(diào)的兄長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兄長若是明晨西去,我為他守制三月,屆時婉兒時不時的施乳一碗,那是孝道,哪有不允之禮?”
關(guān)婉還是一副羞憤欲死、魂不守舍的模樣,差點把幼子馬青掛在車門上。
劉緯不得不把頭探進車窗:“婉兒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叔侄緣盡。”
馬車漸漸遠去。
馬忠毫無悔改之意:“我爹看人還是挺準的,緯叔這就放不下了,他身子骨不好,還不許侄媳盡盡孝心?”
關(guān)婉捂嘴低泣:“緯叔是不是看不上我?”
馬忠悵然若失:“他家女人太多了……可能忙不過來?!?p> 是夜,宵禁前三刻。
龔美約劉緯在汴堤見面,代張耆轉(zhuǎn)圜。
劉緯一口答應(yīng),會將趙諫一案中的張耆文書盡數(shù)抽出。
趙諫一案涉及近百兩參官,三成已在外地任職,沒個一年半載別想結(jié)案。
劉緯見好就收,僅在宅、龍圖閣、崇政殿后殿之間蹉跎。
石康孫禁足期滿,一邊籌備婚禮,一邊接手慈恩院。
十一月初一。
衛(wèi)紹欽出鎮(zhèn)西京洛陽,任皇城內(nèi)外都巡檢,離京場景十分凄涼。
僅劉緯一人折枯枝相送,并代馬翰奉上百兩黃金、百兩白金,作為旅居洛陽期間花費。
衛(wèi)紹欽心安理得的收下,且另有要求:“你的程儀老夫就不要了,東宮那三位年后建府,勸壽昌公主熄了剃度之心吧。”
“冒著被御史彈劾的風險,還想我出血?門都沒有!”劉緯沖淡離情別緒,而后輕揖,“都知一路順風,正旦之前,定往西京報捷?!?p> 西水門送完衛(wèi)紹欽,還得去東水門送鄭守均,因是告老歸鄉(xiāng),再無內(nèi)外勾結(jié)之虞,明顯熱鬧一些。
不僅施護以下的傳法院高僧傾巢而出,繼任者、殿頭高品、傳法院新任監(jiān)譯、周文質(zhì)亦來相送。
鄭守均在船尾用力揮手,隨波濤黯然遠去。
“爹爹,奉禮郎送來的這口木箱裝有五百兩白金,要不要退回去?”養(yǎng)子忐忑來報。
“那不是得罪人嗎?收下吧,日后養(yǎng)個他這樣的讀書人?!编嵤鼐瑴I微笑,心如刀割。
周文質(zhì)不僅是傳法院監(jiān)譯,還在為趙恒幸慈恩寺打前站。
十一月二十八日,契丹使臣抵京。
蕭綽遣左金吾衛(wèi)上將軍耶律留寧、崇祿卿劉經(jīng),耶律隆緒遣左武衛(wèi)上將軍耶律委演、衛(wèi)尉卿張肅,同賀承天節(jié)。
劉緯再擔罵名,專為和親查漏補缺,又一次與管勾兩國禮信一事的副都知閻承翰議到宮門落鎖時。
馬忠等在東華門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苦訴:“緯叔救救青兒……”
劉緯連忙安撫:“有話慢慢說,病了?兄長呢?”
“是滿子路,他說他是滿子路,還說要向緯叔投案?!瘪R忠語無倫次道,“他挾婉兒、青兒為質(zhì),緯叔若不至,每一個時辰剁一肢……”
劉緯膽戰(zhàn)心驚道:“他怎么找到你家去了?兄長呢?”
馬忠臉上的眼淚怎么抹都抹不盡:“他以為婉兒是緯叔乳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