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下。
趙恒深一腳、淺一腳的在地面拖行,左臂被趙念念抱在懷里,右臂搭在劉緯肩上。
不到一百步,三人都是一頭大汗。
劉娥出現(xiàn)在視線盡頭,含淚微笑。
趙念念叫苦不迭:“娘娘快來替我,爹爹太沉了?!?p> 劉娥滿是家長里短的稱贊:“誰都沒你機(jī)靈。”
趙念念吐了吐舌頭,接過毛巾把趙恒額頭上的汗擦去,又順手去擦劉緯的臉,還振振有詞:“哥哥使什么眼色?嫌棄爹爹用過?”
劉娥噗嗤一聲,道:“這個妹妹沒白養(yǎng)吧?”
劉緯汗流如注:“沒白養(yǎng),沒白養(yǎng)……”
趙恒忍俊不禁:“念念是嘉瑞一手帶大的,怪不到朕和娘娘身上?!?p> 劉緯紅著臉道:“陛下、娘娘見笑,臣家中氛圍如此,沒能讓殿下循規(guī)蹈矩,是臣失職,臣一定痛改前非?!?p> “對朕失職,卻未負(fù)莊穆皇后托付?!壁w恒又扭過頭問,“娘娘今日早了些,是有事?”
劉娥低眉順:“元儼請見,行至內(nèi)東門,聞平西軍協(xié)定儲位,便又告病,不知是氣著了,還是嚇著了?!?p> 趙恒停下腳步,斂去笑意:“娘娘命人去的西郊軍營?”
劉娥道:“是曹利用去了一趟。”
趙恒冷笑:“景宗,送曹利用回宅養(yǎng)病?!?p> 劉娥大驚失色:“陛下!”
趙恒字字誅心:“朕還沒死!他想干什么?誰給他膽量恃權(quán)?”
張景宗匆匆出外。
趙恒又道:“嘉瑞去中書繳印,見過丁謂再詣資善堂謁太子,免得人心惶惶?!?p> 劉緯不吭不響的深揖遠(yuǎn)去。
趙恒語重心長道:“先帝授王繼恩以宣政使,位在宣徽使下,佐樞密院事,其尚不敢私入軍營。曹利用有家有業(yè)、半朝故舊,怎能搶在陛見之前赴軍營私相授受?王繼恩如此行事,安能有朕與娘娘今日?”
劉娥淚目:“是妾身管教無方?!?p> 趙恒盡可能的放緩語氣:“不要將一己之私置于國事之上,娘娘的喜好不足以感化百官,倘若寇準(zhǔn)在位,曹利用哪來的膽量如此張狂?”
劉娥不軟不硬的頂了回去:“請陛下詔馮拯回朝?!?p> 趙恒心平氣和的問:“石普、周文質(zhì)、藍(lán)繼宗、韓守英怎么辦?四十萬禁軍又該交由誰掌控?”
劉娥咬牙道:“何亮?!?p> 趙恒搖頭:“不曾供職兩府,如何服眾?”
劉娥退而求次:“張耆?”
趙恒揮退左右,半靠在趙念念身上,“耆無勛勞,徒以恩幸。而西北大勝,將悍兵驕,娘娘是想盡失軍心?”
劉娥道:“寇準(zhǔn)謀逆,赦之再用,百官何來敬畏之心?”
趙恒道:“古稀之年,還能流外不成?降為太常少卿,俸料半之,命其在京師終老。”
劉娥淚眼婆娑道:“陛下英明?!?p> “英明?哪來的英明?”趙恒似在發(fā)問,又似自問,“楊崇勛、楊懷玉為何舍近求遠(yuǎn)?詣丁謂宅舉告?是劉美不能信?還是夏守恩不能信?”
劉娥無言以對。
趙恒淡淡的道:“周懷政、寇準(zhǔn)以為丁謂等人阻礙圣聽,所以謀立太子。楊崇勛、楊懷玉以為周懷政隔絕內(nèi)外,所以詣丁謂宅舉告。到底是誰在隔絕內(nèi)外?阻礙圣聽?”
劉娥模糊了雙眼:“臣妾不敢……”
趙恒一改語調(diào):“娘娘是不敢!但娘娘偏聽偏信!有違兼聽則明之道!嘉瑞為何一再提及且要異論相攪、即各不敢為非?他是在勸娘娘廣開言路!莫要任人唯親!今日的曹利用也可以是明日的寇準(zhǔn)!朕理政尚且……”
“爹爹。”趙念念忽然一個踉蹌,“爹爹太沉,我要叫人了……”
趙恒愣了愣,嘆道:“你若是男兒身,爹爹、娘娘不用如此勞心?!?p> 趙念念嬌笑:“我才不要,坐井觀天哪里好了?爹爹、娘娘若是心疼我,就讓我出京體察民情吧?!?p> 趙恒氣勢全無,怏怏道:“傳仁多阿貍、王德用覲見,讓曹利用知道錯在哪?!?p> ……
中書東廳。
劉緯交接完公事,匆匆趕赴資善堂,在丁謂耳邊留下一句肺腑之言:“成全寇準(zhǔn)三次拜相、張齊賢四踐兩府的不止是圣眷,還有爭議。叔父如今一呼百應(yīng),可是長遠(yuǎn)之計?趙韓王十年獨大,家業(yè)何在?子孫何在?兩女何以尼之?”
錢惟演聞訊而出:“謂之兄……謂之兄……怎么說?”
丁謂心不在焉:“什么怎么說?”
錢惟演的私心瞬間變成國事:“契丹國主不是還在新城?”
丁謂道:“只要不過界,想呆多久呆多久?!?p> 錢惟演勸道:“軍前瞬息萬變,樞密院不可一日無主,曹利用……”
丁謂怒道:“你也知道他是樞密院之主,怎不問他去西郊軍營做甚?志在統(tǒng)兵權(quán)?得意便忘形!”
錢惟演避重就輕:“雄州事大,請謂之兄相忍為國?!?p> 丁謂道:“無用之地徹底掌控,才知其妙用無窮,契丹如今四面皆敵,哪來的膽子南侵?”
錢惟演道:“半數(shù)朝臣曾附寇準(zhǔn),今西北已安,當(dāng)早做決斷。”
丁謂頻頻點頭:“此乃老成持重之言,希圣素與陛下親厚,又是娘娘姻親,可將朝中情形說透,事實俱在,無須再顧忌什么?!?p> ……
資善堂的書聲寂寥而又空曠。
聽者無心,講者無意,個個懷揣雜念。
王曙、樂黃目、張士遜、崔遵度、魯宗道、晏殊等陪侍講學(xué)東宮官齊至,無不心懷忐忑。
也就新任皇太子宮都監(jiān)、管勾資善堂、左右春坊司事雷允恭泰然自若,也沒有聽之乎者也的興趣,躲在陽光下與皇太子宮祗候劉從愿有一茬、沒一茬的聊著。
自從劉緯交好盧守勛、周文質(zhì),并得趙恒默許,朝臣與內(nèi)侍交好幾乎半公開化。
周懷政與寇準(zhǔn)互為奧援。
雷允恭則傍上丁謂,東宮官無不看其臉色行事,春風(fēng)得意,財源廣進(jìn)。
此時,一道分外刺眼的身影穿過層層關(guān)卡,穿著一套極不合身的紅袍,頂著一頭折上巾都蓋不住的寸發(fā),旁若無人似的探頭探腦。
雷允恭大怒,張口就道:“資善堂重……”
劉從愿飛快的撞了雷允恭一下,畢恭畢敬的揖道:“皇太子宮祗候劉從愿見過劉執(zhí)政。”
雷允恭見風(fēng)轉(zhuǎn)舵:“皇太子宮都監(jiān)雷允恭見過劉執(zhí)政?!?p> 劉緯抱拳道:“兩位中使有禮,我奉陛下口諭謁太子殿下?!?p> 雷允恭二話不說,就要傳宣。
劉緯揮手阻止:“孤身前來就是不想打擾太子殿下用功,待課間再拜,兩位中使不用陪讀?”
雷允恭尷尬不已,支支吾吾道:“資善堂今日復(fù)學(xué),下官四處巡視有無缺漏?!?p> 劉緯又沖劉從善點了點頭,問:“申國太夫人身體還好?你們兄弟二人供職宮中,不便上門打擾?!?p> 劉從善感激涕零:“家母安康,有勞執(zhí)政掛懷?!?p> “令尊于國家社稷有功,莫墜其英明?!眲⒕曌灶欁缘霓D(zhuǎn)身,“我四處轉(zhuǎn)轉(zhuǎn),兩位不用跟著?!?p> 雷允恭目送劉緯遠(yuǎn)去,小聲抱怨:“執(zhí)政出行不用導(dǎo)從、元隨,這不是害人嗎?”
劉從善道:“今日陛見,哪有時間安置?”
雷允恭忽然沒了交流興致,被一句話收買,還能是貼心人?
劉緯置身于似曾相識的環(huán)境之中,腦子里想的卻是內(nèi)侍這個群體,終北宋一朝,最不可忽視的一股政治力量,維系這股政治力量的是內(nèi)侍養(yǎng)子制度:凡三十以上黃門內(nèi)侍,無養(yǎng)父者,許養(yǎng)一子承嗣。
此子專指閹子,正常男性養(yǎng)子并無數(shù)量限制。
但閹子想要入侍內(nèi)廷并非易事:年十二試以墨義,即中程者,候三年引見供職。
也就是說,黃門內(nèi)侍多在十五以上,鄧守恩養(yǎng)子鄧文忠亦在其中。
不管劉緯愿不愿意,都必須在宮中留下后手,如同周懷政于寇準(zhǔn)、雷允恭于丁謂。
資善堂課間,東宮官翹首以盼。
劉緯先拍了拍劉從善肩膀:“鄧守恩子鄧文忠可知?請他來見?!?p> 后在參謁時稱“臣”。
并以一句“春暖花開,太子殿下可愿赴后苑一游?”撇下內(nèi)侍、東宮官。
雷允恭自以為是例外,大大咧咧隨扈。
劉緯猛一回頭,似要擇人而噬:“汝想充軍?”
雷允恭噤若寒蟬,從頭頂涼到腳底,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劉緯落后趙禎半步,又一次喧賓奪主:“文忠隨侍太子殿下?!?p> 王曙、樂黃目等東宮官無不為惡人自有惡人磨而幸災(zāi)樂禍。
惟晏殊心頭存有一絲清明。
所謂充軍,不是在說雷允恭,而是在指周懷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