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上,耶律隆緒為了保全耶律宗愿煞費(fèi)苦心。
不僅將耶律宗愿過繼給已經(jīng)沒落的兩院皇族耶律兀立寧,還把耶律宗愿的婚期排在耶律宗真之后。
耶律宗愿足足大耶律宗真十歲,四十過半、才有子嗣,終其一生、未能封王,活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甚至不如蕭耨斤家奴。
但他沒有辜負(fù)耶律隆緒期望,六十有五,壽終正寢。
耶律隆緒可以含笑九泉?
劉緯不這樣認(rèn)為。
作為一個父親、作為一國之君,甘心有子不能認(rèn)?
卑微至廝,談什么中原失守?說什么寶歸北方?
劉緯一心為耶律隆緒尋找新的選擇,更有尊嚴(yán),更加人性化。
從大中祥符五年出使契丹那時起,就不斷作出無處不在的暗示,南北合擊交趾、趙全益出鎮(zhèn)銀川是這種暗示的極致。
但凡耶律隆緒有一點(diǎn)點(diǎn)的舐犢情深之心,都做不到無動于衷。
耶律宗愿不止是探路石,還是試金石,若是保不住性命,肯定會殃及其母耿氏、其弟耶律無敵。
劉緯用的是陽謀,不欺暗室。
耶律隆緒有苦難言,卻又甘之若飴,并用陽謀回敬,以耶律宗愿之名求婚于宋,撒潑似的宣告:這個漢人血統(tǒng)的兒子他不打算要了,要么死無葬身之地,要么絕處逢生。
耶律宗愿只是秤桿,用來衡量人心,用來衡量大中祥符五年末、契丹中京武功殿內(nèi)的那數(shù)夜癲狂。
耿淑儀、耶律無敵才是砣。
秤砣尚未稱出劉緯良心價值幾何,拔里部、乙室已部箭弩拔張的形勢卻在一夜之間平息。
耶律隆緒用實(shí)際行動昭示世人,契丹雖有后族唯乙室、撥里氏之制,但中國也有句古話:國有長君,社稷之福……
契丹南北兩面官無所適從。
難不成先前下錯注了?
耶律宗愿尚無房中人,要不要再下一注?
耶律隆緒強(qiáng)行按下儲位之爭,卻又將耿淑儀、耶律宗愿、耶律無敵母子三人架在火上烤。
……
契丹一族崇鬼貴日,殿帳廬舍皆朝東,四京皇城建制則仿宋東京皇城,少了七分繁華,多出三分恢宏。
幽州南京城的重要性遠(yuǎn)遠(yuǎn)高于其它三京,也是南面官任事、聚集之地。
耶律宗愿的異軍突起,令幽薊漢人茫然,而非欣喜。
上谷耿氏與玉田韓氏三代聯(lián)姻,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拔里部蕭氏則為半主半姻的存在,恭敬有余,親近不足。
耶律隆緒抬舉耶律宗愿,最受傷的就是素來倚重幽薊漢人的拔里部,雙方淵源要從契丹南院樞密使高勛擁護(hù)耶律璟登基算起。
今已七十載,歷經(jīng)風(fēng)風(fēng)雨雨,不敵流言蜚語,裂痕隱現(xiàn)。
耶律隆緒以二桃殺三士,表明其穩(wěn)定契丹政局的決心,并透著一絲心有所屬的端倪,令幽州皇城嘉寧殿愁云慘淡。
一身灰白尼僧裝扮的耿淑儀匍匐在蕭菩薩哥腳下,一邊叩首,一邊泣不成聲:“宗愿自幼養(yǎng)在娘娘身邊,恭誠儉讓,誠心向佛,請娘娘成全,許他落發(fā)為僧……”
蕭菩薩哥亦是淚流滿面,屈膝抱著耿淑儀雙肩哭訴:“這哪是我們婦道人家能做得主?陛下不日將幸南京,倘若南朝嘉瑞無計(jì)可施,會命宗愿赴安南就藩?!?p> 耿淑儀癡了,露水情緣而已,他能有幾分在意?
……
雄州。
蕭孝誠不情不愿的代乙室已部奔走,在雄州驛館受了五十天窩囊氣,還不敢拂袖而去。
劉緯私扣國信使,足以證明耶律隆緒的策略奏效。
他蕭孝誠若是無功而返,不僅得承擔(dān)耶律隆緒的怒火,還得擔(dān)起拔里部、乙室已部再度交惡的責(zé)任,怎么著也得見上一面再說!
蕭孝誠痛定思痛,手抄西漢李陵答蘇武書示之以誠:勤宣令德,策名清時,榮問休暢,幸甚幸甚。遠(yuǎn)托異國,昔人所悲,望風(fēng)懷想,能不依依?昔者不遺,遠(yuǎn)辱還答,慰誨勤勤,有逾骨肉……
不管是自比李陵,還是把劉緯比作蘇武,蕭孝誠的姿態(tài)低得不能再低,得詣安撫司后宅。
禁攜隨從。
他可以忍。
禁攜配刀。
他也可以忍,并在心底打著如意算盤:老子見南朝皇帝都不用棄械,你劉嘉瑞這是要造反嗎?
但李士用又領(lǐng)著他在烏煙瘴氣的廚寮外等候,甚至能聽見菜肴起鍋聲……
他蕭孝誠不能忍!
面紅耳赤,呲牙咧嘴,兩手攥成青紫,不自覺的摸向腰間……
李士用似笑非笑的把自己配刀遞了過去,嘴角掛著幾分玩味。
蕭孝誠惡向膽邊生,好你個羌種,膽敢辱我大契丹國舅……
廚寮里突然傳來一聲舊識:“蕭國舅到了?”
蕭孝誠突然一個寒顫,這可是一把火送四十萬羌種歸西的狠人,曹利用那樣的南朝樞相也是想打就打……
他連忙把手中的刀柄塞了回去,撩起袍衫,趨入廚寮參謁:“蕭某何德……咳咳……何能……”
這個時代的辣椒尚在南美洲一帶窩著,只能用蒜、姜、花椒、茱萸、芥末調(diào)味。
劉緯無辣不歡,樣樣都用,偌大一個廚寮僅他一人,朝灶而立,甩鍋顛勺,忙的不亦樂乎,頭也不回的道:“請蕭國舅在外間稍坐片刻,馬上就好?!?p> 蕭孝誠眼淚直流,小半是感動,大半是嗆出來的,捂著嘴道:“君子遠(yuǎn)庖廚,蕭某當(dāng)不起……咳咳……真的當(dāng)不起……”
劉緯在炒鍋、燉鍋之間忙碌著,一刻不得閑,“我與蕭國舅也算是舊識,不遠(yuǎn)千里來相會,怎能不盡盡地主之誼?之前不見,皆因國事,情非得已。”
蕭孝誠在劉緯身后探頭探腦,硬是沒找到可以幫手的地方,焦灼不安道:“蕭某明白,確為不情之請,但蕭某奉命出使,責(zé)無旁貸?!?p> 劉緯調(diào)門漸高:“北朝皇子耶律宗真僅封開國侯,怎能向我大宋公主乞約?還是以廣而告之這種方式?禮儀之大,稱夏;章服之美,謂華,此為中國。契丹既然以北中國自居,就應(yīng)該為后世表率,而不是笑柄。”
蕭孝誠言之鑿鑿:“長幼有序,嫡庶有別……”
“長幼?嫡庶?”劉緯終于回頭,左手拿蔥,右手握刀,氣勢洶洶的問,“北朝皇帝陛下膝下諸子不是開國侯年齒最大?我漢人血統(tǒng)哪里不如你契丹血統(tǒng)?還是我劉緯哪里不如你蕭國舅?”
蕭孝誠張了張嘴,無言以對:“這……”
劉緯轉(zhuǎn)過身,狠狠一刀砍在案板上,咬牙切齒道:“北朝國制如此,怪不到蕭國舅頭上,但你北朝君臣不應(yīng)該污我大宋公主清譽(yù)!”
蕭孝誠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待我契丹儲位明定,開國侯必然封王?!?p> 劉緯再回首:“若是不能呢?殺你蕭國舅祭天?”
蕭孝誠干笑兩聲,不敢承諾。
劉緯一問接一問:“諸位國舅就不怕弄巧成拙?北朝開國侯陰差陽錯登上儲君之位?他得北朝皇帝另眼相看,北朝元妃日后容得下他嗎?”
蕭孝誠汗流浹背,比見耶律隆緒還緊張。
劉緯板著臉道:“一問三不知!這就是蕭國舅說的坦誠相待?”
蕭孝誠傾盡全力,吐字如金:“容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