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隆緒看向蕭耨斤的眼神分外陰冷,攜其幸南京本是緩和拔里部、乙室已部的緊張關(guān)系,卻被劉緯一封信澆了個透心涼。
史上,蕭耨斤以皇太妃之名逼死蕭菩薩哥,自立為皇太后臨朝聽政,對拔里部窮追猛打、并分化玉田韓氏等幽薊漢人世家。
蕭菩薩哥從弟、拔里部首領(lǐng)蕭紹宗反而得以保全,坐視蕭啜不、蕭匹敵慘死。
耶律隆緒為保全蕭紹宗,封蕭紹宗之女蕭三蒨為太子妃。
但蕭耨斤臨朝聽政的第一件事不是驅(qū)逐蕭菩薩哥,而是廢了蕭三蒨的皇后之位,改立蕭孝穆之女蕭撻里,并誕下皇子耶律洪基。
蕭紹宗最大的一張護身符失效,卻又因妻子與乙室已部的深厚血緣關(guān)系而茍且偷生。
但耶律燕哥這一世早已遠嫁,并為趙恒誕下一子一女。
拔里部、乙室已部最后一絲情份散盡,耶律隆緒再多努力都只是徒勞。
劉緯不僅在信中直白道出拔里部面臨的危機,還列舉出耶律隆緒可能的應(yīng)對方式,包括耶律宗真納蕭三蒨為妃……
可是,此時的耶律隆緒只是有這個想法,從未付諸于口。
偏偏劉緯一語中的,反過來印證他對拔里部未來的悲觀預(yù)期。
這是陽謀。
史上,蕭耨斤鐵腕鏟除拔里部及依附拔里部的漢人勢力之后,契丹國運便江河日下。
破船也有三千釘。
耶律隆緒怎會不知其中厲害?
但日防夜防,家賊難防。
蕭耨斤有兩子三女傍身,匪氣十足,無畏無懼。
耶律隆緒束手無策,這還是他在世、而且不老不病的情況之下。
……
蕭耨斤被耶律隆緒盯得心里發(fā)毛,振振有詞:“妾身去過嘉寧殿,皇后不見?!?p> 耶律隆緒已經(jīng)慢慢琢磨明白了,越是逼蕭耨斤通情達理,蕭菩薩哥母子將來越遭罪,他什么都不想說,枯坐至深夜,像極了孤家寡人。
……
千里之外。
新任開封知府陳堯咨突遭無妄之災(zāi),因為開封府發(fā)解試疑似舞弊,而赴崇政殿西閣陳情聽劾。
他不甘心。
開封府僅為發(fā)解試提供考場,考官、試題、封彌、閱卷、定等之類的環(huán)節(jié)皆由中書委派或是中旨遴選。
發(fā)榜也能攤上事?
陳堯咨雖有不滿,卻又是一副任打任罵、任勞任怨的模樣。
只因朝堂動蕩,人人望眼欲穿。
李迪、呂夷簡互撕一事尚無定論,曹利用又被人盯上了,侍御史知雜事韓億劾其婿、河北轉(zhuǎn)運使盧士倫貪贓枉法、造冤假錯案……
劉娥有意以此事為契機,效仿廣南西路,將各路轉(zhuǎn)運使的按察權(quán)、巡獄權(quán)盡數(shù)剝離,以免地方坐大。
節(jié)骨眼上,開封府發(fā)解試榜出爐了。
解元洪澈,洪澄弟。
第二錢彥遠,娶戴搖光。
第三邵煥,娶戴璀璨,并得國子監(jiān)鎖廳試第一。
第四歐陽修。
朝野側(cè)目,不見嘉善坊劉宅有梧桐樹啊?
非議難免,群情激奮。
但一眾考官不改初衷,堅持一字不改的放榜。
劉娥大吃一驚,召趙禎相詢:“嘉瑞應(yīng)試之后,先帝親擬鎖廳制,僅遷轉(zhuǎn)而不賜科第,不取則停官,邵煥為何一意孤行?”
趙禎遮遮掩掩道:“邵煥文思不如晏殊,而今進士科重策論,昨年葉清臣即以策進,位居進士科一甲第二……”
劉娥忽有所悟。
劉緯不僅是在給何亮、錢易等故舊讓路,亦是在為洪澈、錢彥遠、歐陽修等人出仕鋪墊,戴朝宗、范仲淹等人也可以陸陸續(xù)續(xù)回朝任職。
劉緯不是想出外,而是想致仕。
劉娥喃喃自語:“孤容不下你?孤怎會容不下你?”
是日,黃昏。
雄州走馬承受劾劉緯逾越人臣本分,擅通契丹國主。
百官遂以人臣無外交之制,請罷劉緯河北、河?xùn)|安撫使,出知東南。
呂夷簡獨樹一幟,請以第三子呂公著尚楚國公主。
百官譏誚,坊間不恥。
但劉娥反應(yīng)偏正面,雖未首肯呂夷簡所請,卻拜呂夷簡為參知政事,并詔錢易回朝復(fù)相、任中正拜樞密使、王曾判南京兼廣南西路安撫使、侍御史知雜事韓億改知諫院,朝堂架構(gòu)逐漸穩(wěn)定。
……
冬,十一月末。
契丹遣彰勝軍節(jié)度使蕭穆古、潘州觀察使鄭文囿賀皇太后正旦,右監(jiān)門衛(wèi)上將軍蕭從正、右諫議大夫仇道衡賀皇帝正旦。
這是耶律隆緒第一次遣使賀劉娥正旦,是認同,亦是善意。
和諧的氛圍中,也有一絲異樣。
契丹來使小歇一夜,便馬不停蹄的南下,另有數(shù)人不習(xí)水土滯留白溝驛,蕭紹宗赫然在列。
幽薊漢人世家依附拔里部而興,雙方互相影響、同化、妥協(xié),成就一種另類文明,并逐漸為契丹主流社會接納。
蕭紹宗是這種另類文明的結(jié)晶,卻又生活在舊的體制之下,如同狼群中的羊,再無少年時期的意氣風(fēng)發(fā)。
劉緯的謀劃偏向明顯。
不僅把兩屬地設(shè)計成豪華難民營,還將趙允升列為駐幽州首任大使,并要求契丹對等派遣。
簡而言之,耶律宗愿應(yīng)為契丹序列三。
蕭紹宗擔(dān)心尸骨無存,帶著全套方案連夜趕赴幽州。
劉娥也被劉緯的膽大妄為所驚,命藍繼宗急馳雄州,兼鎮(zhèn)、定、高陽三路行營兵馬都監(jiān)。
然而,耶律隆緒反應(yīng)平和,遣蕭孝穆詣白溝河界橋正中帷幕,與劉緯連續(xù)商討三天,之后信使頻繁,每日必有六次以上的互動。
天禧十年,三月初三,正午。
耶律隆緒巡契丹新城,幸白溝河,匹馬登界橋。
劉緯則由南岸趨至界橋正中幄殿,在兩岸三十余萬軍民的見證下,與耶律隆緒憑欄暢談至日落時分。
耶律隆緒拍了拍劉緯肩膀,依依惜別:“后會有期?”
劉緯淚目:“山高路遠,恐難再見,請北朝皇帝陛下保重身體?!?p> 耶律隆緒問:“不恨朕?”
劉緯泣不成聲:“來生愿與皇帝陛下再相逢,同為中國,不分南北?!?p> 耶律隆緒毅然轉(zhuǎn)身:“保重!”
契丹軍民單膝跪地,山呼萬歲,聲震云霄,似在慶祝南北兩帝會盟。
藍繼宗熱淚盈眶。
劉緯的陽謀,耶律隆緒堂堂正正的受了。
耶律隆緒的陽謀,劉緯卻之不恭,自絕仕途以報。
……
三月初十。
趙禎御崇政殿試禮部奏名進士,賜進士洪澈以下一百九十七人及第。
何亮上疏,請責(zé)劉緯知夷州。
劉娥留中不發(fā),捫心自問。
“你來人間走一遭,究竟是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