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敖一邊走一邊想,先找誰呢?在劉邦的朋友圈中,三老之中沒有一個可稱得上豪杰的,非要論才智也只有一個王陵了。
對,我就去找王陵。誰知,王陵看了劉邦之書,搖了搖頭說道:“此事斷不可行?!?p> 任敖道:“為什么?”
“殺縣令以應陳勝,便是造反,造反是要滅族的,此不可行一也;陳勝其人,頂多算草莽一個,難成大事,此不可行二也;國人所恨者,是始皇非二世也。二世雖說昏聵無能,所輔者李斯,乃當世之人杰。破船尚有三千釘,憑陳勝之力,要想推翻秦廷,勢比登天還難,此不可行三也;沛令經(jīng)營沛縣,已達十年之久,爪牙遍地。近又遍赦囚犯,及其畏罪潛逃之人,甚得民心,殺他談何容易,此不可行四也;劉邦素好大言,武不成文也不成,且又出身平民,官不過亭長,由他出面號召沛人造反,誰個肯從?此不可行五也。有此五不可,你還是去勸一勸劉邦,讓他趁早卷旗收兵,逃之夭夭?!?p> 他盡管說得振振有詞,任敖心中卻是一百個不服,正欲據(jù)理力辯,王陵將手擺了一擺說道:“對不起,愚兄今日與兩個朋友相約,要去拜見一位尊者,恕不能相陪了?!?p> 任敖無奈,只得起身告辭。他盡管不以王陵之言為然,但王陵之言,絕非空穴來風。作為劉邦的朋友,尚且如此不信任劉邦,其他三老豪杰,還會信嗎?怕是找也白搭,不由得一臉的沮喪。恰在這時,雍齒迎面走來,問他因何在此。任敖便把劉邦城下射書以及拜訪王陵之事和盤道了出來。
雍齒笑道:“賢弟不必如此沮喪,不是你雍兄大言不慚,在咱所有的朋友中,若論關系,就數(shù)我和王陵最鐵,待我去勸一勸他,也許能有轉(zhuǎn)機。”
任敖搖首道:“聽王陵兄說話的語氣,萬難贊成你我去殺縣令,勸也無用。且是他已不在家中,兄去何處找他?”
雍齒略一思索道:“沛城的三老豪杰,非陵兄一人。他不贊成咱殺沛令咱不會去找別人?活人還能讓尿憋死不成!”
“找誰?”
“找文三老。文三老是俺的妻舅爺,素來瞧不起沛令,咱一找便成?!?p> 任敖轉(zhuǎn)憂為喜,隨著雍齒,敲開了文三老的大門。文三老看了劉邦來書,連聲贊道:“說得有理,說得有理!不除沛令,以應陳勝,上對不起列祖列宗,下對不起子子孫孫。且是,吾聞始皇在位之日,有讖言流世,‘始皇帝死而地分’。今陳勝裂土為王,立國張楚,正是應了讖言,此時不反,更待何時!”
當即遣家童數(shù)人,各持請柬,將沛城中能請到的三老豪杰,全部請到家中,得一十八人。那酒飲到五六成的時候,文三老方將劉邦來書遍示眾人,且與之語道:“諸位,暴秦氣數(shù)已盡,大楚必當要興,我等不可逆天而行,甘做暴秦之奴。我等原為楚民,何不趁機而起,殺了沛令,以應陳勝、劉邦,既可為先祖雪恥,又可保全沛人家室,諸位以為如何?”
眾人哄然應道:“愿從文三老之教?!?p> 文三老豪情滿懷道:“諸位既是這般抬舉老朽,老朽當不負眾人才是!有道是,夜長夢多,咱這會兒就去縣署,宰了縣令!”
眾人雖說愿意誅殺沛令,以應劉邦,但絕沒想到,此事會來得這么快,這么急!況且,明明是為著赴宴而來,未曾帶什么兵器,赤手空拳,如何去殺沛令?眾人不由得顯出猶豫之色。
文三老也不解釋,將雙掌啪啪一拍,從內(nèi)室中跑出來九個大漢,依次是雍齒、任敖、周勃、夏侯嬰、呂澤、呂釋之、周苛、周昌和曹無傷。
文三老含笑說道:“諸位,有這九位好漢隨我等一道行動,沛令還能不死嗎?”
眾人道:“文三老智謀超群,又有眾好漢相助,此行定能馬到成功。走!”
沛令正在后署與小妾調(diào)笑,聞聽眾三老豪杰求見,商議守城之事,不由得喜出望外,連道了三聲“請”,便服來到議事堂。文三老率同眾人來到議事堂,向沛令行禮問好,沛令正要答禮,無意間一瞥,瞥見了殿后的九條好漢,這內(nèi)中的前六人,他全都認識。他們,他們來干什么?
沛令心中頓時升起了一個大大的疑惑。任敖見狀不妙,搶步向前:“回稟大人,蕭何、曹參投了劉邦,引邦來攻沛城?!?p> 沛令皺著眉頭兒回道:“這個不消汝言,本官已經(jīng)知道了?!?p> 弄得任敖無話可說。突見夏侯嬰大跨兩步,雙手抱拳說道:“稟大人,小人亦有軍情相報?!?p> 因夏侯嬰做過沛令車夫,不疑有他,回道:“講?!?p> 夏侯嬰道:“大人,那劉邦兵不過百,竟敢把他的嘍啰開到咱沛城底下,您道為甚?”
沛令反問道:“汝道為甚?”
夏侯嬰道:“在這幫三老豪杰之中,有劉邦的奸細?!?p> 此言一出,這一幫三老豪杰,無不驚出一身冷汗。就連任敖等人也驚詫不已。這夏侯嬰怎么了?平日蠻講義氣的,怎么到了緊要關頭,便出賣起朋友來,真是畫虎畫龍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沛令亦是大感意外,張目問道:“諸位三老豪杰,夏侯嬰說的可是實話?”
文三老強作鎮(zhèn)靜道:“夏侯嬰乃一狂士,他說的話,大人萬不可信!”
夏侯嬰冷笑一聲道:“笑話!我夏侯嬰是一個什么樣人,別人不知,職大人還不知嗎?”
沛令接道:“夏侯嬰跟了我近十年,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我當然知道。夏侯嬰,你就給本大人當場指認一下,看誰是劉邦的奸細?!毕暮顙胼p輕搖了搖頭說道:“大人,公開指認怕有些不妥,小人還是給您一個人說吧?!?p> 他見沛令點了點頭,大步流星朝沛令走去。沛令即使不點頭,他也是要去的。距沛令尚有丈余之地,夏侯嬰突然打了一個箭步,躥了上去,劈頭揪住沛令發(fā)髻。
“你,你想做……做……”
那甚字未及出口,夏侯嬰當胸一拳,打得沛令口噴鮮血。又一拳,要了他的狗命。這變故實在有些突然,待眾人從驚愕中醒過神來,夏侯嬰已經(jīng)割下沛令首級,提在手中:“諸位三老豪杰,沛令已死,我等理當開城迎進劉邦才是!”
眾人異口同聲應道:“夏壯士所言極是!”
于是,夏侯嬰手提人頭在前,眾人緊跟其后,徑直出了縣署,直奔沛城西門。守門之吏,見了沛令的人頭,早已嚇得面如土色,夏侯嬰要他做甚,他便做甚。城門開處,擁進一支人馬,當頭之人,乃是劉邦,繼之是蕭何、曹參、樊噲、張三和吳景龍,六雄見了三老豪杰忙上前行禮。
三老豪杰亦一一答禮。禮畢,劉邦在眾人的簇擁下,大搖大擺,走進縣署,置酒相賀。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文三老起身說道:“諸位英雄,諸位三老豪杰,有道是‘國不可一日無君,家不可一日無主’??h呢?縣亦如是。職狗本為秦廷鷹犬,已為我等所殺,秦廷豈肯善罷甘休!倒不如我等另推一令,背秦自主?!?p> 眾人齊聲應道:“正該如此?!?p> 文三老拈須微笑道:“既然諸位也覺著該推新令,何不趁熱打鐵,及早推一個出來,以主大計?!?p> 眾人又道:“此言極是!”
文三老將眾人逐個兒掃了一遍,目光落到劉邦身上,緩緩說道:“劉公儀表堂堂,文武雙全,手中又握了一支不小的隊伍,老朽欲要奉劉公為沛令,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眾人齊聲道了一聲“好”。
劉邦盼的便是這個結果,但在此前,他只不過是個小小的亭長,驟聞要得縣令之位,亦是又驚又喜,少不得起身謙虛了一番。他道:“天下方亂,群雄并起,今若置將不善,就會一敗涂地。我不敢自受,恐德薄能鮮,不能保全父老子弟,還請另擇賢能,方可圖謀大事?!?p> 他這一謙,曹無傷立馬又薦一人——蕭何。蕭何之位一向在劉邦之上,且又干練老成,為人所敬。曹無傷這么一薦,當即便有十幾人響應。蕭何慌忙起身拒道:“謝謝諸位厚愛,我蕭何充其量不過刀筆吏一個,對領兵布陣一竅不通,當今正值亂世之秋,所重者武也。我實在不敢妄據(jù)沛令之位!見諒,見諒!”
一邊說,一邊作躬打揖。他這一拒,便有人想到了曹參,曹參之位亦在劉邦之上,且又能文能武。誰知,曹參和蕭何犯同一種病,此病并非不能勝任縣令,實乃是有家有口,家道小康,恐事不成,累及族人,一聽要他充任沛令,好像遭了蝎子蜇了一般,霍然長身,連道:“不可不可!我曹參是碟子里泡豆芽——自己知道自己有多深的水,平日里,動動筆桿,出出主意,倒還勉強可以勝任,若是說到治縣理民,保一方平安,我看還是非劉邦莫屬?!?p> 于是,眾人又把目光轉(zhuǎn)向了劉邦。劉邦心中有氣。他能不氣嗎?文三老一言,爾等便異口同聲推薦我為沛令,我略略謙讓了幾句,爾等便要推薦蕭何、曹參,若非他二人誠心相讓,這會兒還能想到我嗎?我就是想干,也得拿一拿架子。眾人不知他想些什么,一味地相勸,越勸劉邦越是不從。
雍齒、曹無傷見有機可乘,蠢蠢欲動,各自拉了一個相善的三老,咬起了耳根。這一來,周勃慌了,按劍喝道:“劉邦,諸位三老豪杰誠心誠意擁你去做沛令,你卻推三推四,難道非要讓秦廷再派一個爪牙來治理沛縣,你才心甘!”
樊噲亦按劍吼道:“劉三哥,你向來是敢作敢為,今日里怎么變得婆婆媽媽來了?不就一個沛令嗎?又不是殺你,何必推三推四!”他二人這么一嚷,諸位三老豪杰,就是想推他人,也不敢妄自開口,議事堂里,當即靜了下來,靜得掉地上一根針都能聽見。
劉邦長嘆一聲道:“承蒙諸位厚愛,在下暫居沛令之位,他日若遇賢者,立馬讓位。”
他環(huán)場一周道:“縣令乃一縣之主,其職,不可倉促而就,應當擇一吉日,諸位以為如何?”
眾人回道:“此言甚是!”
那吉日便擇在九月初九。劉邦就職之后,祠黃帝,祭蚩尤,殺牲釁鼓,以求福祥。因曾小徑斬蛇,有老嫗夜哭,又引出赤帝子斬白帝子之語,故立赤旗、赤幟,張掛城中,以表順天滅秦之意。又因,為了有別于職姓沛令,改令為公,時人皆以沛公稱之。
其實,改令為公,并非劉邦的發(fā)明,古楚之縣令皆稱為公。至于就職賀酒,當然是少不了的。
自午至申,直喝了兩個時辰,喝得三老豪杰及眾雄東倒西歪,方才撤宴。
沛公送走眾人之后,獨坐后廳,心中翻江倒海,既興奮,又惆悵,更有些許壓力。
沛公之職與朝廷相比:一個芝麻,一個西瓜;然與亭長相比,卻又顛倒過來:一個西瓜,一個芝麻。如今,他由芝麻變成西瓜,能不興奮嗎?況且,爹爹、岳丈、觀相老人,無一不說我劉邦生有異相,他日必當大貴,大貴是什么?大貴就是要做帝做王,這沛令與帝王相比,算得了什么?即使不算什么,畢竟是有了一個好的開端,有了自己的地盤,自己的軍隊,再設法擴大一些,稱一稱王有甚不可?故而,他還是興奮。然,割沛自立,乃是一條造反之路,這條路一頭通向成功,一頭通向失敗。成功了就能為帝為王,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失敗了就會身首異處,株連九族。
王陵之所以不愿意造反,蕭何、曹參之所以不愿意為令,頗有他們的道理,越想越覺肩上的擔子太重,風險也太大。
呸!他真想摑自己兩個耳光。事已至此,愁有何用?就像那偷油的老鼠,已經(jīng)上了燈臺,下是下不來了。但也不能甘愿做一個偷油的老鼠,得上,得進,只有進才是出路,唯一的出路!
當務之急,是如何擴軍,如何安民,如何守城,再想遠一點,便是主動出擊,攻城略地,擴大地盤。不,真正的當務之急,是任命一批官吏。三老豪杰及眾雄不惜冒造反之罪,殺沛令立我劉邦,不就是為了得到一官半職嗎?再者,我劉邦并無三頭六臂,偌大一個沛縣交我一人治理,且不說還要統(tǒng)兵打仗,實在忙不過來,得找?guī)讉€幫手,這幫手還得有職有權。先任命誰呢?他將自己所熟悉的人,包括三老豪杰,一一排查了一遍。應該先任命蕭何,次之曹參、周勃、夏侯嬰……這一想,心中豁然開朗,晚上又飲了幾碗酒,并召了一個雛妓作陪,折騰了大半夜。
當然,他在折騰的同時,并沒有忘記封官之事,早在召妓之前,已召來了蕭何,代他草擬一張封官的榜文,于第二天一大早,貼在縣署大門口。
文曰:告沛縣父老鄉(xiāng)親書各位尊敬的父老鄉(xiāng)親:陳勝王首義大澤鄉(xiāng),立國張楚,詔令四方,起兵反秦,我等已殺沛令,背秦自立,為盡快聚集力量,我現(xiàn)授:蕭何為丞;曹參、周勃為中涓;雍齒、任敖為舍人;夏侯嬰為太仆;樊噲、盧綰、周苛、周昌、曹無傷、周紲、高起、王吸等以客從我。
榜文既出,眾雄走馬上任。數(shù)日之間,沛縣為之大治。擴軍之事也大有成效,得兵三千余人。劉交、劉賈、呂嬰、郭蒙、衛(wèi)毋擇、審食其等也持械來投,他們之中,不是劉邦的親朋好友,便是呂雉的親朋好友。人也多了,槍也多了,劉邦便萌生了擴張的念頭,復出一令,命樊噲、夏侯嬰為將,統(tǒng)兵攻打胡陵、方與二縣。樊噲與夏侯嬰不敢怠慢,率兵往攻,二城守令,見大兵壓境,知出兵必敗,遂下令死守。樊噲與夏侯嬰正擬進攻,忽接沛公之令,命二人速領兵退守豐邑,二雄不知出了何事,只得引兵退回。
幾經(jīng)打聽,方知沛公之母王含始因感風寒,突然去世,蕭何進言,喪期不易進兵,故而將樊噲、夏侯嬰召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