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貴海一家人急匆匆來到牛牛診所門前,撥開人群,進入診所。
秀蘭疾步沖到病床前,看著眼前從生出來后就再也沒見過面的女兒,心中千般憐萬般愛瞬間像潮水般涌上心頭。她撫摸著蜜香的臉蛋,淚流滿面,嘴里喃喃著:“對不起,女兒,我們來晚了……來晚了……”
肖貴海站在一旁默默看著女兒,哭得雙肩抽動,令圍觀者無不動容。
眼前一襲僧衣的女兒正閉著眼睛安詳?shù)靥稍诓〈采?,雖然剃去了一頭秀發(fā),膚色亦被陽光曬得有些黝黑,但眉宇間的靈秀之氣仍是那么鮮亮。此時此刻,對于肖貴海來說,真是悲喜交加,感慨萬分。曾經那個凄苦的雨夜,與女兒匆匆一別,便恍若時光停滯,女兒那張粉嫩的小臉蛋,便定格在了那個不堪回首的時光片段里。如今,再次見到女兒時,女兒已經長大成人。從嬰兒到成人,這中間的空白部分,既是他永遠的痛,也是他必須用父愛來填寫的部分。而女兒的尼姑身份,更令他充滿了愧疚與虧欠。
蜜康見爸媽哭得這么傷心,怕傷了身體,趕緊摟著父母勸慰說:“爸,媽,你們倆別難過了,姐這不是回來了嗎,我們應該高興才對呀!”
肖貴山也在一旁勸慰秀蘭說:“是呀嫂子,你看蜜香多像你年輕時的模樣啊,幾乎長得一模一樣。”
秀蘭聽此,忽然想起了什么,她趕緊伸手去翻看蜜香左邊眉毛,果然見一顆小紅痣藏在里面。
妞妞見狀,伸著脖子也探看了一下,驚喜地說:“沒錯,是蜜香!我左邊眉毛里也有顆小紅痣,小時候我還跟蜜香比對過呢!”
蓮香在一旁為妞妞證實說:“沒錯,當時我就在邊上呢!”
妞妞動情地俯下身在蜜香耳邊輕輕呼喚著:“蜜香!蜜香!我是妞妞呀,還記得不,小時候我們經常在一塊玩呢,玩抓特務,你還在小溪里教我們制作水車,還記得不?”
蓮香也拉著蜜香的手呼喚著:“蜜香,你醒醒呀,我是蓮香,小時候你和我、還有山崽牛牛妞妞秀芝經常在一塊玩呢,還記得不?”
蜜香終于蘇醒過來了,她躺在病床上用詫異的目光掃視了一眼這陌生的環(huán)境,還有圍在身邊的這些陌生人。她愣了一會兒,問陳寶慶:“爸,我這是在哪里?”
“你剛才在家里暈倒了,現(xiàn)在牛牛的診所里?!标悓殤c充滿慈愛地回應。
牛牛趕忙說:“蜜香,好多年沒見了,你還記得我嗎,我是牛牛,小時候我們經常一塊玩的?”
“你就是牛牛?!”蜜香驚訝地問。
“嗯,我就是牛牛!”牛牛使勁點著頭。
蜜香微笑說:“你看我們都長大了,你若不說我還真認不出來。不過我記得你名字呢!”
牛牛激動地說:“記得就好哇,我還以為你已經忘了呢!”
蜜香坐起身說:“怎么忘得了哦?!由于我小時候身世特別,因此對陳家墩的一切都烙印很深,雖然后來去了上海,但我對這里的生活始終沒有淡忘,經常夢到陳家墩,夢到你們,記得還有蓮香、妞妞、秀芝、山崽是吧?”蜜香笑問。
蓮香聽點到自己,趕緊說:“我就是蓮香呀!”
“你就是蓮香?唉,真是女大十八變呀,一點小時候的影子都不見了?!泵巯愀锌f。
牛牛趕緊介紹說:“蓮香現(xiàn)在是咱們村委會的婦女主任了?!闭f著,又指著在外面維持秩序的山崽介紹說,“喏,那個就是山崽,現(xiàn)在是咱們村委會的民兵營長?!?p> “那妞妞呢?”蜜香問。
牛牛趕緊拉著身邊的妞妞對蜜香介紹說:“喏,她就是妞妞,現(xiàn)在是我老婆了,我們倆一塊從省衛(wèi)校畢業(yè)后,就回到村里開了這個診所?!?p> 妞妞上前握著蜜香的手說:“蜜香,剛才見你暈倒了,我都急死了,你終于醒了,還記得嗎,我們倆左邊眉毛里都有一顆小紅痣呢!”
蜜香聽此,稍遲疑了一下,忽然記起來了,對妞妞笑道:“你不說我還真忘了這事呢,我記起來了,記起來了!小時候我們在小溪里玩,好像還對比過呢,是吧?”
妞妞開心地說:“是呀,你終于記起來了!”
蜜香興奮地將妞妞拉近身邊,說:“讓我瞧瞧你的痣長多大了?!辨ゆ㈩^貼了過去。蜜香翻看了妞妞的那顆小紅痣,笑道,“有小米粒大了,跟我的一樣大小。”
在場的人見蜜香如此天真起來,儼然沒有了一個尼姑的刻板樣子,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見蜜香完全恢復了精氣神,牛牛幫她拿掉了針頭,笑道:“蜜香,你現(xiàn)在沒事了?!?p> 陳寶慶對蜜香一一介紹說:“蜜香,這是你親爹肖貴海,這是你親娘秀蘭,這是你親叔肖貴山,這是你親弟弟蜜康?!?p> 陳寶慶一連串的介紹,對于蜜香來說,都是些空洞的名詞。在她僅剩的陳家墩記憶里,陳寶慶、徐桂枝、以及金庚銀庚兄弟倆才是她最親的人。所以說,在陳寶慶介紹完畢后,蜜香臉上沒有任何興奮,平淡得就如一塊不起眼的小石子扔進小溪里,驚不起一丁點微瀾。
秀蘭見蜜香漠然淡定的樣子,淚流滿面。此時此刻,作為一個母親,秀蘭知道,親生母親這個崇高的名詞,在蜜香心里已經失去了應有的亮度與意義。其實,眼前的這種場面,對在一旁看著的肖貴海來說,又何嘗不是如此?回首往事,女兒自出生,跟他夫妻倆待在一起的時間也不過十幾分鐘,而現(xiàn)在面對一個成年的女兒,再多的苦難又僅憑短暫的相聚能讓這個命運多舛的女兒理解得了的呢?但蜜香作為一個出家人,看著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母親,她還是以她的理智趕緊下床在肖貴海夫妻面前行跪拜大禮。
蜜香跪在地上虔誠地說:“父母親在上,請受女兒蜜香一拜!”
秀蘭見此,趕緊扶起女兒,流著眼淚解釋說:“女兒呀,你是媽身上掉下的一坨肉,哪有不心疼的呀,當時生你的時候,我也是鬼門關里走了一趟,你就別怪你爸當初把你送給桂枝媽媽了?!?p> 肖貴山連忙站出來對蜜香解釋說:“蜜香,我作為你的親叔叔,我也是當時事件的親歷者,當初若不是你母親難產,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把你生了下來,你可能連活在這個世上的機會都沒有。當初你母親用盡最后一點力氣把你生下來后,沒多久就咽氣了,因為第二天我們要把你母親運回AH老家安葬,路上要跑幾天的路程,怕你出意外,我們只好把你交給桂枝媽媽撫養(yǎng),你就是她接生的?!?p> 蜜康上前對蜜香說:“姐,爸媽這么些年來一直沒有忘記你,一直在苦苦尋找你,我們來陳家墩搞鄉(xiāng)村旅游開發(fā),有一半是因為你的原因,就是等待你有一天能回到陳家墩來。今天總算老天保佑,讓我們一家人在這里團聚了!姐,今天能找到你,爸、媽、叔叔還有我,都發(fā)自內心的高興呀!”
聽了家人的一番話,再看著家人悲喜交加的表情,原本有些云里霧里的蜜香似乎有了某種觸動,她合掌念了句:“阿彌陀佛!”接著問秀蘭,“媽,你當初又是怎么活過來了呢?”
秀蘭見問,便拉著女兒的手,把遇到那個老和尚的事跟蜜香敘述了一遍。
蜜香聽后,淚流滿面,背負多年的克星這個晦名,像一塊壓在心頭沉重的石頭終于可以卸掉了,她忽然拋棄了一個出家人應有的矜持,像火山噴發(fā)似地對著圍觀的人群吶喊:“都聽到了么,我不是克星!不是克星!”
“對!你不是克星!你是我們陳家墩的幸運星!”這時銀庚帶著金庚和秀芝走了進來,對蜜香大聲說。
秀芝走上前拉著蜜香的手說:“蜜香,我是秀芝呀!”秀芝又指著身邊的春蘭對蜜香介紹說,“喏,這是我媽,小時候你經常到我媽開的小賣鋪買糖果吃呢,還記得不?”
蜜香激動說:“記得!記得的!”
說起秀芝家賣的糖果,蜜香當然還保留著這個鮮活的印記,那是童年保留下來的至今記起來依然快樂的時光。她記得自己小時候去秀芝家店里打醬油,總會用剩下的零頭買幾顆糖果吃,后來還對比過嘉麗媽媽從上海帶回來的糖果,她又怎會不記得呢?!
陳寶慶對蜜香介紹說:“你桂枝媽去世兩年后,你春蘭阿姨就跟我一塊過日子了?!?p> 蜜香聽此,眼睛一亮,對春蘭施禮說:“阿姨,感謝你這么多年來對我爸的照顧,有你在他老人家身邊我就放心了?!?p> 春蘭急忙上前握著蜜香的手說:“好閨女,有我在呢,你就放心吧!”
秀芝牽著蜜香的手走到在外面圍觀的村民面前,對大家高聲喊道:“陳家墩的父老鄉(xiāng)親們!這么些年來,我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當著大家的面為蜜香說幾句公道話,是因為一直不知道蜜香的下落,今天!現(xiàn)在!這個機會終于出現(xiàn)了,我要當著大家的面普及一下醫(yī)學知識,為蜜香說幾句公道話!”秀芝說到這,右手使勁在眾人面前劃了一下,接著慷慨激昂說,“桂枝大媽在沒有領養(yǎng)蜜香前,就得了嚴重的風濕病,這是臨床醫(yī)學上至今都很難根治的病,非常頑固難治,她的去世是病情不斷加重累及心臟引起的;再說上海知青衛(wèi)嘉麗阿姨,陳家墩大點年紀的都曉得,她跟丈夫丁國強結婚好幾年都沒生孩子,知道是什么原因嗎?因為她得了腦垂體瘤,腦袋里得了這種腫瘤的婦女是很難懷孕的,這就是她一直沒有小孩的原因,后來她也是由于這個腫瘤去世的!所以說,不論是桂枝大媽還是衛(wèi)嘉麗阿姨的去世,都是病情發(fā)展的必然結果,跟蜜香沒有一點關系,都是一種巧合,更何況蜜香的親媽秀蘭阿姨還活著,所以我以科學的態(tài)度和一名醫(yī)生的職業(yè)操守,負責任地當著大家的面為蜜香正名:我童年的閨蜜、好伙伴蜜香——她不是克星!”
在場圍觀的陳家墩父老鄉(xiāng)親高喊:“蜜香,你不是克星!你是我們陳家墩的幸運星!”
待鄉(xiāng)親們喊過幾遍后,金庚對蜜香大聲說:“妹妹,你不僅是我們家的幸運星,更是我們陳家墩的幸運星!沒有你就沒有咱們陳家墩人幸福美好的今天!”
銀庚對著眾人大聲宣示說:“大家可聽好了,今后誰再說蜜香是克星的人,別怪老子不客氣!”
陳寶慶聽此,上前用旱煙桿敲了一下銀庚的腦袋罵道:“你小子又犯渾了是不?怎么跟鄉(xiāng)親們說話的?!”
銀庚摸著頭尷尬地對大伙笑道:“鄉(xiāng)親們別往心里去哈,都是戲言!戲言哈!”
眾人一陣大笑。
山崽見此,對眾人勸說:“大家別再圍著了,都散了吧!散了吧!”
眾人散去后,陳寶慶對蜜香一一介紹說:“蜜香,這是你金庚哥哥和銀庚哥哥,小時候可疼你了,還記得不?”
蜜香趕緊點頭,說:“記得!記得!我做夢都夢到跟兩位哥哥去釣青蛙、去用竹籠裝魚呢!”
銀庚笑道:“你還記得這些呀,我還以為你早忘了呢!”
蜜香甜甜地說:“那當然記得了,這是我在陳家墩最快樂的時光嘛,早已深深地烙在我的記憶里呢!”
金庚畢竟是當領導的,見這里的場面畢竟不是敘述親情的地方,便對蜜香說:“蜜香,走,咱們回家說去!”
蜜香跟山崽蓮香牛牛妞妞告辭說:“今天能見到你們,我很開心,多年的愿望終于實現(xiàn)了?!?p> 蓮香說:“蜜香,我們能再次見到你,也非常高興,希望我們今后能常在一起,再也不分開?!?p> 蜜香聽此,嫣然一笑,轉身隨金庚等親人往陳寶慶住的老屋走去。
其實人的一生不管再怎么命運多舛、晦氣纏身,生命中總有讓他刻骨銘心的幸福時光,這對于蜜香來說又何嘗不是如此。雖然小小年紀就離開了陳家墩,但特殊經歷令她始終沒有忘記在陳家墩生活的場景,即使有些面孔變得逐漸模糊,也抹去不了那段清貧而又溫暖的歲月印記。